缩小的湖泊

2005-04-29 00:44
福建文学 2005年2期
关键词:制砚洮河

沙 封

一片湖——读端砚

一方石砚一片天。砚是一个浣纱的女子,一杯泉水注入砚池,恍然池中白云飘过,泉声叮咚,绿树成荫,心灵入沐如洗。

水无色,才是描绘人生画图的最好原料,才能调配出最美的色彩。有谁跨越这片湖,到达了水的彼岸?那是一片圣洁的水,是书画家心里的生命之水。对岸有绿色的草丛,湖里的天空中,隐现着图腾,池的对岸永远是诱人的,你痴迷于此,在爱和得不到的痛苦中煎熬。

肇庆西江羚羊峡、烂柯山周围,开挖的坑有数十个,人们在这些石洞里采觅制造墨砚的石头。这里的石头其实不是石,是泥变质岩,也叫绿辉绿凝灰岩,含有硫磷成分。“端石皆可为砚,惟水岩最贵。”又有:“水岩石,其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摩之寂寂无纤响,按之若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秀而多姿,握之稍久,掌中水滋。”那个叫水岩的老坑在哪里,被采出的水岩坑底,汪着的夜露中,刮的是哪里的风,飘的是哪里的云?

柳公权嗜砚成癖,有《论砚》一书,米芾更是砚痴,他编写过一部《砚史》。书画家的梦里,那个端家的女子才是自己选中的爱妾。在她的怀里研墨,发墨快,不损毫,磨出来的墨汁油润生辉,冷极而不冻结,用来写字画画,墨迹不会被虫们吃掉。你闭目静神,然后用食指抚摸砚面,滑中仍能留手。她有一双妩媚动人的眼,有睛有晕,青绿黄三色相重,自外到内有八九层,像画出来色泽鲜美的眼,四周被浸渍,模模模糊糊的,又是一双泪眼。她的眼睛里有一汪天空,有一弯明月,她看到了什么,又看透了什么。鱼脑冻是她的双乳,“白如晴云,吹之欲散;松如团絮,解之欲起”。蕉叶白是她的柔美的颈脖,就像蕉叶初展、白嫩清净。

我看到了女人与水的关系。砚在泉水中沐浴,她的肌肤细腻、坚实、幼嫩、滋润、优荚,赤裸横陈于你的目光下,你的手不要大用力,你在搓洗一个绝色女子的肌肤。磨好墨了,墨锭要放在砚外,用完砚后还要有一次清洗。她是一个任性的女子,洗浴也讲究,只用木盆,不用铜的瓦的。宣纸是她的浴巾,轻轻抹净,然后再清洗身子。

平时砚不用,还要清水养砚。她是水样的女子,透过她的身体,你看到砚池被一片柔曼轻纱般的水色笼罩,那是一种怎样的忧郁温暖,那不正是生命的永远?湖光水影尽在迷茫的雾霭中,湖岸线很长,你是她惟一的旅人。

你是一个殉道者,砚就是你的祭坛,你已舍弃一切,那砚上红紫的火捺,就是你的肉体上被激情烧焦的伤痕。还有一片胭脂晕飞到你脸上,那是你内心的燥热。你发现,生命的本身充满启示,那砚中的泉水就是你生命的形式。她已经无形进入了你的生命,她已经无时不在。你的笔就是你伸出的手指,在泉水中轻点之后,另一生命流程开始了。

一次创作就是一次沐浴,洗涤灵魂,是让心灵进行一次漂泊。我理解你投入砚池也就是投入一个倾心相恋的女子怀抱的痴情。你与砚之间这样一种契合的可能,那是一种精神气质的相通。你的情感和文字,已透彻如水,缕骨铭心。

彼岸还有多远?池水无边,也许永无尽头。梦海里翻滚着命定的船,在艰苦的搏击中,端家女子泪眼楚楚,闪出凄切的光芒,像一束哀婉的音符,那么透彻,那么动人,她不是在永远地期盼和等待吗?

你的心语一笔笔记下,笔庄重而有力度,语言越来越明快,可你永远有着无法驾驭的梦幻。你终于明白了,她是一块陨石,曾在你少年时的梦里凄切地划过。你一生的追逐,就是追逐自己燃烧自己。哪里才是你停泊的锚地?

哦,女人就是一片停泊的锚地。

砚对水的渴望——读洮砚

不知道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流。在翻阅洮砚的资料时,我一直很难相信,她是黄河的支流。因为她是那么冰清玉洁,是一个玉女。黄河的多少支流上,只有洮河的女儿可以在河边浣洗长发,她是黄河这棵大树上惟一的绿枝。

在我的想像里,那是一条满是游着翡翠鱼的河。将洮河石比作一条条活的鱼,是多么贴切啊。

北宋著名鉴赏家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古砚辨》中说:“除端、歙二石外,惟洮河绿石,北方最贵重,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岩,然石在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为无价之宝。”

出水后的洮河石,被人们称作辉绿岩。洮砚石质坚细莹润,发墨细快生光。墨贮于砚中,冠盖成珠,月余不涸,亦不变质。它保湿利笔,纹理如丝。绿色是洮砚石料的代表色。有墨绿、碧绿、辉绿、翠绿、淡绿、灰绿等色相,带黄标者更为名贵,有“洮砚贵如何,黄标带绿波”之说。最上品的,是“鸭头绿”和“鹦哥绿”。

一方洮砚就是一条活着的鱼,水赋予以灵性,所以她离不开水。从水中取出,再用她盛水,这里有一个意念的转折,人们说,玉是需要水养的,洮河的鱼不能没有水,这样的转折也许只有艺术才能完成吧,这是不是洮河石的宿命?

几万年前,奔腾的洮河,在流经喇嘛崖时,碰到崖脚后掉头拐向西北,绕过崖去,在喇嘛崖脚处正好是一个大旋窝。后来,由于水位下降,岩石出露,原来位于水面的石窝子均已上升到半崖。谁也不知道,这个旋窝里,滞留了无数的鱼儿,那是玉石的鱼,喇嘛鱼。喇嘛鱼最大的特征是膘肥肌嫩,而且越近河边越润朗。肤肌厚实,色泽明艳,筋骨稀少。上等的玉鱼儿,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仿佛随时会从你的于里滑落出去逃走。活鱼儿质肌翠绿,膘色金黄,且含大量水纹、云纹、气纹。有些石料中多种纹络相间,天然绘成奇幻的图案。明清时,在此处采石,要等到枯水期编筏掘坑,下层矿带紧贴水面,洞窟要进入水下。这就是赵希鸽所云“石在临洮大河深水之底”的根据吧。

与喇嘛崖仅隔一二里的水泉湾里,还有一群鱼,叫水泉鱼,很像人们食用的黑鱼。它肌肤细嫩温润,但色泽却比崖石稍深,石膘也多为白色,还有奶油色,或土黄色中带有小黑点。石膘层比崖石较薄。纹络较清淡,有细线型水纹和淡色气纹。由于石料多接近地表,所含杂质也比崖石稍多,大多为白色玉筋瑕,其中也偶尔出现红、黄细线。

在纳儿村,还有一种玉鱼儿,她就如海里的石斑鱼了。石肤表面的膘色焦黄,大多带有小黑点,亦称这类膘曰“墨溅霞”。肤层较薄,色泽也较暗。石肌结构不甚均匀,硬度分布也有差别,尤其是水纹石料,色深处硬于色浅处。石料的色泽稍浅于水泉石,翠绿中夹有青灰成分。其石理比起崖石和水泉石,就显得“肌瘦膘薄”了。纳儿石中的杂质“筋骨”量也多于崖石和水泉石,“筋骨”中有黑红断瑕、白硬筋。石肌分红、紫、绿三色。

还有一种很小的鱼群,名字是古人起的,叫“玄璞”。原产于卡古直沟。石质较细润,带有较多的杂质脉络及朱砂点,贮量极少。近年在藏巴洼鹰子咀的矿带露头处曾采掘出一小批色泽墨绿的洮砚石料,通体晶莹如墨玉,黑中透绿,堪称“玄璞”,石料表层且带有白色油脂膘,石质细密。石质仅为洮石中的中、下品,但因其色泽晶莹如玉,深受收

藏家们的宠爱。

洮河是一条有着多鱼种的河流,她的怀里到底有多少玉石鱼种在嬉戏,只有洮河知道。

最早走进这块土地的,只能是士兵。包舍口,原曾名“宝石口”,不知始称于何时,据说大宋朝王陬将军翻越露骨山,平定洮、岷、河、湟诸州之后,在各地设关立卡,分派兵丁驻扎镇守。那时洮河两岸的植被覆盖良好,水源充足,洮河水位很高。有一山西籍卢姓配军,一身出类拔萃的雕刻手艺。有一天,他巡哨于洮河口,口渴异常,就用手掬水解渴,突然发现水中有一片翠绿晶莹的石头,绿质黄章,绚丽异常,真像一条活鱼啊。他双手捉住,那尾鱼在手里,柔韧随和。遂带回营中逐日琢磨,按其形态雕成了一幅喇嘛佛像。石面光滑如玉,当石表被汗水津湿时,石中竟透出缕缕神奇的纹理和点点金星,真是一块宝石。从此,“宝石口”的地名留传至今。此村位于九甸峡南口,洮河东岸。村中今有两块大平滩地(仅有此两块川地、余皆为山地),一块称“校场里”、一块称曰“古城”。

矿物学家的判断印证着我的想像:洮砚石抖矿带在地质上称为古生代的泥盆系,洮砚石属泥盆系中水成岩变质的细泥板页岩,是一种由沉积在水盆地中的细泥型物质形成的岩石。当这个泥盆的地势随地壳变动渐渐抬高,盆里的石就变成了山,变成了岩。

洮砚矿带濒临洮水,由温润之气精养,矿体中水份充足,石料抛光后手感滑腻,呵之即出水珠。洮砚的特征就是水的特征。是洮河水洗靓了卓尼女儿的秀发,洗出了石头的灰绿色、翠绿色、暗红色,还夹有黄、白色脉络。那四处漾开的色泽,典雅而温情,以翠绿色为主,那赤紫与暗红,我一直固执地认定,那是从石壁上倒映入水中,烙在玉鱼儿身上的花。绿色使人联想到碧绿的洮水和岸边的苍松翠柏,象征着和平、生命、春天,洮河石不就是大自然不绝生伞力的再现吗。

有多少洮砚,就有多少只洮河鱼渴望的眼睛。那是对水的渴望。她的生命力是那样顽强,在没有水的日子里,她缄默着,一旦书画家注入一汪清水,她的眼睛就睁开了,原来她有一只多么美丽的眼睛啊。在这些石鱼的眼里,都是天空的色彩。世界是多姿多彩的,有的鱼眼,形如脂膏凝成,油腻光滑,丰腴若脂,呈贝壳光泽。有的金黄、浅黄,有的奶油色、纯白。喇嘛鱼的眼睛,色泽俏丽、纹色奇幻,那是一种富于幻想的鱼吗?有的鱼眼中,有水纹、云气纹组成的混合型纹脉,那是否是一只仙鱼?是水洗出了洮砚的纹路。宋黄庭坚诗曰:“洮州绿石含风漪,能淬笔锋利如锥。”洮砚自宋代驰名以来,就被冠以“绿漪石”的美称。这里的“风漪”、“绿漪”即指洮砚的石纹。“漪”即水波浪纹,再加上“风”,当然就显现出那涟漪十层,碧痕历历的天然景致。洮砚的石纹大部分呈现水波纹状,有着千变万化、奇幻无穷的自然形态。那是水的流向,水的脚印,水的媚姿。那是砚对水的深切渴望,这份渴望,贯穿每一条洮河玉石鱼的一生。

洮河的水浅了,一年年地浅了。现今因为洮河两岸植被破坏严重,许多山泉小溪枯竭,再加上河床的自然切割,洮河水位日趋下降,洮水流量仅剩解放初期的三分之一左右。所以,下层矿坑离水面的距离越来越高,受日照过多,风化严重,石质很差,反而无人开采。

洮河源自甘肃、青海相邻的西倾山东麓,经岷县而北折,入卓尼县,去永靖县城左流入黄河。她还能奔走多久?

藏在洮河深水处的鸭头绿、鹦哥绿,那两尾珍稀的鱼,碧绿润泽,身上有回曲纹的纹丝,或如波翻浪滚,或似云涌霞飞,雅丽而柔嫩得令人怜爱,然而,她们还能嬉戏多久?

缩小的湖泊——读澄泥砚

澄泥,是大自然的肌肤。当人的手指可以在自然的肌肤上抚摸,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河流是大自然的褶皱,那是盛水的天然巨砚,不是有张芝家门前的小河由碧绿变成了“墨池”的故事吗?可那样的池砚,用起来确实不太方便。于是上帝赋予人一份灵感,掬起一捧泥土,将河流缩小,就有了名扬天下的澄泥砚。

澄泥砚与大自然的习性是相通的。一个盛水的缩小的河流,决定了它所需要的泥质的重要性。澄泥砚最早是一种天然澄泥,由于黄河的涨水和冲刷,将河泥冲到岸边,经过沉淀、澄浆,泥质不但细腻而且坚硬,再经日晒、干裂,使淤泥形成四五厘米厚的不同形状的干泥块。人们将它一块块取出,根据泥块的不同形状,雕刻成各种不同造型和砚凹,再经烧制磨光,便可制成澄泥砚了。

制砚人的两手能分辨出最原本的没有污染的泥土。选择质量较好的粘土,一次一次地剔除泥土里的杂质,日光下晒干,在清水里搅拌成泥浆。待泥浆中颗粒较大的砂石沉入底层后,撇去浮在表面的草皮、杂物,让泥浆沉淀澄清后,割去下层粗泥,取中间一层好细泥干燥后,即为细腻的澄泥。一位黄河边的制砚老人,他那满是老茧的手,在吃饭穿衣时,那手笨拙而迟缓,一旦触摸到澄泥,触觉却是非常细腻的,变得敏捷而轻柔。一切都在对泥土的抚摸上,黄河岸边,那一群站立在土地上的人对泥土的抚摸,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双乳和肚皮的抚摸,那是没有个够的。

澄泥砚是抚摸出来的,那个从小在黄河的河滩上寻找泥块的孩子,在成人后,用一方方澄泥砚讨来生活,现成了他一生的玩具。他不知道有个叫李子彦的人在《砚谱》中说:“虢州澄泥砚,唐人品砚为第一。”他也不关注乾隆皇帝亲自赋诗赞其现“阮如石,呵生津”,视为国宝。

千百年来,在黄河岸边,男人们手里悉心爱护的一条彩绢,不是留给自己女人的。宋代的《贾氏谈录》和《文房四谱》中的说法,大致是取河床下的泥,淘洗后,用绢盛之,系绳再抛入河中,继续受水冲洗,如此二、三年之后,绢中的泥越来越细,然后入窑烧成砚砖,再雕琢成砚。心爱的女人得不到这样的那一份馈赠,那是属于砚的。在历史的烟云中,那无数条红黄紫青的彩绢,构成黄河岸边一道独特的风景。

制砚的职业注定了他永远离不开泥土,走不出家乡。他的手生来就是制砚的,像和面一样揉搓、拍打,他的手就是刀,澄泥在他的手里十分细腻。泥料越细,粘性越佳,故沈括记作“胶泥”。使用独特的地理环境沉积的优质黄河澄泥,土地上的植物也可以在这缩小的河边种植,加入名贵的草药,日后那绿叶也会在砚池里婆娑。一个制砚人的想像全在这里了,在一方砚上雕刻出他心里的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如人物、动物、花乌鱼虫等。自然风干后,放入柴或牛粪中烧制,再放入墨蜡和米醋中蒸,最后磨光便成了坚硬的澄泥砚。你看,泽若美玉,巧夺天工,贮墨不耗,积墨不腐,冬不冻,夏不枯,写字作画虫不蛀。

一块新砚诞生了。举到耳边,去听,在一方好的澄泥砚里,你能听到河水的声音,那是河流奔腾的啸响。当那位制砚人注入一眼黄河水,砚就活了,透着澄澈的天空。澄泥砚细腻坚实,形色俱丽,砚池就是水的源泉,一个制砚老人偏执地相信,一方没有水的澄泥砚,放置在夜空下的河边,第二天它会凝聚出一滴清水。

当一个制砚老人站到你面前,你会发现,在千万次的洗涤中,他的灵魂已然纯净而飘逸。洗,洗,洗出了生活,洗出了人生。一个老制砚从注入清水的砚中,一眼就看透了人生,洞穿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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