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名的手为何颤抖

伊剑啸

在亚太物流联盟会议召开之前，时任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副秘书长的陆昊兴突然被反贪局干警带走了。两周后，他被放了出来，继续组织亚太物流联盟会议的筹备工作。在众人面前，他笑语朗朗，魅力四射；一个人的时候，他则心事重重、眉头紧锁，不久，警车再次呼啸而来，他又一次被带走了，将一个大大的问号留给了人们。

二进宫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故事呢？

相持中，检察官打破了沉默。苦苦支撑了将近4个小时的陆昊兴终于交代了事情的真相。

2003年1月28日，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检察院反贪局接到举报，反映原国内贸易部国际合作司副司长陆昊兴及办公室主任丁维等人合伙贪污国家外事活动专项经费的情况。

陆昊兴，原国内贸易部国际合作司副司长，主要负责内贸部的外联工作，包括内贸部的对外接待，出国考察及国际会议等工作。

面对复杂多变的情况，侦查人员抽丝剥茧、顺藤摸瓜，终于取得了陆昊兴等人的贪污罪证。当载着陆昊兴的车向检察院行驶的同时，另一组侦查员也已赶到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将丁维、赵秀琴等其他涉案人员带离，依法传唤到西城区检察院。

陆昊兴看到严阵以待的检察官，眼神中流露出紧张与不安的神情，毕竟作为一个正局级干部，坐到这里还是头一次，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会坐在这里。

问：“姓名?”

答：“陆昊兴。”

问：“工作单位，职务?”

答：“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副秘书长，国际合作部部长。”

问：“1998年内贸部改制前的职务?”

答：“国内贸易部国际合作司副司长。”

问：“知道为什么请你来这里吗?”

答：“我知道，是因为1998年国际合作司的一笔55万元外事专项经费的事，这件事已经很清楚了，审计署和单位都已经下了结论，而且这笔经费也已经还回来了。”陆昊兴极为镇静地答道。

“那么，在这件事上你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吗?”

“1999年对这笔钱进行审计时，我向单位检讨了错误，并让王强从美国把钱又如数汇回来了。”陆昊兴极力强调这笔钱已经还了。

“你再仔细想一想，这55万元外事经费确实是拨给驻美办事处王强了吗?”

紧张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但陆昊兴又坚定地说：“是的，确实是拨给驻美办事处了，审计的材料里有王强给我打的申请经费的报告和王强收到经费时开具的收据可以证明。”

“北京百瑞得科贸有限责任公司是怎么回事?”检察官问道。

陆昊兴仿佛像遭受雷击一般呆坐无言，瞬间额头布满了汗珠。

当检察官将百瑞得公司的注册资料摆在陆昊兴面前时，他怎么也想不到公司已被查得一清二楚，心如乱麻，硬着头皮说：“这个公司是内贸部撤销前，我和丁维、赵秀琴、伍勇、王启军商量单位要分流，决定办个公司，做一些熟悉的业务，大家跟着我这个老领导一起干，他们几个人也都同意了，就成立了这个公司。”

“百瑞得公司的注册资金是哪里来的?你们几个股东出资的钱是哪里来的?”检察官紧追不舍。

此时的陆昊兴选择了沉默。

……

他决定垂死挣扎，不再解释什么。

“你给审计署提供的王强给你打的报告和王强开具的收据是真的吗?据我们调查，那个字迹模糊的收据根本就是假的。”相持中，检察官打破了沉默。

“收据是我让王强伪造的。”苦苦支撑了将近４个小时的陆昊兴终于开口交代事情的真相，一起合伙贪污国家外事专用经费的窝案水落石出了。

几人正愁没出路，听了老领导的意思，各自打起了小算盘。于是，一场移花接木的戏就这么上演了。

1998年下半年国务院机构改革，国家国内贸易部被撤销，其国际司也在分流之列。时任国内贸易部国际司副司长的陆昊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内贸部干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爬到副司长的位置，却面临着失业的尴尬。他本来想再干几年后光荣退休，过含饴弄孙的生活，或者像很多退休官员那样，在公司当个顾问名利双收。哪知上边一声令下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他很不甘心，想方设法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一次，国际司为美国公司举行招待会，办公室主任丁维三杯酒下肚，也脸红耳赤地为陆昊兴鸣不平：“陆老，您为党和国家辛苦了一辈子，就这么下岗，太亏！”听了丁维的话，陆昊兴面对一席佳肴已食之无味，喜庆的场面反而让他觉得有种悲凉的意味。

当陆昊兴听到伍勇要开公司时，眼前一亮。伍勇是国际司的干部，陆昊兴的下属。他年轻，业务水平高，工作这几年，积累了不少资源，有开公司的打算，只是万事俱备只欠资金。

伍勇见陆昊兴有兴趣，就怂恿陆昊兴一块干，然后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当时国际合作司正和美国的一家公司联系着防锈膜的一笔业务，如果国际合作司被撤销，那这笔业务当然就会不了了之。只要把这个防锈膜的业务从国际合作司那里接过来，反正人还是原来的人，美国人也会认他们的账。只要有业务，不怕没钱赚。

陆昊兴寻思着，突然兴奋异常，为自己大胆的想法而欢喜雀跃。当时司里物资口小金库还有55万元，其中一部分是以举办会议等形式挣来的，只要他批准后就可以动用这些款项。眼下机构撤销，钱再放在部里事务中心不合适。陆昊兴打起了这笔钱的主意。

他和丁维、赵秀琴、王启军商量，让大家跟着他一块开公司。陆昊兴说，大家彼此了解，合作也会愉快，有钱一起赚，也不枉跟了他这老领导一场。当然他心里明白，没有这批属下的配合，自己拿这55万元的风险太大。只有将大家都拉下水，才能做到天衣无缝。

几人正愁没有出路，听了老领导的意思，各自打起了小算盘。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如果能拿到这笔钱，正好可以弥补他们的物质损失和精神损失。再说这种情况，谁要表示异议，岂不是有拆台嫌疑？再说陆昊兴说了，等公司赚钱了就把那笔钱补上，真万一出事，也是他陆昊兴担责任。因此，几人纷纷表示同意。于是，一场移花接木的贪戏就这么上演了。

临近下班的时候，他做出了自认为最妥当而事后被证明是最愚蠢的决定，用发抖的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陆昊兴让其弟陆某找来一张盖了一家个体企业章的空白发票，丁维和赵秀琴将55万元的内容填好后交到了陆昊兴的办公室。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的陆昊兴此时反而冷静下来。他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旦签了字，那就再也无法回头了。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陆昊兴徘徊不定，几次拿起的笔又放了下去，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犹豫。他对自己的选择作了一次“理智”的分析：如果不签，不但自己前途黯然，而且无法向手下交代；如果签了，公司赚了钱可以把55万元还上，神不知鬼不觉，大家一起闷声发大财。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西装革履、腰缠万贯的形象，那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是他羡慕很久的了。人的内心一旦播下罪恶的种子，就会找出100个理由来说服那仅存的理智。临近下班的时候，他做出了自认为最妥当而事后被证明是最愚蠢的决定，用发抖的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丁维到国际合作中心将这笔钱提了出来，这是陆昊兴等人走上犯罪道路的开始。

令陆昊兴没有想到的是，钱取出后没几天，国际司被取消，陆昊兴、丁维、赵秀琴、伍勇、王启军被分流到了中国物资流通协会下属国际合作部，依然由陆昊兴主管，且陆昊兴还担任了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的副秘书长。陆昊兴感到庆幸的同时，也为当初的决定而后悔，可是覆水难收，只能将55万元悄悄消化掉。

丁维、赵秀琴两人于1998年8月12日以中国物资流通协会国际合作部的名义在华夏银行甘家口支行开户，并将55万元外事补助费入到此户，此后又马上以现金的形式分八次提出54万元，其中50万元用于注册北京百瑞得科贸有限责任公司，陆昊兴为该公司法定代表人，占股28%，丁维、赵秀琴、伍勇、王启军四人为公司股东，各占股18%，另外4万元全部用于国际合作部的日常工作开销及招待费用。

五人定下攻守同盟，指天发誓决不泄漏半点消息，过了审计关的他们，再次陷落在欲望的泥淖里。

1999年3月，单位对这笔55万元经费的去向产生了疑问，审计署开始动手审查这笔钱的问题。陆昊兴慌了手脚，以业务流动太大为由，推延审计时间以商议对策。

吃在嘴里的肉要吐出来可就难了。经整整一晚上商讨，他们把目光盯上了中国物资流通协会国际合作部的小金库，于是决定故伎重演，拆东墙补西墙。第二天，陆昊兴让丁维从国际合作部的小金库里拿出55万元。

资金问题解决了，还得向审计署交代原先那笔钱的去向，因此陆昊兴给原内贸部驻美办事处的王强打了电话，让王强帮忙。陆昊兴说自己一时疏忽，有批资金的转办手续丢了，希望王强能帮忙补办一下。王强对于老领导的提拔一直感恩戴德，如此举手之劳的事情，王强一口答应了下来。陆昊兴先让王强写一份申请经费的报告，注明时间为1998年上半年。他又通过朋友把55万钱带到美国交给王强，让王强找了一张所谓美国的收据寄过来。最后王强从美国将钱汇到审计署指定的账号上。通过这一系列手段，陆昊兴等人即将钱还回，又隐瞒了事实的真相。伪造的证据和串词搞好了，陆昊兴一下瘫倒在沙发上，他明白自己还得坚持下去，咬牙挺过审计署那一关。

那天，陆昊兴带着一系列证据开始“交代”自己的错误：“在这件事上我是有问题的，违反了单位纪律和财务制度，在给下级部门拨款时，没有向上级领导汇报，另外我将55万元兑换成美元拨给王强，没有通过单位的正当途径兑换，也是为了工作。因为当时驻美办事处急需这笔钱，向上申报来不及，所以我私下找朋友换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审计的材料里有王强给我打的申请经费的报告和王强收到经费所开具的收据可以证明。”

审计部门对于陆昊兴的说辞不是没有一点疑问，但55万元收了回来，国家资产没有遭受损失，加之陆昊兴的演技实在出色，所以就没有深究，只是对陆进行了批评教育。当审计人员站起离开的一瞬间，陆昊兴才觉得浑身发凉，原来他后背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为给陆昊兴压惊，丁维等人给陆昊兴举行了庆功宴。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几人一起憧憬起美好的前程。陆昊兴对这次审查心有余悸，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注销百瑞得公司，瓜分剩余资产，永绝后患。5人定下攻守同盟，指天发誓决不泄漏半点消息。过了审计关的他们，再次陷落在欲望的泥淖里。

他们还像以往一样，依然是风光体面的国家干部，做着他们该做的工作，时间的流转甚至使他们逐渐忘记了这段经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检察官会来到他们面前。

检察官经过深入调查，得知审计署曾在1999年针对55万元外事专项经费的问题对内贸部国际合作司做过一次审计工作。办案人员直奔审计署，将已经尘封多年的审计资料档案翻出。面对似乎无懈可击的审查结论，检察官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检察官开始反思自己的办案思路：1998年下半年，国务院机构改革，原国内贸易部国际合作司也在调整、分流之列。面临可能失业的境地，年已过半的陆昊兴会怎么想呢？以陆昊兴为首的丁维5人如何处理部门内部的小金库？他们会不会为自己的后路打算？检察官一下豁然开朗了。检察官来到北京市工商局，在查询工商注册资料的电子管理系统的“法定代表人”一栏，分别输入了陆昊兴和丁维的名字。只有十几秒的等待时间，检察官却觉得异常漫长，甚至听到了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屏幕显示出来了，“北京百瑞得科贸有限责任公司”赫然在目，法人代表就是陆昊兴！检察官们长舒了一口气。

西城区检察院反贪局即提请对陆昊兴等人逮捕。

在“2003年亚洲国际物流技术与运输系统展览会”期间，他被取保候审，带着赎罪的心态在争分夺秒地工作。

陆昊兴最终无法逃脱法网的追捕。望着铁窗外摇摇欲坠的夕阳，陆昊兴想起了自己的命运：昨天，他还躺在舒适的座椅上欣赏壮美的夕阳，如今却在铁窗里面对同样的景象，只是夕阳显得更加凄凉。这种变化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感慨人生，他不由念出了《红楼梦》里的那首《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他一生爱读《红楼梦》，欣赏《好了歌》的超脱意境，直到此时才真正体验到那种悲凉的意味，眼里溢满了悔恨的泪水……

“陆昊兴，你被取保候审了，请过来签个字。”看守警说道。

“签字”，陆昊兴心头一震，因为那个让他遗恨终生的签字，他进了铁窗，如今又要签字出去？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来不及细想，他再次用发抖的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及其上级单位国资委向检察机关破例提出了给陆昊兴等人办取保候审的请求。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是本届亚太物流联盟主席国单位，陆昊兴担任联盟秘书长职务，当时会议正进入紧张的筹备阶段，此工作始终由陆昊兴负责。同时，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将于2003年11月与德国汉诺威展览公司合作，在上海共同主办“2003年亚洲国际物流技术与运输系统展览会”，招展正进入大量具体落实阶段，这项工作由陆昊兴、丁维等人具体负责筹办，陆昊兴等被采取拘留强制措施后，以上这些工作已经基本处于瘫痪的局面。陆昊兴等人如被继续羁押，很有可能使我国物流界通过几年的努力而取得的国际地位受到重大影响。鉴于上述情况，西城区反贪局决定根据有关法律规定，对陆昊兴、丁维、赵秀琴、伍勇、王启军撤回提请报捕，采取取保候审强制措施。

2003年9月16日在单位及家属作为保证人的情况下，5名犯罪嫌疑人办理了取保候审手续。

陆昊兴从梦魇中醒来，发现自己以往所追求的功名利禄是何等虚无。再次面对同事和家人，他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并暗自决定把最后的工作做好，以弥补自己给国家造成的损失。

陆昊兴突然之间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管是在汉城召开的亚太物流联盟会议的筹备工作中，还是上海“2003亚洲国际物流技术与运输系统展览会”上，处处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展会终于取得圆满成功，得到了众多参展商和观众的好评，被公认为中国第一物流展，成为亚洲地区最为重要的专业物流展览会。这段时间，陆昊兴活得很踏实，他是带着赎罪的心态在争分夺秒地工作。

陆昊兴虽幡然醒悟，但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犯罪行为付出代价。半年后，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对这起案件作出判罚：以贪污罪，判处陆昊兴有期徒刑10年，判处丁维、赵秀琴有期徒刑5年，判处伍勇、王启军有期徒刑3年，缓刑3年。

（除案犯外文中涉案人员均采用化名。）

案后反思

六十大寿对一个老人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而陆昊兴在监狱里平淡地度过了这一天。没有寿辰蛋糕，没有子孙满堂，甚至连一声“生日快乐”的祝福也没有，陆昊兴内心的悲凉可想而知。他落魄地望着坠落的夕阳，陷入了沉思。

陆昊兴贪污案有着“59岁现象”的共性。

从陆昊兴所处的角色环境来分析，社会环境特别是体制环境作为高官行使权力的舞台，对高官权力的分配、行使以及监督等问题缺乏有效的规制。55万元的使用，陆昊兴一人说了算，审批机制不透明不公开，自然容易滋生贪污现象。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陆昊兴贪污案发生在国务院机构改革的关键时期，因而具有了特殊的警示意义。由于内贸部撤销，陆昊兴面临着失业的尴尬，不能背靠组织发挥余热，没有归属感，觉着自己成了一条“丧家犬”，心理失衡的陆昊兴最终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因此，在当前社会变革与转型的过程中，社会转型的艰难、体制的缺陷、社会价值观念系统的多元化、社会利益群体的分化与矛盾，往往成为影响高级官员价值判断和行为取向的关键因素，值得人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