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岩

2005-04-29 00:44黄国敏
福建文学 2005年2期

黄国敏

1

蓝镜蛰居故里洋坪村,早晚必看山。早晨在朝霞中看。傍晚在夕照中看,当然,免不了要泡一壶乌龙茶,边啜,边看,边品。

那山叫飞仙岩,海拔八百多米,虽不是全县第一高山,但蓝镜觉得它是全县众山之王。说它是众山之王,因为整座山蕴藏着的花岗岩石材近一亿立方,占全县储量的二十分之一。那花岗岩是黄色的,黄色石材乃是当前和未来市场消费主流。

那山是裸露的,岩石平展展、齐刷刷地耸守着,像一块块年糕可以掰下来吃似的。山顶上的石崖是天造地设的飞仙形象,像李铁拐,像吕洞宾,像何仙姑,虽没有八仙,但个个形神毕肖,栩栩如生,常常显灵。有一个工头想开采几方飞仙岩石料,一个畲族师公(巫师)告诉他这是仙山不能乱动,工头不信,挖了几方石料,用手扶拖拉机往山下拉,到了半山拐弯处,车翻人亡,飞仙岩的神圣不胫而走,广为流传,

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商贾来踏勘过,都因为两件事望而却步:一者必须花几百万元修一条从乡里到飞仙岩的公路,二要突破蓝镜任县人大主任时通过的“永远不许开发飞仙岩”的地方法规。

人都说蓝镜高明,厉害,十几年前能预见十几年后的事。可蓝镜是官越当越有,权越弄越小,运越走越悖。他毕业于农学院,一级机构改革时,把他从农中教员一路提为新罗县农业局长、副县长、县长。县长一届未当满,就被劝任县人代会主任,人代会主仟满一届又换当政协主席,政协主席倒是当了两届,第三届组织上劝他再当,他坚决谢辞,提前下岗待退。

蓝镜回老家过起躬耕出园,悠然看山的生活。他种几亩山田,养一围鸡鸭,栽几垅青菜,读一架书,闲了就看着山。县里的事诸事不管,反正已离岗待退;亲朋好友同学一概不联系,电话不装,手机不备,要联系也没办法。但是蓝镜信息并不闭塞:一是每天乡邮员会给他送来一大捆报刊杂志,二是他有两个朋友会时不时告诉他一些鞋事趣闻。这两个朋友是自家人,都是山哈(畲族人自称),一个是师公,一个是捕者,抓蝈冬的(学名棘胸蚌)。

清晨曙光初露,蓝镜泡好一壶茶,坐在屋前石桌旁。从厝坪村方向总有一个人背着行囊独行而来。他消瘦单薄,秃顶蓄须,穿着蓝咔叽中山装,一年四季,没见他换过几次衣服。老远闻到茶香味,他径直朝蓝镜走来,在石桌旁坐下,端起茶就喝,好像泡茶是专为他准备的。他叫雷高营,畲族师公,那背的行囊,是他做法事的法器。雷高营喝完茶前脚走,从厝坪村方向又走来一个步履怠乏、一身黑装的人,他叫雷金财,抓蝈冬为生,长得獐眉鼠眼,矮小丑陋。他也会径直朝蓝镜石桌走来,把湿漉漉的竹篓往台阶上一放,伸手从竹篓里抓出两只用水草捆扎好的蝈冬送给蓝镜后,才端起茶杯,美滋滋地喝茶。每次他送蝈冬给蓝镜,蓝镜都不客气地笑纳,蓝镜知道他生性善良,不收反倒使他难过。那蝈冬生长在深山水涧,肉汁鲜美,烹煮出来,清凉解毒,是珍馐佳肴,市场上价格不菲。新鲜蝈冬炖红酒,香味异常,叫人垂涎欲滴,是蓝镜最爱吃的一道菜。

掰着指头算算,已经有三天了,没见雷金财从厝坪下来,也没见雷高营从县城回来,蓝镜觉得有些蹊跷。自从认识雷高营和雷金财这两个同族朋友,蓝镜时不时都会记挂他们。年纪大了,旁边没有了亲人,妻子弃他而去,子女远在北京,他有时觉得孤独和失落,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过去忙着工作,一天到头时间排不过来,再加上很多憋气不平的事,没有闲暇感觉孤独,体验失落。他现在才体会到,老伴老伴老来相伴的意义了。

2

滨东市委书记钟涛砰地关上车门,司机小王听声音就知道老板今天心情不好。

响铃铃,手机响,钟涛一看是秘书长老姚的号码。

“钟书记,你到哪里了?”

“正在路上。”

“项目谈下来了,李老板说,一等签字,他就把前期费用打过来……”

“先别签……”

“为什么?”

“省里有看法,等我回去说,”

“李老板说他明天一早就要走……”

“走就走,再说吧。”

“嗯……”

钟涛收线。小王回头问:

“为什么?”

“省里不让上,很多地方都在上钢铁项目,要宏观调控。”

“又不是用省里的钱,人家私营老板愿打愿挨,调控什么劲!”

“你知道什么……”钟涛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赞成小王的看法。宰相门下七品官,小王这二年跟着他,也长了不少见识。

刚才是分管工交的副省长约见,主题是防止盲日投资,低水平重复建设。中国钢材产量已接近一点九亿吨,已连续五六年位居世界第一。加上进口钢材,去年钢材消费量超过二亿吨。今年上半年,钢材产量和进口量又分别激增,按此趋势,全年钢材消费量可能达到二点三或二点四亿吨。受需求拉动。钢铁投资大幅增长。冶金行业投资在去年增长百分之六十三点四的基础上,今年上半年又增长了一点三倍……

钟涛清楚地记着副省长历数的数字。副省长是学者出身,十分重视数据,哪怕小数点以下两位的数字。钟涛觉得这样的省长当得太细了,他一个市委书记要这样细,底下的人就没有施展空间了。

他对滨东地区的思路是明确的:以城促港,以港兴区,山海联动,全面发展。要实现这个思路,必须有项目带动。这个年产500万吨的钢铁工程,是他由山西引进的,放在他曾经工作过的新罗县,总投资30193.24万美元,由山西海兴集团和香港惠东集团共同投资。项目超过省级审批权限,他们做了许多工作,省计委作了审批的技术处理,先批后道工序宽厚板项目,因为宽厚板是国家鼓励的投资项目,等宽厚板上了,再扩大批准,这样既上了项目,又不违反政策。暂缓上马这不仅是对他的打击,也是对滨东的打击。滨东工业命运多舛,前任一个重大的啤酒项目,合同都签了,因为对方董事长游泳身亡而使项目泡汤,现在钢铁项目即将签约,又来个坚决制止盲目重复建设,他一时不知怎么说好。

他感到憋气、烦闷,沮丧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嗨,算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义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近来常常觉得自己缺氧。

“不能算,老板。你离副省长只有一步之遥,要拼一下。”

“拼什么?”

“拼政绩呀!”

“怎么拼?”

“这个钢铁项目非上不可。从大方面讲这是滨东地区龙头项目,一个钢铁项目会带动多少行业,会带来多少就业机会,会使多少人发财致富,会使多少人脱贫奔小康?从小方面讲,对你的威信、呼声和你的晋升会有多少帮助?”

“嗬,小王,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看来我可以提拔你当市计委主任了!”

“我不要提拔,就给你开车,你当了副省长,把我带走。”

“你不能一辈子开车呀!”

“做工人好,只要有口饭吃。当官多难!你以为当官好,我看看都害怕,担惊受怕,互相倾轧,阿谀奉承,摆尾乞怜,是人过的吧?不过,还是有人当。”

“你说为什么?”

“有利呗!当官可以权谋私。”

“那你说我谋了没有?”

“当了市委书记没谋,听说当新罗县委书记时谋过。”

“何以见得?”

“说你叫工程队装饰了省城那套小房,工头贴你五万块钱,后来是你的老哥蓝文德厅长替你还的。”

“鬼精灵,哈哈哈,是有那么一回事,那一劫没躲过,就没有我今天了。”

嘀铃铃,手机又响,是秘书小孙的号码。

“钟书记,有一个女的,说一定要找到你。”

“叫什么?”

“她不肯说,好像很有来头,说要直接与你通话,她还有你以前的手机号码。”

“多大岁数了?”

“将近四十。”

“长什么样子?”

“嗯,不胖不瘦,顶富贵样子……”

“现在人在哪儿?”

“在接待室。”

“把电话给她!”

他有一种预感,那是一股从心底里翻滚上来的感觉。多少年了,她时常会突兀地浮现在他眼前。

“钟书记,你好,听得出我是谁吗?”

一个女子平静圆润悦耳的声音,陌生又熟悉。

“玉娟!”

“谢谢你还记得我。”

“这辈子谁都会忘,就你忘不了。”

“虚伪。我住滨东宾馆412,希望今晚能见到你,有重要的事……”

“好,你等我!”

3

钟涛敲开滨东宾馆412房门,林玉娟浴后轻装站在他面前。天啊,这哪里是六年前的那个林玉娟,简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梨花带雨,步履摇曳,皓齿丹唇,睇眄生情。他在窗前沙发坐下。眼光还在地身上流连。

“怎么,不认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老了……”

“没有,更年轻了……”

“还不知道我来干什么,就拍起马屁。”

她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跷起二郎腿给他倒茶。宽大的丝绸睡裤下露出白洁如玉的小脚,小脚上耷拉着镶宝石的拖鞋,脚指甲涂着红色的甲油,脚拇指上描着金色的花朵。

她抿着嘴,目光跳跃着,淡淡地漾着笑靥。

“说吧,什么事?”

“我看中你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我没收藏寿山石。”

钟涛呷着茶水说。近年寿山石身价百倍,听说省里正在向中央申请定为国石。北京一些人疯了似的在收藏。

“你以为我兴趣哪?寿山石,我家里一大堆,你们福建人只懂得送寿山石,多送些田黄才是,我有一块,据说值四五十万。”

“田黄是寿山石一种。”

“不说寿山石了,说说花岗岩吧。”

扑哧,钟涛笑得茶水喷飞。林玉娟立即拿纸巾帮他擦,还是当年那种细腻呵护劲。钟涛没有阻止她,这样,他可以从刚才高山仰止的被动变为居高临下的主动。六年前她经人介绍嫁给北京一位年长的领导,现在这位领导已进入中央部委班子,她现在是位炙手可热的人物,省里的领导没少巴结她。

“滨东的花岗岩随你要,要多少,给多少!”

“说定了?”

“嗯。”

“我知道你有这个气魄,所以我才找你。韩国有一家公司要大规模开采石料,嫌山东莱州那边颜色不好,不知经过谁找了老头子,老头子答应帮他忙。我想我们滨东到处是石头,就把这个活揽过来了。”

“投资多少?”

“多少?说出来吓你出汗!不输你那个钢铁项目,起码几十个亿人民币。”

“真的?”

“我骗别人也不能骗你呀!”

“不可能!一个石头项目搞这么多钱,发神经!”

“不信就算了。”

“喂喂,那你说说。”

“怎么,心动了?告诉你是老头子介绍的,老头子谁敢骗。”

“你看中哪里?”

“新罗。”

“新罗贮量最大,这几年新罗也亏了石头,有了自己的支柱产业。”

“这两天我在新罗和雷旺谈好了,那个地方小法规重新审议没有问题。毕竟是工作过的老地方,还是有感情的。再说,现在人们思想也开通了,与时俱进吧。”

“项目带动战略深入人心,一说有项目,有大的项目,大家都来劲,都会支持的。不过,话要说回来,是真是假,先要弄清,我们上了好几回当,受过好几回骗。”

“我给你看这家公司的资讯,韩国行材协会会长韩东州介绍的,不会是假的吧。”

钟涛迅速翻阅资料。他对石材这一行相当熟悉,翻着看着,又惊又喜,真想不到在钢铁项目受挫不到半日之内,上天又给他送来一个虽说比不上500万吨钢铁工程,但在滨东来说也算头号的工程。刚才的郁闷、烦恼、疑虑,一扫而光。

“怎么样?我是及时雨吧?”

“岂止是及时雨,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钟涛自知说得过分,但话出口不好收回,便尴尬地耸了耸肩。

“那怎么谢我?”

林玉娟站起来,走到钟涛跟前。钟涛用目光自下而上抚摸她全身。林玉娟大胆放肆地瞟着钟涛。自从老婆遇车祸丧生后,钟涛已经很久没有异性的抚慰,他只要一伸手,这个丰满性感的女人就会像当年那样晕晕乎乎地倒在他怀里,任他恣意轻薄。但是现在的钟涛,已不是六年前的钟涛,他已学会在任何场合保持住自己的矜持,而且还能装出一副沧桑感,据说男人的沧桑感最有魅力。钟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说谢怕太早吧,上大项目得有充分准备,再说各种干扰和阻碍的因素也太多。”

“是的,我知道,不过我对这个项目有充分信心。”

林玉娟也恢复了平静,在屋里来回踱步,毕竟也是历经沧桑的女人,能理智地对待那一时涌溢的情欲。

“我离开新罗时,找了一个师公问了问。”

“你也信这个?”

“我从小就信,我妈逢事都问师公,特别是你们畲族师公,尊的是临水宫奶娘陈靖姑,特别灵。”

“师公怎么说?”

“师公说我要走大运,做大生意,赚大钱。不过,赚了大钱要还愿,要回报临水宫奶娘陈靖站。我一高兴,就给了那师公五张老头子。”

“你这么出手,他当然拣好听的说。”

“我也为你问了问。”

“问什么?”

“问你的官运。”

“你知道我生辰八字?”

“这辈子谁都会忘,就你忘不了。”

“师公怎么说?”

“说你前途无量,这个月有一劫,但有贵人相助,锣鼓仔翻过山又会打响,”

“哎,莫不是说钢铁项目?”

“不是,说你要当副省长了,锣鼓仔翻过山又会打响,不是要到省里当官?”

“那钢铁项目能做吗?”

“师公说‘钢铁不能炼,山石可开发,此番大壮举,官财两运通。明明白白。钢材要下马,石材要上马!”

“玉娟,我们这几十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居然相信起巫师来了,哈哈哈……”

“这有什么奇怪,比我们大的领导更迷信,你信不信?”

“信,也不信。”

4

刚吃过午饭,村委会主任兼支书刘学浩就到蓝镜家对蓝镜说,雷金财进山二天没有回来,他老婆巧

莲在家哭,怪可怜的。蓝镜说,你应该派人去找。刘学浩说派不出人,后生仔、姿娘仔(女孩子)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是老弱病残,谁都不愿意去。蓝镜说那你应该亲自去,你是村委会主任兼支部书记,再说人家都说你在追雷金财老婆,这时不表现表现,能打动女人的心么?刘学浩嗫嗫嚅嚅地说,蓝主席,你怎么也信人家瞎说,那是没影的事。雷金财老婆哪怕有点意思,主动请我到她家喝一口茶,我替她卖命都愿意。蓝镜来了兴趣,以前蓝镜没这份兴趣,也许现在闲了,静了,动了那念头。他问,雷金财老婆真那么迷人?刘学浩说,蓝主席,你不信你去看看,人生得俊,品性又好,羞羞答答娇娇怯怯,叫人神魂颠倒。可惜一朵花插在牛屎上。嗨,不说了。我问你,见没见到雷高营?问问他,也许能知道雷金财的下落。蓝镜说,我也有几天没见高营了。

烈口下,远处飞仙岩光影晃动。山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刘学浩好失望,喝完茶,一拍屁股就走。突然他站住了,手打遮阳看远处一个人影正踽踽走来。刘学浩惊叫起来。

“嘿,那不是雷高营!”

蓝镜定眼一看,果然是雷高营。

“这死鬼,不知这几天死在哪里,八成又是喝醉酒了。”

“喂,雷高营,快来呀!”

刘学浩把雷金财失踪的事讲了讲,雷高营的脸色立即凝重丁起来。他朝厝坪村方向看了看,在手心手背上比划了一阵,盯住远处一座高山,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手停势收,闭目默然,片刻手指一处,蓝镜和刘学浩顺其手指方向看去,是龙潭里。

“龙碰麒麟,水火不容,麒麟逃走,龙坠山谷……”

“什么?”

两人不解其意。

“没了,没了。”

“什么,死了?”

“死了,被人害死了,扔在龙潭里山下。”

“龙坠山谷……对,雷金财属龙,比我大一轮。”

刘学浩转身就朝村里跑。

刘学浩刚走,雷高营示意蓝镜进屋,有重要事告诉他。

这厢房蓝镜父母住过,父母过世后就成了杂物间,蓝镜搬回来后整理成卧室。厢房窗明几净,一张行军床,一架书,一架酒,一张桌,一张椅,厨房就在厢房隔壁,居住起来还是顶方便的,蓝镜感到惬意,

雷高苷进过蓝镜住室几次,每次他一进屋目光就往酒架子上瞟,心里点着酒还剩下几瓶。蓝镜不喝酒,他的酒是摆看的,雷高营生怕蓝镜把酒送给别人喝,少一瓶他就少享用一瓶,一看酒架上酒没少,他就心安理得地在床沿坐下。今天进屋雷高营目光没往酒架子上瞟,在床沿坐下后,像主人一样示意蓝镜在椅子上坐下,然后郑重、神秘地对他说,县里打算开发飞仙岩。

“不会吧……”

蓝镜故作平淡地说,心里却像被一把重锤一记重击。

“自上而下成立了开发办,雷旺任总指挥……”

“用得着县委书记亲自出马?”

“据说工程很大,是全市头号工程,乐得县上领导屁颠屁颠的,都说这下可好了,新罗县奔小康指日可待了。”

“县人大会通过了地方法规,飞仙岩永远不许开发。”

“人大算什么?吃吃饭,喝喝酒,举个手,盖个章,再说人大主任还是雷旺兼的!”

“人大中竞还是人大,它不可能对自己通过的法规不闻不问。”

“我说蓝上席,你呀亏就亏在死心眼上,人家改革开放都搞活了,就你还认着死理,连我这个师公都懂得搞活……”

“你说,你说,你们师公怎么搞活?”

“看人下饭菜,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信则灵不信就不灵,说对了你再找我,说不对你另请高明,依这几条原则不就全解决问题了。”

“唉,高营,你可以这样做,我可不能这样做,我这人型号铸定了。不过,现在我退居二线,也不想多管,但是开发飞仙岩……你说这事能做吗?飞仙岩开发了,地球恩赐给我们的不可再生资源失去了,我们子子孙孙还能找得到这个众山之王,众神之山?发展没错,可有很多途径,也许过了几十年,我们子孙富庶幸福时,他们翻开史料,就会嘲笑我们愚蠢,他们会说,致富什么办法没有,非得把它砸了,你看,那时的遗憾,就是用堆成像飞仙岩那么多的钞票都无法赎回。”

雷高营低下头,半晌没出声。蓝镜想,这不是雷高营一贯的做派,过去谈新闻,讲轶事,总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绘声绘色,今天怎么沉吟不语?

“高营,你说对吗?”

“你,你说得对,可我,我犯错了……”

“你犯什么错?你又不是县领导……”

“三天前我在县城,一个熟人找我帮一个女人设醮做法,我看那个女人相貌气派,来路不凡,知道是有钱的主儿,我就投其所好,说了违心的话……”

“哈哈,你做迷信,哪天不是讲违心的话?”

“这天不一样,这女人间的不足家庭小事,而是国家人事。”

“什么事?”

“开发飞仙岩。”

“你怎么说?”

“我说‘钢铁不能炼,山石可开发,此番大壮举,官财两运通。”

“钢铁怎么不能炼?”

“省里说不让建钢铁厂,那是重复投资。”

“他们有尽心研究过吗?上项目不能人云亦云,泛泛而谈。高营,你恰恰说反了,钢铁厂可以上,仙石不能开!”

“我谅她没本事开发,说说而已,骗她几块钱花花。”

“能问这种事的人不简单,你不能小看。”

“对了,她还替市委书记钟涛问了前途。”

“她认识钟书记?”

“岂止认识,连生辰八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女的叫什么?”

“我没问,旁边的人称她为林主任……”

“啊,可能是她,叫林玉娟,过去我们新罗县的一个水电技术员,后来当了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后来……”

“后来怎样?”

“骚事很多,一时讲不清,以后慢慢说,不过,此女子现在嫁了北京一位高官,很有来历,估计飞仙岩开发是她引的资。”

“都怪我,没问你乱讲。”

“你设醮做法几时问过我,再说我也不管你那巫术卜卦。”

“蓝主席,飞仙岩不能开发我明白,再说那也是我们畲族祖先迁居地,是我们畲族人的仙山。那钢铁厂的事,你也给我讲明白,好多人问这能不能做,那能不能做,都关着个钢铁厂,你给我讲个明白,我也会给求卜的人讲个明白。”

“我讲了,你不能打我旗号,我可不想做师公。”

“当然,当然……”

5

蓝镜在任上时参与过钢铁项目的可行性研究。他参加最后一次政协会议时,还嘱咐下任主席要力荐这个项目上马,作为参政议政的具体行动。具有天然港湾优势的新罗县,在有优越运输条件支撑下,利用澳大利亚的矿石和西部煤炭建一个钢铁厂,将对整个滨东地区产业发展起龙头引领作用。对于是否是重复建设,蓝镜有个精彩论述,并说服了许多县、市领导。蓝镜说,在某种意义说,没有重复建设就没有市场经济,重复建设是竞争的基础。在美国,传统的商业网点早就饱和了,但又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仓储式的销售点,像书店早就有了,可又出现了“亚马

逊”,关键在于这些重复建设是不是简单的重复。新罗县上钢铁厂也是这样。它不是简单重复建设,是从宽厚板做起,填补钢材短缺空间,是结构性调整建设。关键是建设速度要快,走在人家前面。如果人家都建设了,都上马了,再去建设,那才是无谓的重复建设。

蓝镜在任上做了一件犯众怒的事。他坚决反对开发花岗岩。他的理由是花岗岩是不可再生资源,开发不可再生资源是犯罪。这一条理由很脆弱,人家说铁矿、煤矿也是不可再生资源,那全国煤矿、铁矿就不能开了?在大家哈哈哄笑声中这点就被推翻了。他的第二条理由是,中国的花岗岩大多蕴藏在山上,开发花岗岩,造成植被流失,环境污染,不像非洲、欧洲有些国家那样,花岗岩蕴藏在冲积平原底下开发对植被破坏不大。

反对者说,植被可以再造,环保可以通过征收污染费加以解决。反对最激烈的是乡镇书记们,乡镇财政收入80%以上靠石材,石板材不让开发,断了乡镇的财源,书记、乡长还能当得下去么?有些乡镇书记公开当着蓝镜的面说,蓝主席,你马上不知马下苦,你来当当乡镇书记,到时开采挖掘最积极的人怕有你一个。

开发花岗岩在全县遍地开花。看到满山遍野树倒草剥,山崩岩裂,乱石横陈,绿水变白,蓝镜火烧火燎,坐立不安。他利用职便,经常组织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老同志下乡视察检查,所到之处抨击整治不力,痛斥失职行为,骂书记,骂乡长,骂环保人员,把全县十多个全山发展石板材的乡镇和环保部门都得罪了。

当时通过永远不许开发飞仙岩的议案和最后表决时,是迫于蓝镜的威势和压力,代表们也觉得一座飞仙岩山不让开发,也无关大局,最后成为地方法规也很顺利。现在,这原来一纸宰文变成真正具有权威的法规,让很多人佩服蓝镜的光见之明和足智多谋。

应该说,在所有退下来的干部中,蓝镜最坦然,他表现出一退到底的气概。无权无势,冷漠失落,他从不计较,但是,现在有人要否决当初的人大决议,要否定这一地方法规,他动怒了,耿耿于怀了!我蓝镜个人利益、政治地位可以不管,人大决议怎么能否定呢?况且它没有错,而且仅仅是飞仙岩一座山永远不能开发呀,还有其它山,还有很多石头呀,为什么单单要动飞仙岩呢!

他想不通。但是雷高营却从他的叙述中明白了。他为自己见钱眼开、胡诌乱言感到深深的愧疚。

说话间,刘学浩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嚷着说,雷金财尸体找到了,果然在龙潭里一个从未有人去过的山涧中找到的。村里人不让尸体进村,说那是半路死,抬进村不吉利,现在放在“知县坪”上。乡派出所雷所长上来验过尸,说不是他杀,是抓蝈冬时不小心摔死的,命令家属立即收尸。雷金财老婆说什么也不让收,说师公讲了是他杀,要求破案讨回公道。雷所长说,师公是法官么?是法官叫他来处理,我还有事,你以为我是吃饱撑的。雷所长就要下山了。蓝主席,你说怎么办?“我们去看看,”蓝镜说。

这个“知县坪”说也奇怪,四四方方不到二十平米的山崖从不长草。据说清朝一个知县下乡巡视,轿子在山路上走,没地方停歇,轿夫就把轿子放在路边山崖上,知县下轿来回走了几步,那儿步地方从此就不长草了,百姓就把这处山崖叫“知县坪。”

蓝镜一行到达“知县坪”,雷所长和另外一个民警正抽着烟。雷金财的尸体用一块白塑料布裹着,他老婆刘巧莲正跪在尸体旁号啕,雷金财父母早已去世,又无兄弟,是个上门女婿,在村子里属于弱户。好在雷金财白天睡觉,晚上出门,刘巧莲内向收敛,守身如玉,日子过得还算平安祥和。蓝镜回乡后,听人说过刘巧莲是未婚先孕,但怎么也不说出男方是谁,又不愿把孩子打掉,父母急了,就招雷金财上门当女婿。

雷所长和民警一见蓝镜,扔下烟头就迎了过来,齐声恭敬地喊道:

“蓝主席……”

“主席个屁,我退下来了,叫我老蓝。”

“是,蓝主席。”

“嗨,你们怎么搞的。”

“是……”

蓝镜掀开翅料布,一阵恶臭直冲脑门。雷金财的脸部、手臂、大腿已被水浸泡得臃肿腐败,黑色衣裤紧紧地包裹着身躯,看不出有什么杀戮痕迹。

“验过了?”

“验过。”

“不是他杀?”

“不是,是自己摔的。”

刘巧莲突然转过身,朝蓝镜跪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老蓝叔,金财不会自己摔的。他跟我讲过,多险的岩,多深的涧,他都敢攀,敢下。他从没失手过,他是被人害的,你要替我做主呀!”

蓝镜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巧莲。这是一张白净的瓜子脸,鼻月嘴耳都搭配得匀称整齐,唇红齿白,在山村,算是一个难得的美人。蓝镜思忖着什么,久久不语。巧莲见蓝镜不出声,含泪抬头,哀求着。蓝镜低头一看,从巧莲敞开的衬衫领子里,他看到了深深的乳沟,一阵惊心动魄的悸动掠过他全身,使他浑身发颤。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第一次看见老婆的乳房也没有这样激动过。

“巧莲,说是他杀要有证据。”

难得雷所长这么温和。巧莲看了看雷所长,又看了看雷高营,低下头。

“是呀,高营,要有证据,你能找到证据吗?”蓝镜问。

雷高营笑了笑,走到蓝镜跟前,手指尸体附耳低语。蓝镜俯身看雷金财裤管靠近膝盖的地方有一道烧灼的焦痕,蓝镜提了提裤管,发现只有前身有焦痕,后身没有。他诧异地蹲下去,摸了摸焦痕,烧焦的碎片立即掉了下来。他问身欲喊,却见雷所长脸色煞白地站在他身后,双眼发直。蓝镜什么都明白了,站起来,拍拍手,走过去把巧莲扶起来。

“巧莲,你先回去,后面的事我们来处理。”

“老蓝叔,金财冤呐,你要替我做上。”

“我知道,你先回去。”

他紧紧地攥了攥巧莲的手臂,示意会帮助她。

6

案情很简单。

派出所民警接到刘学浩报警电话的同时,雷所长也接到他两个堂弟从深圳打来的电话。雷所长一听破口大骂,然后安慰了他们几句,就叫民警一起赶到“知县坪”。他本想稍作检查就叫人立即收尸,没想半路杀出蓝镜。他知道蓝镜是个很认真很仗义的领导,心里暗暗叫苦,表面还得装作从容,没想雷高营暗中指点,就把案情捅破了,这时,他恨不得把这个巫师扔下山涧。

雷所长和雷高营都是飞仙岩下厝坪村人。那里山猪经常出入,庄稼受毁,人畜不得安生。过去有狩猎队,后来收缴了枪支,山猪就肆无忌惮了。厝坪村架上高压电后,有聪明人就拉起高压电网,在山猪经常出设的地方安放,有时一个晚上就能电死两三头山猪。厝坪村人懂得电网安放位置,故此从未出过事故,雷所长两个堂弟,本在深圳打工。因为最近闹工潮,打工仔集体罢了,他们只好回来休息几天,闲着没事,晚上就布放电网电山猪。三天前晚上,听得—声裂帛巨响,出来一看,见电死一个人,是抓蝈冬的雷金财,一时慌了手脚,见尤其他人知道,急中生智,就把尸体抬到龙潭里一个偏僻山涧扔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逃了。

蓝镜交代雷所长和刘学浩立即回乡,向县里报告此案,秉公处理。雷所长一迭声说是。

当晚村里就把雷金财尸体收埋了。

破了案,蓝镜心情很好。招待雷高营的晚餐很丰富,有香菇炖鸡,木耳炒肉,青椒南瓜,韭菜鸡蛋,外加一碗紫菜蛋汤。酒菜上桌时,雷高营乐得直流口水。蓝镜却唏嘘说,可惜少了一碗蝈冬炖红酒,金财没了,今后再也吃不到蝈冬炖红酒了。雷高营说,会有的,会有的,有人会给你送蝈冬炖红酒的。谁,除了金财还有谁?他老婆会给你送的,雷高营闪着狡黠的目光说。你又瞎说了,他老婆会给我送蝈冬炖红酒?会,我们打赌,我赌你这一架酒,输了我一口不喝,赢了全归我。好,干杯!

“高营,看来你的咒言还有点灵验,你真的知道金财是触电而死扔在山涧?”

“嘻嘻,天机不可泄露……”

雷高营故作深沉,自顾大口喝酒,大口吃菜。

“那‘钢铁不能炼,山石可以开也是天机?”

蓝镜还是放不下这两个问题。

“那,那不是天机,是我胡诌。”

“高营,那你犯了天条,你怎么能误导人家呢?”

“我说了,都是我的错。”

“错了就要改,不然影响太不好了。”

“那我怎么改。”

“怎么改,你自己看着办。”

这回轮到蓝镜闪着狡黠的目光看着雷高营。雷高营从来没见过蓝镜对人闪着这种目光。不会是喝酒的缘故吧,雷高营思忖了半晌,突然悟到了。

“我知道了,你要我再设醮做法?”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要客观地说。”

“我那天没有按部就班。是不客观,要客观,我今晚回去按部就班演一遍,看看陈奶娘是怎么说的。”

滨东畲族巫师尊临水宫奶娘陈靖姑为‘师公,相传陈奶娘学法于闾山,拜真君为师,学得设醮法,斩蛇精,破洞门,缩地腾空,驱瘟祛病,扶胎救童等法术。

“陈靖姑戏我小时候看过,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还是那句话,信则灵,不信不灵。就说那个给我五百元的林主任,对陈靖姑崇拜得走火入魔,五体投地,”

“何以见得?”

“一说陈靖姑,马上跪下,往地砖上叩头,咚咚地响……你说要不是真信,会那样虔诚?”

“好!”蓝镜拍了一下大腿,“她要这么信,我们可以利用利用。”

“利用什么?”

“利用陈靖姑。”

“怎么利用?”

“你来编。”

“编什么?”

“编说陈靖姑不让开发飞仙岩。”

“蓝主席,真有你的,这是哪码事,怎么联得上?”

“就靠你编了。”

“编,要有材料。”

“我曾听当时与她相好的县水电局长康明说过,这个人是‘白虎。”

“白虎克夫,青龙克妻……好,好,有这一条就够了。能编,能编,哈哈哈……”

“不过,高营,这样说人不地道。”蓝镜感到愧疚。

“什么地道不地道。把飞仙岩糟蹋了,更不地道!”

酒足饭饱,雷高营就告辞回村。蓝镜一夜辗转,忽听得有人敲门,披衣下床开门,却见门口站着雷金财,一身黑装,背着竹篓,笑着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蓝镜接过纸条,是一张旧毛边纸,上面写着四句话。蓝镜正要看,突然想起这雷金财不是触电死了吗?正要细看时,雷金财却不见了,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是南柯一梦,纸上写什么没有看清。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有人敲门,蓝镜开门一看,是厝坪一个山哈,手拿一张纸,说是雷高营寄的。山哈一早上县城,不多坐,就告辞。蓝镜展开一看,是四句咒言。

白虎犯飞仙,飞仙赶白虎,

谁想毁仙岩,飞仙叫他死。

蓝镜想,这四句咒言会立即传出去。他要找钟涛、雷旺正面谈谈自己的看法。

7

“是不是你把我们私密告诉了别人?”

林玉娟见到钟涛,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私密?”钟涛莫名其妙。

“白虎。”

“白虎?什么白虎?”

“你别水仙不开花装蒜。白虎不知道,亏你还是个男人!”

“呵……”钟涛突然明白过来,白虎是指女人私处不长阴毛,他和她苟且过一次,知道她是白虎。

“你扯到哪儿去了,恶心。”

“不但恶心,而且恶劣,新罗县居然有人编出这样的故事来攻击我,我怀疑是蓝镜这伙人做的。”

“蓝镜打电话找过我,的确是谈飞仙岩的事,要说蓝镜这个人会去编这种故事,砍了我的头也不信。”

“那会是谁?”

“谁?哈哈哈,除了我和康明,会是谁?”

林玉娟再老练,听了这句话也羞红了双腮。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蓝镜对你说什么来着?”

“他说飞仙岩不能开发,永久不能开发,如果开发就是对子孙犯罪,千秋罪过。他倒是劝我上钢铁项目,立即上,跑在人家前而,他说那不是重复建设,还能取得明显的效益。”

“那你呢?”

“他说得在理,我正在考虑。玉娟,我劝你也重新考虑。要不然,换个地方开发,新罗县还有很多石材。”

“我知道从内心里你是不支持我的。告诉你吧,我这么积极引进这个项目,很大部分是为了给你创造政绩。你现在离副省长只有一步之遥,关键在政绩。”

“我反复想过,我年纪大了,没有必要再在官场上拼搏。”

“既然你无心,我也没意,就此划上一个彻底的句号。我明天回新罗,再问问师公,真不能动,我就走。中国有石材的地方多得是。”

“玉娟,你别激动。不要见风就是雨,砻糠当白米。飞仙岩不能开发,其它地方还可以开发。石板材不能投,其它项目还可投。我真舍不得这笔大投资跑走。”

“你看,虚伪吧,你到底还是要你的政绩。”

“就现在来说真的不是。飞仙岩是我们畲族人祖先迁徙的宝地,在我们畲族人心目中,它是我们的仙山。”

“愚昧,你骨子里就是一个山哈!”

林玉娟回到新罗,托人找到了雷高营,林玉娟问起飞仙岩一带近日流传的飞仙托梦的事,雷高营推说他最近在外县做法事,生意忙不过来,没有回乡,不知道此事。林玉娟就问开发飞仙岩一事,请他再求个卜。

雷高营开始吟唱经文,施行法术,配以不同手势和步伐。罡步是畲巫基本步法,在行罡布法中以陈靖姑陈奶娘踩罡最具法术灵威。一见雷高营站起来踩奶娘罡步法,林玉娟立即下跪,不停地朝雷高营叩头。

雷高营开始摇头晃脑,口吐白沫,浑身颤索,左摇右晃。突然他向石抖,然后又向左抖。左右抖过两次,又向后退,砰地把香案桌椅撞得东倒西歪。林玉娟和她女友生怕出人命,连忙把雷高营扶住,但怎么扶也扶不住。雷高营向前颤颤,向后倒倒,向左摇摇,向右抖抖,慌得林玉娟女友问要不要打110?林玉娟嗔了她一眼,说你不是找死,就强行把雷高营按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六神无主地喊:师公、师公,别做了,别做了……雷高营闭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符官传言奏达,送白虎速返原位……”

“什么?你说什么?”

“符官传言奏达,送白虎速返原位……”

“啊……”

林玉娟和她女友惶恐地相觑。

雷高营一头栽在沙发上,唾沫满嘴。林玉娟扯了纸巾,给他擦了,渐渐地,雷高营气平息静,张开了眼。

“师公、师公,你怎么了?”

“啊,啊,我见到陈奶娘了,她和飞仙斗法,她斗不过飞仙,她叫符官传话,传话,对,传话,哎呀,我该死,传什么了?我怎么给忘了?”

“你别讲了,我听见了。”

林玉娟制止他,默然不语!上上下下打量着雷高营。

她虽信神,但骨子里更相信自己,她不轻易言败,也不轻易退缩,她心想,陈奶娘,我相信你,但谁也不能堵了我的财路。白虎不能投,黑虎总可以吧?新罗那块石老娘要定了!

临走时,她依然给了雷高营五张老头子,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就走。

雷高营揣着那五百元钱,喜滋滋地敲开县招待所一楼207房门,正在喝茶的蓝镜放下茶杯,急不可耐地问:

“怎么样?”

“信了,信了,进了我们圈套。你看,还给我五百元钱。她要不信,还能给我钱?早就把我赶走了。”

蓝镜估计师公咒言一传出,林玉娟一定会找师公问卜,他就叫雷高营在城关等候,林玉娟果然进入圈套。

“蓝主席,我看你现在比我强,料事如神,我劝你以后改行做师公,和我合伙开一家公司得了,包管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共产党政协主席当师公,天下奇闻!老弟,这次我是明知不对,不得已为之,万一被戳穿了,那负面影响可大了。我看,我们赶紧回乡下吧!雷旺我不找了,他是有意回避我。他那一点花肠子我还不知道?我给钟书记打过电话了,他会考虑的。”

两人整理行李,办了退房手续,搭车回乡下。

8

蓝镜前脚进屋,雷所长和刘学浩后脚就跟进来汇报,说他们及时向乡政府、乡党委汇报,乡政府、乡党委立即向县公安局汇报。各方面协商后,认为这不是蓄意谋杀。派出所一方面派人追捕两兄弟,一方面做死者家属巧莲工作,调解解决。巧莲心想,如果她起诉,两兄弟一定要锒铛入狱,不判死刑无期处徒刑,起码也要十年八年,就毁了人家一生。她能获得足额赔偿就不起诉。蓝镜说,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雷所长说,办法好是好,可问题是那两个兄弟穷得丁当响,别说拿出十万八万,就是拿出五百三百都困难。

“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变卖的?”

“只有几百亩承包的宜林荒山,又不能卖!”

“在哪里?”

“在飞仙岩下。”

“国家有规定承包经营权可以转让。”

“转让给谁呀,只有傻瓜才会要。”

“飞仙岩下倒是个好地方……”

回乡后蓝镜多次登过飞仙岩,峻伟的山岩下,如果有一片森林,倒是登山观景的好去处,要是再搞些景点服务设施,兴许还能留住游人,但是他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些,而是更深的谋划。

“巧莲要多少赔偿?”

“她没说,她知道两兄弟困难,也不会大开口。”

“这样吧,问问巧莲十万元赔她行不行?如果行,就动员两兄弟把宜林荒山转包给我经营,我种树。”

“什么,蓝主席,你发疯了,要那荒山干什么?还十万元,一万元都没人包!”雷所长跳了起来。

“我有年限的,十万元,转包经营五十年。”

“五十年,一百年都可以,我替他们答应你了!”

农村的事很简单,再说是蓝主席出面承包,两兄弟在合同上压了手印,刘学浩、雷所长当见证,利委会盖了印,还到乡政府盖了大印,表示政府同意转让承包。蓝镜在合同之外,送了5000元钱给两兄弟母亲作生活费,交雷所长按月安排,两兄弟给蓝镜跪下,响亮地叩了三个头,认了再生父母就乘车去深圳打工厂。前前后后独不见巧莲露面,蓝镜心里纳闷。自从那次在“知县坪”见面之后,巧莲的影子老在他脑子里盘旋。

他还是早晚泡了茶坐在屋前石桌旁喝。现在喝茶他不止看山,还多了一项动作,不时抬眼瞧一瞧河对岸那座破旧小瓦房的门,多么希望看到门欺乃一声,一个女子挑着水桶走向河边,荡波舀水,挺身站立,悠悠晃晃朝家走。日头衔山,沉沉地往下坠,蓝镜看看天色,知道今日是看不到那倩影了,就回屋看书。不久,屋瓦上了当地落起雨点,接着听得见淅沥雨声。蓝镜推窗一看,哗哗檐水往下泻。天暗了下来,蓝镜准备做晚饭,隐约听见大门吱呀一响,一个打着雨伞的身影出现在厅前的雨光中。大门又吱呀一响关上了,他的屋门敲响了,蓝镜心想这是谁?打开门,巧莲一手拿伞,一手拎着篮子,篮子里放着一只蒸罐。

“哇哈,吓我一跳,我以为是谁呢?”蓝镜故意夸张地说。灯光下,巧莲满脸羞红把篮子放在书桌上,把蒸罐取出来,“哎呀”一声烫了手。

“什么东西。”

“蝈冬炖红酒。”

巧莲拎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酒肉香味直扑蓝镜鼻子,满室迷漫。

“哇噻,我正想吃蝈冬炖红酒呢!”

蓝镜学年轻人语调,装出无限惊喜,又是看又是闻。他待人处事从来没有这样造作过,今晚他不知怎的,想作秀博得巧莲喜欢。巧莲好高兴。蓝镜说要不要用碗盛,巧莲说不要倒。倒了酒味跑了,原封吃有味。

“对,原封吃,有味!”

蓝镜重复了一句,他觉得这句话很有内涵,不停地点头嚼味。鲜蝈冬炖红酒,鲜美无比,异香难当,谁也无法逃脱这道美食的诱惑。蓝镜想,不管她有什么用意,这美食、美人、美贿,他今晚都无法拒绝,

蓝镜一边嚼,一边暗自钦佩雷高营料事如神。巧莲喜盈盈地笑着,美滋滋地看着,还拿过一张报纸,铺在蓝镜嘴边的桌面上,给他吐骨头。蓝镜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光,目光落在巧莲白净的手上,那指窝好像会旋转,弄得蓝镜有点昏眩。他低下头,将嘴唇压在巧莲手背上,巧莲没有抽手。姑镜发现手背上有几处发青的血淤、抬头问巧莲,这么回事?巧莲说,抓蝈冬磁的。什么,这蝈冬是你抓的?是的,是我抓的。你会抓蝈冬?我不会,现在我要学会抓。不是说要到深山水潭里去抓?

太危险了,你怎么能做这事?我想试一试,真的太危险了,我差点摔死了,好在我命大,晕过去一天一夜,幸好没有遇见山猪老虎。我想我以后不能干这苦活,但这次我一定要抓住几只。我听金财说你喜欢吃蝈冬炖红酒,现在金财不在,我一定要亲自抓几只,炖一次给你吃。蓝叔,我无法报答你,说着巧莲热泪扑簌簌往下流。

蓝镜吃不下了,拿着巧莲的两手端详着,轻轻地往上捋她的袖子,小手臂上尽是青的肿块和红的划道。

“啧啧……”

蓝镜心疼地摇头咂嘴。

“还有呢?”

巧莲撒娇地捋起裤管,小腿上、膝盖上尽是斑斑点点的伤痕。

“怕吗?”“当时不怕,想到你喜欢吃这东西。就什么也不怕了。”

“巧莲,我值得你这样做吗?”

“值得,值得。叔,你一回乡村,我就注意你,你是

好人……”后来,那事就发小了。当他俩云收雨敞叫,蓝镜才发现忘了关窗,好在雨夜无人造访,蓝镜起身关好窗又上床,把巧莲紧紧地拥在怀里。

“真没想到你身体这么好。”

“我也没想到老了还有这样的福气。”

“这是缘分。”

“是缘分。”

“能天长地久吗?”

“我想能。”

蓝镜回城和妻子办了离婚手续,回乡就和巧莲同居了。巧莲只有一个儿子,在乡里上初中,今年就要毕业,功课紧张,住在学校,家里十分清静。蓝镜不让巧莲进山抓蝈冬,劝说她和他一起把那儿百亩荒山种上经济林、风景林,作为飞仙岩下一道景观,吸引游人。巧莲当然同意,两人就在飞仙岩下荒山上搭一座山寮,开始雇工植树造林了。

9

一天傍晚,雷高营突然来了,他人还没到小山寮,声音就一连声传来:好呀,你们这对野鸳鸯,做好事连我也不通知。我早就看出你们会睡到一起,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蓝镜问,你怎么看出来?雷高营说,在“知县坪”那天就看出来,你偷看巧莲胸部,后来,我心想,雷金财死了,你又要跟老婆离婚,以后准有好戏了!

“哈哈哈,师公果然厉害。”

“没有两下,敢到乡下?来,看酒。”

“早就准备了。”

巧莲立即炒了葱花鸡蛋,香肠笋片,木耳肉末,外加一盆紫菜汤,两人就美滋滋、香喷喷地喝起了家酿红酒,

“‘白虎走了?”

“走了。

“不会回来了?”

“不知道。听说要上钢铁项目。县里请了一位退休的钢铁厂厂长,现在正在钻探呢。钢铁项目一上,飞仙岩开发就会搁下来。”

“林玉娟会不会把这个项目转给别人呢?”

“你操那份心干嘛。你过你的日子,他们做他们的业绩,井水不犯河水。”

“我怕我这好日子不长。”

“为什么?”

“开发飞仙岩,经济效益不是一般地好,而是绝好。飞仙岩是一座宝山,谁开发它,就是在挖金掘宝。她会轻易放弃么?”

“先喝,喝够了我给你求卜问卦,免收费用,”

大约半个月后,刘学浩突然上山拜访蓝镜,告诉他已当上了乡矿管办干事。刘学浩曾经几次托蓝镜出面,让他招干当个乡矿管办干部,但蓝镜很反感这类跑官要官的事,没有替他出面斡旋,刘学浩背后便经常骂蓝镜自私无用,落魄活该。刘学浩东瞧瞧西看看,双手叉腰,学着领导下基层视察样子,巡视着蓝镜开发的几个山头。

“老蓝,恭喜你,你要发财了。”

“我发财了日头从四边出来。”

“县里又要开发飞仙岩了,这一带土地都要征用,你承包的这几百亩山地,光种植赔偿一项就够你花了。当然赔偿高低就看运作了,这点,我可以帮助你,乡里已把这事委托我了。”

“飞仙岩永久不许开发,县人大有过法规,谁敢破这条?”

“县里不敢破,市里不敢破,省里可以破。现在全省实施项目带动战略,就愁没项目,听说钢铁项目也要上。”

“钢铁项目我支持,开发飞仙岩我想不通!”

“老蓝,什么通不通,开发飞仙岩,于同家,于集体,于个人都有利,而且那个利不是小利,是大利。”

“嘿嘿,学浩,说实在我早就预料会有这一天,我当时承包这几百亩山地,是想设置一道障碍,阻止有人开发飞仙岩,因为他要动飞仙岩,必须先动这几百亩山地,那时我开天价,吓他退出。”

“老蓝,你就小瞧这家老板了。现在不是那个林主任当老板,是一位广东老板。老板和省市领导都知道你的情况,他们就等你开天价。你能开出多少,他们都满足你。他们说蓝镜是位领导干部,他是有良心的人,不会开天价的。”

“巧莲,人算不如天算!”

“我们要卖个好价钱。这辈子的苦,总算熬出头了!”

“对,巧莲,我支持你。”刘学浩说。

刘学浩走的第二天,雷所长带着他那两个堂弟出现在蓝镜的山寮前。雷所长一见面,双手抱拳说,老蓝,恭喜了!蓝镜觉得奇怪了,过去他们一见他都叫蓝主席,尤其是刘学浩,左一个主席,石一个主席,昨天一见面也直呼老蓝,他们怎么了,统一行动了?

“直说吧,什么事?”

雷所长指指身后两个堂弟。

“他们想跟你谈谈。”“谈吧。”

“就是关于承包合同的事。”

“说吧。”

“他们想收回山地,自己经营。”

“合同呢?”

“合同吗,他们赔你点。”

“赔点,赔多少?”

“多少可以谈。”

“你出个价吧。”

“老蓝,我们可不能做吃亏的事!”巧莲阻止,蓝镜示意她别急。

“原先他们收你十万元,现在给十五万,怎么样?”

“雷所长,你以为我是小孩!告诉你,你给一百五十万,我们也不退合同,我们的经营权是五十年。”

雷所长的两个堂弟脸红脖子粗地上前。

“老头,你别不识相,这山地是我们的。”

“跟你商量是给你面子,要不然,我一把火把寮烧了,赶你下山。”

“好呀,你们有胆量就在光天化日下杀人放火吧!雷所长,这可是你带他们上来的!”

“我没这个意思。老蓝,无论从哪方面讲,你都不能占这份便宜。这山地是两兄弟家的承包地。你是国家干部,又是政协主席……”

“你怎么现在又叫我主席子?我不是偷,不是抢,我是跟你们订了合同,”

“合同算个屁!他妈的,把合同撕了,毁了!”

两个兄弟冲进山寮,翻箱倒柜,揭被掀床,乒乒乓乓,稀哩哗啦,巧莲惊呼起来:

“来人呐——来人呐——”

“巧莲,让他们闹吧!”

两个小青年气急败坏地退出来。

“他妈的没有!”

雷所长自知理亏,站在一旁。两青年见雷所长没了主意,也悻悻地站着。

“怎么样?还要煮饭给你们吃吗?”

三个人灰溜溜地走了。

山寮无法住了,趁着大色未暗,蓝镜和巧莲也下山了。

10

蓝镜要发财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仅传遍全乡十多个村庄,还传到邻近几个乡的一些村庄,甚至连县城也传得沸沸扬扬。这儿天蓝镜家大大小小、亲亲疏疏、远远近近的亲戚都提着点心水果,络绎不绝来看望蓝镜,把蓝镜那两间厢房挤得水泄不通。蓝镜不知怎么办好,这些亲戚过去根本没来往,没有几个能认得。而这些亲戚一进屋就拉蓝镜,嘘寒问暖,问长问短。有的一见面就下跪,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穷困不幸。巧莲受不了这种折腾,一气之下搬回自己家住。

好不容易人走客稀,蓝镜以为可以清静了,就躲到巧莲家住下。不想来了两位律师,说是受两青年之托要起诉蓝镜,说他非法侵占村民承包地,高价倒卖承包权。他们是来向蓝镜了解情况,要求蓝镜予以配合。蓝镜说我不配合呢?律师说你不配合不行,我们要谁配合他就得配合。扯你妈的蛋!蓝镜勃然大怒,生平第一次骂起人,老子就是不配合,你拿我怎么

办!喂、喂、喂,你这人真怪,怎么没说两句就骂起人?蓝镜说,今天我不但要骂人,我还要杀人呢!说着冲进厨房,摸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嘭地一声剁在饭桌上,巧莲失声惊叫,差点昏了过去。两个律师吓得屁滚尿流地走了。四邻惊动,都跑来看望,啧啧摇头,劝蓝镜息怒消火。

四邻越功,蓝镜越火,血涌头顶,气噎胸口。都是那个骚货,那个白虎害的,弄得县无宁日。乡无宁日,家无宁日,人无宁日。他妈的,我要找她理论,找她算账!

蓝镜搭车回到县城。刚过南门桥,便看见一群人围在桥头,熙熙攘攘,闹闹哄哄。蓝镜正想避过去,一个人把他拦住。

“蓝主席,有一个少数民族师公被人打了,你要管一管!”

蓝镜心里一咯噔,就朝人群走去。

“蓝主席来了,让开让开……”,

天啊,竟是雷高营,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吐着白沫,翻着白眼,头上、手上、脚上尽是血,黑色衣裤血泥粘附。身旁掉着那件蓝布行囊,散着法衣、神裙、龙袍、龙伞、龙角、法帽、头冠、手香炉、击磬、净盂、铃刀、丝鞭等法器。

“高营,怎么回事?”

雷高营微睁开眼,见是蓝镜,绽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又合上眼。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

“光天化日,围上来就打,有王法没有?”

“一群流氓,谁知道是哪儿来的。”

“警察干什么呀,一个人影也没有。”

“叫110……”蓝镜厉声喊道。

半夜,蓝镜才回到当县长时分的那套两居室。新买的房子离婚时判给妻子了。蓝镜挡不住一口的疲倦,倒在竹席上就呼呼入睡,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风清月明的夜晚,他和商高营、雷金财信步向飞仙岩走去,走到半山拐弯处,就是那个工头翻车身亡的地方,他们停住了。这时空中有仙鹤鸣叫声和笙竽声,他们抬头一望,一个白须飘拂、童颜鹤发的长者,骑着仙鹤飞飘而来。雷高营、雷金财卟卟跪地,合掌参拜。那长者手执拂杖,朝蓝镜划了几个圆圈,然后指向北方,指了三次,有一再强调的意思。指完后,又朝拐弯处山下戳了三下,就飘然而去。二个人呆呆地看着……

“鼎边糊,油炸馃……鼎边糊,油炸馃……”

蓝镜被清晨响亮的叫卖声吵醒,梦境依然清晰在日。他翻身起来,推开窗门,一轮朝口正从海湾上升起,天空中没有长者仙踪,只有几朵灿烂云彩。

上厕所时,他发现脚跟的有一个大信封,是县人民政府的信封,鼓囊囊的。他抬头一看,厕所墙上的气窗开着,这东西一定是从气窗扔进来的。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摞捆扎得紧紧的人民币和一封用县人民政府信笺写的信。

尊敬的蓝主席:

您的朋友雷高营,我们对不起了。您是我们敬爱的领导,我们只能以礼相待,

祝您活得快乐,少找烦恼!

黑虎

一个梦,一封信,一摞钱,赶到一起,好不蹊跷!但是,他现在没时间推敲、追究,他要到医院为雷高营护理陪床。打水,喂饭,端屎,倒尿,他都要做,一天下来,骨头架都散了。他这辈子没伺候过人,只有别人伺候过他,小时候是母亲,寄宿读书时是老师、工友,结婚后是妻子。

雷高营出院,蓝镜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住。蓝镜拿出那封信、那捆钱和雷高营琢磨。他实在不想把这个巫师卷进来,但有什么办法呢?

“高营,那个长者拿拂杖划的、戳的是什么意思?”

“嘿嘿,蓝主席,这回你也信?那是仙翁。”

“我才不信!不过顶有意思,一回来就做梦。”

“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看哪,仙翁划向北方,意思是解不开就往北走,到北京讨箴言。还有那往下戳,必有劫。”雷高营停住,在手心手背比划了一阵,“不过不是你,是另一个人,不知道他躲得过躲不过,他要躲得过,必得请陈奶娘……”

“有这事?”

“你看吧!”

“我不想害人。”

“不是我们害他,是他见利忘义,奶娘罚他!”

“高营,真这么灵?”

“信之则有,不信则无。”

11

蓝镜拎着个提包走进雷旺办公室,秘书上要拦住他,被他一搡推开,他圆睁着眼说:“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唔……”雷旺闻声从里间出来,对秘书使了使眼色,示意他走开。

“蓝主席,对不起,他是新来的,不认识你。你来得正好,我还想找你。刚有人送来的杭州龙外,还没开包,我给你沏,坐……”

“飞仙岩又要开发了?”蓝镜在沙发上坐下就问,

“哎,怎么说呢,那天接你电话后,情况又有了变化,省里有批示,嗨,我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开发飞仙岩我还是持反对意见,而且要一反到底。我不知道你们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林玉娟不干,换了个广东老板,居然干出这等没王法的事。”

“人家还说你拿了广东老板的钱……”雷旺把一杯浓浓酽酽、发着清香的龙井茶放在蓝镜跟前。

“是呀,钱我拿来了,还有一封信。”

蓝镜从提包里把钱和信拿出来放在茶几上。雷旺欲看,被蓝镜止住。

“你不能动,我也不交给你。你就向我表个态,这个项目还上不上?!”

“蓝主席,你这不迫我跳楼嘛!”

“一个县委书记,亲任飞仙岩开发指挥部总指挥,有这必要吗?县长、副县长他们干什么?直说吧,这个广东老板雇人打了雷高营,给了我十万,他们给你多少?”

“没有呀!”

“许了什么愿?”

“没有呀……”

“哼,我才不信。开发飞仙岩是挖宝掘金,他能不许诺?”

“蓝主席,你想想,林玉娟是什么人,连省里的领导都巴结她,人家通天呀!再说钟书记,现在是处在节骨眼上,我们这些民族兄弟能不帮他一把吗?要有政绩,要过得硬,就得有大项目。

再说,这个项目一上,就是挖到我们新罗钱眼,开了我们新罗的财源,我们能不支持吗?至于说广东老板对我的暗示,我从没当回事。这种人我也见多了,他们今天给你好处,明天就威胁要告你,叫你乖乖地让他牵鼻子走。我雷旺再清贫,也不会上他们的船,再寂寞也不会上他们的床!”

“好,兄弟,你说了实话,你守住你这条线,剩下的工作我来做。”

“你做?你知道钟书记跟林玉娟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无非是他当县委书记时性情迷乱跟她苟且过呗!”

蓝镜不屑地说,“钟涛要是说不动,我去请我蓝大哥蓝文德,看这些人还敢玩什么花样!”

一说蓝文德,雷旺两眼发直,脸色铁青。雷旺能当上县委书记,靠的是蓝文德,但他一路命运多舛,晋升艰难,又全是蓝文德作的梗。雷旺在新罗县是一个有争议的少数民族干部。他聪明机警,有点子有魄力,敢做敢当,是一般干部不可企及的;他历任村长、支书、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副县长、县长,一到任都能独当一面,拓展工作,有声有色。问题也出在这有声有色上,他生性急躁,易冲动,总会在位子上做些出格、得罪人的事。新罗干部说起雷旺又疼又

恨,又气又爱。每次考核晋升,正反双方都据理力争,而最后,组织部门通常都要征求蓝文德意见。蓝文穗也是新罗县人,中央少数民族学院毕业,是新罗县解放后培养的大学生中官位最高的人。他从省宏观调控委主任位上退休,当过省委书记的经济顾问,是省内经济界的权威人士,新罗县人的骄傲,新罗县畲族人的骄傲。他的话在新罗县一言九鼎。蓝文德也很喜欢雷旺,但从来不宽容他,不骄纵他。他对组织部门说,要让雷旺多锻炼,长时间考察,不能轻易委以重任。与雷旺同时期的干部,现在已经当了副厅长、厅长的很多,而雷旺还在县委书记位上。

蓝镜摸清雷旺底细后,就乘公共汽车到滨东市。

车水马龙,五光十色,人声鼎沸,蓝镜差点认不出这是过去那个小城。那条六十米宽的海湾大道,两旁又耸立起许多高楼大厦,其中有许多是跨国公司建的,不是泡沫经济,是外国老板自己掏钱的实在项目。钟涛招商引资的能力在全省是出了名的。据说他做足了滨东这个深水海湾的文章,在香港、汉堡、阿姆斯特丹、纽约举行的几次新闻发布会上,他用一口流利的英语介绍,博得外商的喝彩,也博得在场女士的飞吻。

多么难得的十部,多么难得的畲族人的骄傲!

蓝镜边走,边看,边想,自己内心觉得虚空、沉重起来。“结庐深山,聚族而处。口出而作,日落而息。刀耕火种、伐樵狩猎。”自己又过起畲族祖先的生活了?自己又穿越了几世纪的时空隧道回到蛮荒年代?又成了“性多淳朴,短衣跣足,高簪蒙布”的畲民?

他有点动摇。一座石头山,一亿多立方储量,就是颜色再好也不过是石头。你不采,他人会采,你死后你的子孙会采。人类的需求,人类的物欲,谁也无法抑制。再说一座石头山,在新罗全县,在滨东全市,在全国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又算什么?比它珍贵,比它重要,比它稀缺的资源多的是。蓝镜,你是否有点小题大做、鼠目寸光、井蛙观天了?

“嘟,嘟——”

蓝镜惊跳起来,问头一看,一辆小轿车停在他背后。车窗摇下,姚秘书长伸出头。

“老蓝,上哪儿?”

“我想找老钟。”

“去北京了,我刚送走他。来,上车,中午请你吃饭。”

请吃饭现在外延、内涵都变了,蓝镜现在也真需要有人请他吃饭,他好向请他吃饭的朋友咨询咨询。

“有一个人想见你,托我安排。这段比较忙,我没顾上,今天你来了,正好,中午我请她一块来,好吗?”

“谁呀?”

“林玉娟。”

“她还在这儿?”

“当然。”

“开发飞仙岩的项目要上?”

“啧,怎么说呢……”

“钟书记的态度呢?”

“没表态。”

蓝镜一听光火了起来。他在任副县长时,钟涛任县委书记,他们共事过,钟涛为人处事一贯十分明朗果断。

“还不表态?我操!上次我跟他在电话上汇报时他还说……”

“老蓝,你怎么也操起来了。”

“不但操,我还要杀人呢!”

司机小王回过头说:

“还是蓝主席酷。这年头敢操、敢杀人的老头没几个。”

“哈哈哈……”

三人放声人笑,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中午饭安排在海湾大酒店,姚秘书长叫来秘书小孙、司机小王作陪。

“老姚,这么豪华的酒店我还是第一次光顾。”

“钟书记说了,一个地级市,没有一家好酒店,怎么接待外商?接待也是生产力嘛!”

“嗬,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林玉娟提着漂亮的小坤包款款进来,姚秘书长立即迎上前。

“林主任,蓝主席请来了。”

“蓝主席,”林玉娟激动地上前,声音有点颤抖地说,“蓝主席,我们该有十多年没见了吧……啊,我看你依然风采。”

蓝镜缓慢地站起来,伸出手。

“玉娟,我从来没有丰采过……”

“那现在应该丰采,老树吐蕊,花开二度吧,哈哈哈……”

“身在底层,心也闭塞,蕊已凋谢,谈何花开。”

姚秘书长对小孙小王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出包厢。

“坐吧,玉娟,有事直说。”

“还是那个问题,我希望你支持这个项目。”

“你知道我这个人比较固执,在新罗县我是出了名的粪坑边石头——又臭又硬!”

“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不当又臭又硬的石头,改做晶莹剔透的美玉。”

“石头能变美玉吗?”

“当然不能,我这是比喻。世道变了,我们评价体系也要变。这个项目于公于私、于国于家都有利。”

“我们的分歧可能就在这个利字上。”

“我们可以叫广东老板让利,你说……”

“你又理解错了。广东老板送我的钱我带来了,我会上交给纪检部门。他雇人打了雷高营,这笔账一定要算。”

“你趁早别提雷高营了,那个巫师,修了他我才解气。”

“巫师的话你别当真,信则有之,不信则无。”他不经意重复了雷高营的话。

“问题是有人在背后搞我!好了,不谈这些……”林玉娟气犹未消,“你说个数吧,多少能摆平?”

“这不是钱的分歧,也不是利益分配的分歧,这就是你说的评价体系的分歧,是看法的不同。比如在滨东上钢铁项目,也是用了煤炭、铁矿石资源,为什么我支持上,而挖掉飞仙岩,把那座仙山变成花岗岩石板,我不支持,你说为什么?我不是反对发展,不是不支持钟书记,也不是断你的财路,我是认为发展眼光要放长远点,何必把这仙山挖掉呢,留点宝贝给子孙后代吧!”

“仙山,你门口声声仙山,那是迷信!”

“我知道那是迷信。但是新罗县挖得还不够吗?从你在的时候挖起,20亿立方花岗岩储量,不能给后代留下1亿立方吗?”

“好、好、好,我说不服你,也讲不过你。如果省委、省府,市委、市府决定要上这个项目呢?”

“我上北京。天下自有讨说公理的地方!”

“上北京,不见得你会赢。”

“但也不见得我会输!”

“到北京找人要有门路!”

“我没门路,我大哥有门路!”

“你大哥是谁?”

“蓝文德。”

“啊——”林玉娟倒抽了一口气。

蓝镜知道蓝文德这个名字的威力,不但雷旺怕他,钟涛也怕他,何况林玉娟。在省里,蓝文德是有口皆碑的耿直硬汉,他的直言敢谏不但在省里,就是在中央几个部委也是出了名的。

林玉娟抿着嘴,紧张地思索着,寻找应对的词,

“我听说蓝主任一贯支持各地市发展的,对这样一个大项目他肯定会支持的。”

“但是你知道,他这人最讲实际,也最实事求是。”

“他表态了?”

“表态嘛,嘿嘿嘿……”蓝镜知道蓝文德不会轻易表态,便故作深沉,“这样吧,玉娟,我和你一起去找找他,听听他的意见。”

“好、好、好,我们不谈这些,我认输行不行?”

“玉娟,你队输也不行,我希望你们放弃这个项目。”

“那就听天安排吧!”

“要说听天安排,你更要放弃!”

“为什么?”

“你没听过民间传说,巫师的咒言?‘谁想毁仙岩,飞仙叫他死。”

“哈哈哈,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是无所畏惧的!”

“玉娟,就让我这个唯物主义者提醒你,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有先例呐,嘿嘿嘿……”

林玉娟的脸涨成紫红色。

蓝镜注视着林玉娟的表情变化,狡黠地暗笑着。

12

“哈哈哈……”

听完蓝镜的叙述,蓝文德放声大笑。

“我说蓝镜,你现在真的下作了,彻底唯物主义者,居然请巫师帮你忙,有这样的唯物主义者吗?”

“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那顿饭吃得怎么样?”

“不欢而散。”“刚退下来,火气都很大,其实是自己心态没调整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来,今天我请你,我们哥俩好好地聊一聊。”

“是不是我有毛病?”

“这事另当别论。”

蓝文德摆下四小碟:酱牛肉、拍黄瓜、油豆腐、卤鸡蛋,问蓝镜要什么酒,蓝镜说来点白的试试。

“我走在海湾大道时动摇了,我想何必呢,就冲着支持钟涛晋升,挖掉个飞仙岩有什么?我们不挖还有人挖,现在不挖,以后会挖。可是一看到林玉娟,就不知道哪儿来的气,一下子像火山似爆发了。”

“这说明你的正气还在,正还能压得住邪。不然,广东老板那十万元也够诱惑的。”

“那恐怕还少点吧!”“哈哈哈……干!”

蓝镜在蓝文德家住了几天,蓝义德陪他看省城文物古迹,尝大街小巷风味小吃,访各方朋友同事,等着钟涛从北京回来。

钟涛带回好消息:林玉娟丈夫听完钟涛关于开发飞仙岩的方方面面意见汇报后,深思了一阵说,上一个项目当然好,可是那么多老百姓反对,老干部反对,连巫师都编出咒言表示反对,为什么还要上?我们同志是以什么标准搞建设搞发展呢?临走时他还表扬钟涛能直接正面向他汇报情况,避免被人利用混淆了视听,必要场合他要说说这个问题。

蓝文德拍拍钟涛的肩膀说,老弟,你成熟了。钟涛却拍了拍蓝镜的肩膀说,多亏你了,要不然,我们又会做出一项历史性错误的决策。三人在聚春园小聚一餐,喝得醉醺醺的,唱着畲歌各自回去。

蓝镜回到县城时已是晚上十点多,蓝镜摁门铃,巧莲那个读初中的男孩开了门。蓝镜上市里之前,把巧莲和她的孩子接到了县城,让她照料雷高营。

“你妈呢?高营叔叔呢?”

“妈出去了,高营叔叔走了。”

“为什么走?”

“高营叔叔说不能给妈妈添麻烦了。妈妈这些天晚上经常出去,到大亮才回来……”

“做什么?”

“我问她,她不说,还叫我不要告诉你。”

蓝镜放下提包,木然地坐着。孩子给他沏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他接过茶,呷了一口,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一股忍禁不住的悲怆突然涌上心头。

“伯伯,你怎么了,累了,休息一会,我去找我妈。”

“不用了,你读书吧……”

蓝镜冲了澡,躺下睡,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到天将亮才迷迷糊糊地听见巧莲开锁进来的声音。

“哟,回来了……”

巧莲的声音意外的紧张,意外的张皇。

“你上哪儿去了?”

“我,我……我想给儿子找个老师,辅导辅导他。”

“找老师能找到天亮?”

“啊,不,碰见一个熟人、同乡,在她那里谈了一会儿。啊,后来还打麻将,不觉得打到天亮。”

巧莲前言不搭后语。蓝镜翻身起床,一只手颤抖地指着巧莲说:“你不用骗我了,孩子都说了,我走这几天你彻夜不归!”

巧莲语塞,满脸潮红。

“巧莲,你实话实说,你在外面做什么?”

“没有,没有呀……”

“你有什么就直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什么风雨没见过?有事搁在心里,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

“蓝叔,蓝主席,”巧莲突然换了称呼,同居后她称蓝镜为老蓝,对外人称他为我们家的老蓝,“我要说出来,你不会怪我,骂我吗?”

“也许会怪,也许会骂,但是我决不会损害你,你说吧!”

巧莲把房门关上,不让孩子听见。

“我,我找到了我以前的男朋友.也就是孩子的亲爸爸,他新近离婚了,我俩想……”

“想什么?”

“想结婚。”

巧莲第一次把年轻时的恋情向蓝镜公开。她和这个青年是在水电上地上认识的,当时这个青年已由父母包办与邻村一个姑娘订了婚。但他们一见倾心,爱得死去活来。巧莲答应,即使终生不婚也要等他。后来,青年拗不过父母之命,结了婚。巧莲回乡后发现自己怀了孕,父母怕开事外扬,匆匆招了雷金财上门,草草了事。但巧莲没有死心,总想有—天会等到那青午的。她搬到县城后,偶然一次在街上碰到那恋人,他已经发家了,当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部门经理,他正跟妻子闹离婚。他们旧情复燃,在宾馆幽会了多次。巧莲求蓝镜原谅,成全他俩。

蓝镜无言以对,恨也不是,怨也不是。他与巧莲相遇是缘分,巧莲和他年轻时的恋人相遇也是缘分。相比之下,还是要把缘分留给年轻人。

巧莲见蓝镜不说话,以为他不同意,扑地双膝跪地,她说,蓝镜不原谅她,她就不起来。

“我原谅你,真的,我原谅你。但我不能原谅自己,我晚节不忠,贞节不保,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原来的妻子,更对不起儿女……”

蓝镜说着泣不成声。

电话铃响,孩子在门外叫,妈妈,接电话。巧莲到客厅接电话,孩子进来,抱着蓝镜的腰说,伯伯我跟你,我跟你……蓝镜说,你还是跟妈妈,伯伯老了,那个爸是你的亲爸爸……巧莲进来说,是你的电话。

“蓝主席,你最近躲到哪里去了?”是县委书记雷旺的声音。

“我到省城去了。”

“告诉你,飞仙岩项目不上了,你赢了。林玉娟走了,那个广东老板死了。”

“怎么了?”

“他说他不相信飞仙岩那么神,什么鸟巫师几句话居然领导都听他,把项目下马了。他那辆三菱吉普到了半山腰拐弯处,就是那个工头出事的地方,司机怎么也拐不上去,他急了,叫司机下来,他上车开。踩着油门,冲了三次,第三次冲上去了,但碰到岩石,翻到山底下,车上只有他一人,当场死亡。你说怪不怪,他妈的,还真应了雷高营这鸟人的咒言。”

“……”

“我对钟书记说了,我们还好听了你的话,要不然灾祸会落到我们的身上。你知道吗?钢铁项目要上,钟书记要当副省长了!这下,我们新罗有希望了!”

“我祝贺你们。可我真没想过害人,那个老板……”

“咳,那是天意。你知道吗?天意,谁也无法阻止。那飞仙岩,是宝山、神山,是我们畲族祖居的仙山,不能动,永远不能动。蓝主席,你是对的!”

蓝镜一时百感交集,眼里涌满了泪水。这会儿,他只想找谁痛痛快快地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