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级商务英文公话(短篇小说)

2005-04-29 00:44苏敬仁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2期
关键词:麦克老婆英文

苏敬仁

◎得奖感言:

创作《初级商务英文会话》,是想为那些被生活压力辗平的、五官模糊不清的、大多数的现代人,(或就是现在正在看这行平凡无奇的文字的你?)作一篇小小的,小小的传。

刚听到得奖是掩不住地兴奋,平静下来之后,却是一阵背脊窜上来的冷。现在的我最想看到的是,评审们对我的建言。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开始。

1

麦克正盯着眼前那只垃圾筒。

筒身是粉白色的,反射着塑胶材料特有的光泽。暗红色的垃圾袋从筒底一路蜿蜒上来,在筒口劈里啪啦地盛开像某种生长在热带湿地的奇花,然后又迅速地一路向下枯萎疲软,黏附在筒身外缘像是一滩早巳凝固的、暗红色的不祥的血渍,上头还爬满了一道道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皱折,像是一道道还淌着鲜血的伤口或是结了痂的长疤。

而麦克正盯着其中某一道皱折。

他注意到那道皱折是如何繁复如何精巧,有时笔直平顺如同一条门缝,有时又曲折起伏如同一把钥匙的齿痕……麦克窥视着这道皱折,与它一起经历着相同的冒险,在皱折与皱折交汇处,麦克可以任意转入另一道皱折,无所谓,每一道皱折对他而言都充满惊奇……

前进……前进,急速上坡右转,再左转……缓下坡……右转,前进……“喂,麦克”……皱折咻地缩小到看不见暗红色垃圾袋也咻地缩小粉白垃圾筒从眼球里哐啷哐啷掉出来手指一根根也掉出来指甲剪也全部掉出来掉出来……

“喂,麦克——”

“上班时间不要剪指甲。”

经理的眼神里面飘过一根针。

麦克把腰直起来,坐正,用脚尖把垃圾筒推回角落边,把指甲剪和一道短促的叹息深深埋入最下层抽屉里。

麦克今年三十一岁,在某家电脑科技公司上班,普通的程式设计工程师,结婚两年半,老婆已经怀孕四个月,公寓三楼二十八坪三房两厅两卫,离捷运站十五分钟车程,每个月银行利息一万五,昨天才刚报名参加了公司特别为职员举办的初级商务英文会话课程。

报名表上第一栏填着他的英文名字:Mike(麦克)。

2

“Nice tomeet you.My name is Mike.”

麦克吞了吞口水,又反复念了几遍。

他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第一堂英文会话课作准备。

前几天那个满口烟味混杂咖啡味的同事靠到他身边,塞过来一张印得十分粗糙的传单,指着传单上那个双手插腰咧嘴大笑的洋妞,弯着脖子压低声音说:

“商务英文会话课,操他妈的死洋鬼子,升官发财全靠它了!”

大学毕业之后,麦克就没再上过像样的英文课。工作上不免接触到一些英文,但都是一些简单的初中句型和固定的单词,猴子看久都会念了。麦克对英文会话课没什么意见,上完课领了证书,升官发财倒还不至于,但是以后上头要派人出差自己勉强还沾得上边,公司给钱出国观光倒也不错。虽然每个星期四下班之后还要留下来上三个小时课又没有加班费也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想太早回家。

趁着中午休息时间,麦克上网找了几个英语会话的教学网页。

一幕接着一幕的情境模拟,各自紧接着一段你来我往的对话:上一幕John才在电影院门口问售票员某部电影的放映时刻,下一幕John又在中菜餐厅对着服务生询问今晚菜色……麦克跟着网页小声地朗诵,并且把所有的John都代换成Mike,优雅地周旋在操着流利英文的电影院年轻女售票员与中菜餐厅里穿紧身旗袍的女服务生之间,笑咪咪地打着招呼:

“Nice to meet you.My name is Mike.”

3

麦克对第一堂英文会话课的印象非常浅薄。

他记得那位年轻的外籍男老师与他修长鼻梁上的镶金边眼镜,他一上台大概是讲了个美式笑话还是俏皮双关语之类的,班上有两三个同学就跟着张嘴笑了起来,于是麦克也张嘴笑了起来,于是全班都张嘴笑了起来。

他还记得外籍老师嘴唇边的那颗黑痣。

每当老师一开口,那两片暗红色的唇与旁边那一颗黑痣便让麦克感到是三个独立却又共同组成一幅简单而变化多端的奇妙图案的生命个体。那两片唇时而聚拢成一个紧缩的圆形,时而拉长成一道狭窄的船形,而那颗黑痣总是即时地跟着变换位置,像一个过分痴迷的观众,不断不断地更换座位以取得最佳的观赏角度。麦克努力思索着这幅图案到底像些什么,然而始终无法得出结论,他思考的速度永远赶不上那幅图案变化的速度。

麦克最后还记得的,就是老师在课堂结束前的那一席话。

严格说起来,其实是在课后前座那个总是第一个张嘴笑出声音的同学转述给麦克听的那一席话。

“以后每次上课,每个人要用英文上台报告十分钟。”

“报告内容就是上个礼拜的生活心得。任何事,只要你觉得值得与大家分享都可以。”

“记得,要用英文,No Chinese please!”

小学时代的麦克不曾忘记做家庭作业或是忘记让爸妈在联络簿上签名,初高中时期加起来整整六年也只有一学期没有拿到全勤奖。因此麦克听完某同学转述的这席话之后,就开始很认真地检视着自己这个礼拜所做过的每一件事。事实上,麦克“这礼拜所做过的每一件事”已经化成了返家捷运车厢上一个横跨两页的表格,他正严谨地评估着表格上的每一个项目,思考到底哪些事才是所谓“值得与大家分享”的……

4

今天天气不好。

大半边的天空都被乌云遮住了,找不到太阳究竟在哪里;也没什么风,鼻孔里闷着沉重的湿气。

“今天天气不好。”麦克的老婆摇摇头。

“我知道。”麦克点点头。

现在麦克和他老婆正坐在武陵农场野餐区附设的长木椅上。

昨天晚上,麦克他老婆着实吓了一跳。这全都是因为麦克突然说什么周末到了,应该去郊外逛逛接近大自然对肚子里的小宝宝也好之类的话。结婚两年半,除了新婚蜜月跟旅行团跑到澳洲玩了八天七夜外,两个人就再也没一起踏出台北市了。当老婆搂着他的脖子并且亲吻他脸颊的那一刻,麦克心里却莫名其妙闪现一丝丝的悔意。这时候的晚间新闻正在播报气象,麦克盯着电视里那位穿着鲜黄色雨衣的气象主播心想,明天天气不好。

他老婆从袋子里拿出了两份三明治和一罐不锈钢保温瓶放在木桌上。保温瓶里盛的是热桔茶,早上刚泡的,转开瓶盖就冲出一阵热腾腾的烟雾。三明治被压扁了,几片生菜掉了出来,掺着青豆和红萝卜块的沙拉马铃薯泥零星散落在木桌上;属于麦克的那份三明治,中间夹了一块焦掉的荷苞蛋,半片火腿肉还悬在外面摇摇晃晃。

不远的草地上,有两个小孩蹲坐着,肩并着肩在逗弄一只毛色雪白的小型狗;有一对父女在放风筝,爸爸的双手搭着女儿的双手,四只眼睛都盯着天空的某个定点;有一家四口坐在一块粉红色的亚麻布上野餐,爸爸的手搭在妈妈的肩上,妈妈的手搭在一个小男孩的头上,小男孩的手牵着小女孩的手,四个人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有一对情侣正在散步,女孩的马尾很柔顺地伏贴在瘦长的颈子后面,双手在腰后微微交叉,裙摆下白皙的小腿肚曲线优雅。男孩的牛仔裤被撑得直挺,格子衬衫有棱有角,古铜肤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麦克一边嚼着没有味道的三明治,一边觉得眼前的这幅景象似曾相识。他记得在电视上的汽车广告里头看过这幅景象,在某几部电影或连续剧里头也看过这幅景象。他回想起多年前的大学联谊、高中毕业旅行、初中远足,甚至是更多年以前与爸爸妈妈的数次出游,竟发现这幅景象也都曾经如影随形地在记亿中的场景出现过,只不过在细节上有些出入罢了。也许那条狗的毛色变成了黄褐色,也许风筝换成飞盘,也许亚麻布染成了天蓝色,也许女孩放下马尾梳了个公主头……又或许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初中远足时看到的那两个蹲坐的逗狗小孩,已经长成了高中毕业旅行时瞥见的那对散步情侣,而当年的那对散步情侣现在又以亚麻布上的双亲姿态出现在他的眼前?!

当麦克看到亚麻布上那一对小男孩小女孩一起站了起来并且跑过去加入不远处蹲坐着的小孩的逗狗阵容时,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咕噜几声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全给吐到了木桌上,吐出来的那一团秽物,看上去跟原本的青豆红萝卜沙拉马铃薯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他老婆急忙倒桔茶(已经不热了)给他清清嘴。麦克正要接过茶杯就看到一滴雨水在杯里溅起了一阵涟漪,下一瞬间他的眼睛已经被斗大的雨珠打得再也睁不开了。

麦克突然又想起气象主播在电视上穿的那件鲜黄色的雨衣。

5

戴着金边眼镜的外籍老师显然对这次同学的报告不甚满意。

大部分同学的报告都不超过三分钟,逼得老师直说:“Is this all about your life?”

(这就是你生活的全部了吗?)另外,最让外籍老师跳脚的,就是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使用“过去式”了。

外籍老师刻意放慢说话速度,用夸大的嘴形和拉高的音量,对着全班同学比手划脚说,你们要说的事都发生在以前,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它们都过去了,过去了!懂吗?

麦克把注意力从老师嘴边那颗痣移回桌上那张打草稿用的A4纸,他正在回想自己刚刚上台报告的经过。虽然麦克早在两天前就拟好草稿并且花了一个早上躲躲藏藏地在办公室里低头背诵,但是一上台还是不免漏了几个单词和句子。麦克报告完之后,老师象征性地给了几个掌声,又叽哩呱啦给了一小段评语。据前座同学转述,第一点,主题是武陵农场游记,却一直在描述塞车经过和天气状况。第二点,下次千万记得要用过去式。

麦克望着眼前那张A4草稿纸,逐字逐句地,用红笔把“is”、“are”、“does”……改成“sas”、“were”、“did”……再在每个动词后面加上个“ed”,让它们安静无声地成为过去。改完之后,麦克觉得通篇读起来竟带有一丝丝感伤的味道,原来的文章像是一篇活生生的游记,现在的,却像是一篇血迹斑斑的悼文了。

6

刚从捷运站钻出地面的麦克,望着西门町一波一波涌进涌出的那股巨浪般的人潮,就像是收到了报税通知单一样,胸口一阵窒闷。而身旁的老婆正绽开少女般的笑容,奋力抖动着向日葵花色的宽松连身洋装和手臂上在夜市杀价买来的仿LV皮包,一路向前迈开大步,远远地把他甩在后面。

他们夫妻俩平常就爱看电影。电影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消遣,只要一坐下来就可以一两个小时不必说话,不必勉强找话题,不必相对无言穷尴尬。设备好一点的电影院就意味着塞车找停车位、人挤人排队和昂贵的票价;设备差点的,不如就直接去百视达租DVD回来家里跷脚看吧。关于麦克为什么会提议这周末去西门町看新上档的电影,他老婆并不清楚,其实麦克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不过刚好电视上正在广告一部关于外星人入侵地球的院线片(麦克一直对外星人这个题材很有好感,但对这些片子的结尾总是外星人被软弱无能的地球人打败感到些许不满和遗憾……),而刚好这部片这个周末就要在西门町首映罢了。

在西门町花花绿绿的人潮之中,麦克忍不住要遮遮掩掩自己身上洗得白净的衬衫和烫得笔直的卡其色西装裤,这样的衣着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高傲的挑衅。满溢的青春挟带着鱼腥味和咸湿味来回冲刷这里的每条街道如同河道。涉水而过的麦克突然觉得自己好苍老,好干瘪,动作迟缓得如此可笑,不安和羞耻全都涌上来,他只能张着嘴大呼大吸像是一个站在河边深怕溺死的小孩,而其他的小孩这时候全都在河里面打着赤膊愉快地戏水呢。

和半截票根一起躲进黑漆麻乌的电影院之后,麦克灌了一大口的可乐,从喉咙深处发出长长的一声:“呃——”,在黑暗中他老婆给了他一个白眼。

麦克从来没想过这会是一部浪漫爱情喜剧,讲一个外星人(公的?)和地球人美女相爱却苦于外表上的不同(岂止是外表上的不同!)而遭受到各方阻挠(女方父母、爱慕女方的地球男人、地方警局、FBI,白宫……)的故事。电影结尾倒底是外星人出动飞碟大军痛击美军抢回地球美女到外星当皇后,还是美国总统答应动用开发中的高科技帮外星人变成地球人与地球美女相结合……麦克已经不记得了。在昏昏欲睡的时候,他转头向侧边,看到邻座他亲爱的老婆。他很近很近地注视着他老婆的侧脸,透过银幕间歇反射出来的微光,非常专心地注视着他老婆的侧脸,像是在注视着一个外星人。结婚前后他老婆不只一次问过他,“喂,你最喜欢我哪里啊?”是啊,我到底最喜欢你哪里呢?麦克也不只一次反问过自己。现在,就在这一刻,麦克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是的,他最爱的就是他老婆的耳朵。那只半心形的耳朵,非常白皙而细致,圆润饱满的耳垂像一颗就要跌下叶尖的晨间露珠,那耳廓上精巧的螺旋形纹路像是流沙一样,让你的目光在里面绕啊绕啊,缓缓地陷落进去无法自拔。对,我最爱的就是耳朵啊,麦克想。那只耳朵一直以来都陪伴着他,他却没注意到!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在走路,在奔跑,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时候……无数的时候,只要麦克转过头,就可以遇见那只耳朵,那只在等待他转头的耳朵,那只爱着他的耳朵。

麦克最后还是在黑漆麻乌的电影院里睡着了,带着一抹微笑与些许鼾声。

在黑暗中他老婆又给了他一个白眼,他看不见,他正梦见他老婆的耳朵。

7

外籍老师听完大家的生活报告之后,推了推滑下鼻梁的金边眼镜,然后说,你们的生活很长,但是你们的句子很短,所以今天我们来上英文口语中的构句技巧。

“你们的造句是这样的:我去看了一部电影。片名叫做什么什么。是有关外星人的电影。我觉得有点无聊。”

麦克今天的报告变成了老师口中的例子。

“应该要这样造句比较好:我去看了一部叫做什么什么的电影(它)是有关外星人的电影(它)让我觉得有点无聊。”

麦克并不是很了解,这两个造句到底有什么差别。

所谓“比较好”的造句,只不过是把每个单句用关系子句副词子句形容词子句什么什么子句全部结合起来变成一个无比冗长的句子。

无比冗长,这才是生活的真相吗?

“你们的造句是这样的:我去看了一部电影。”

麦克又成为一个最佳的反例。

“应该要这样造句比较好:我(穿着刚买的衬衫和休闲裤)(边跑边跳地)去(和亲爱的老婆一起)看了一部(有关外星人和地球人的)电影。”

麦克再度陷入困惑当中。

所谓“比较好”的造句,只不过是把一个短句中的每一个词尽可能地补上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描述以便成为一个没有重点而繁琐的句子。

找不到重点,充满繁琐的细节,这就是生活的真相吗?

麦克觉得头痛。

他的生活就这样变成了一个错误的例句,被全班同学抄写在笔记上之后再同声朗诵一遍,从此引以为戒。

8

麦克并不怎么喜欢医院。

他讨厌医生看人的眼神,撞见那种眼神你总会怀疑自己是否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他也讨厌过于亲切有礼的护士,那种小心翼翼的说话语气像是在刻意隐瞒你得了不治之症的实情。当然他也讨厌医院里满坑满谷的病人,那些人的一呼一吸里都可能躲藏着无数导致不治之症的病菌。

这个周末早就预定要陪老婆来医院产检。麦克心里盘算过,陪老婆产检应该也是一件“值得与大家分享”的事,虽然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与大家分享这档事。

麦克扶着老婆的肩膀步入妇产科,坐在排椅上等候进入产检室。他四处张望一阵,发现附近的排椅上零乱地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孕妇,有仍穿着紧身牛仔裤的,也有已经捧着一个巨大肚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有人神情紧张像是要应考或面试,完全不搭理身旁丈夫的轻声安慰,也有人神态自若地与肚腹中未出世的小孩自问自答还不时发出尖锐的笑声。麦克邻座那个自己一个人来产检的年轻孕妇皱着眉头不停地拨打着手机,而前排那一群孕妇正七嘴八舌地争相讨论着各种关于婴儿的话题:像是如何从各种细微迹象看出未来的宝宝会比较像爸爸还是像妈妈啦、宝宝生出来之后要怎么施行胎教好啦、要读哪所双语幼稚园哪所明星小学啦、最好将来能读台大医科啦……麦克望着前排那些叽叽喳喳的准妈妈们,发觉她们的穿着打扮都非常相像,因为怀孕而发胖走样的身材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无法分辨。而她们腹中未出世的小孩,也将接受相同的胎教,上同一个双语幼稚园和明星小学,最后成为台大医科的同班同学……无法分辨。

“这里就是宝宝的心脏,看到了吗,正在收缩呢,好活泼的小男孩啊。”

医生一手拿着仪器在他老婆的腹部上缓缓游移,另一手指着超声波显示仪上的某处。

麦克顺着医生的指示,仔细地盯着超声波显示仪。他看到了宝宝大而浑圆的头颅,看到了宝宝蜷曲的身体,宝宝的小手小脚,宝宝那温柔地舞动着的小小心脏……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正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原的中心,天很蓝,云很白,无边无际。

有几颗眼泪掉出他老婆的眼眶,一路往下蜿蜒,最后又滑进了她微微咧开的嘴唇里。

当他老婆拉起麦克的手掌轻轻地平放在她隆起的腹部上的时候,他抬起头看见老婆脸上那和着眼泪的微笑。麦克感觉到手掌上传来的那股充满活力的颤动,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眼眶,被什么热热的东西给淹没了。

“乖,你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样,当个伟大的电脑工程师哦!”

他老婆低下头来对着自己的肚脐说。

麦克呆住了,他注视着眼前的画面,在心里反复默念一遍又一遍刚刚扎进耳膜里的那句话……不对,一定有什么细节出错了,一定有……为什么,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这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他好像又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大草原却变成了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同时他也感觉到,刚刚那个热热的东西,现在真的完完全全溢出了眼眶,已经停不下来了。

9

一串坚硬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突然停在麦克的办公桌前面。

“麦克,上次交给你的那个case,怎么样?”

经理的右手按压住桌子的一角,左手微微握拳。

“目前还在弄,系统程式那边还有点问题……”

麦克来不及看到经理脸上皱成一块的眉头,只看到他庞大的背影,由近而远,缓缓萎缩。

麦克把头转回电脑荧幕,重新开启那个刚刚浏览到一半的网页。

网页上有几个待填的空格,只要使用者输入你现在的月薪、年龄、性别、星座、生肖、最喜欢的颜色……再回答几个跳来跳去的心理分析问题之后,按下“确定”,画面就会出现你这一生的净收入总和,一串数字。

麦克盯着荧幕上那一串数字。

这串数字他很熟悉了。麦克已经试过把最喜欢的颜色从蓝色改成白色,最喜欢吃的水果从西瓜改成榴梿,看到空无一人的海滩会联想到海豚而不是三点式泳装美女,遇到车祸也会主动下车调解纠纷而不再是赶快回转车头离开现场……可是荧幕上出现的,还是同一串数字。

麦克盯着荧幕上那一串数字。

附近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发出很清脆的声响。

10

外籍男老师竟然没戴金边眼镜。

这是今天晚上的第一个惊奇。

根据前座同学的转述,外籍老师今天戴了隐形眼镜。

麦克充满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老师,觉得简直就像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少去了金边眼镜,那一对长睫毛的眼睛显得更大更活泼了,那道鼻梁显得更长更挺拔,而那颗本来极其可笑的,嘴边的痣,现在看起来怎么好像让整张脸变得更立体了?!

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似的,这么轻易,这么迅速……只不过是拿掉一副眼镜罢了。

老师今天要上的,是英文口语中的发音技巧。

当戴着隐形眼镜的外籍老师,对着全班说:

“我们先来讨论上次上课的作业,谁要第一个起来发言的?”

麦克突然举手了。

没错,是麦克,是麦克正高高举着他的右手。

这是今天晚上第二个惊奇了。

所谓上次上课的作业,其实就是老师吩咐大家回去把上次的生活报告,应用课堂上教的构句技巧再改写一次。也就是说,把分散的短句集合成长句,或是把一句短句尽可能地扩充成长句的练习。

麦克上台之后,一字一句战战兢兢地念完他自己改写过后的生活报告。

台下响起一阵不小的掌声,但这段掌声立刻被老师一个手势拦腰斩断。

“看吧,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教你们发音技巧了。”

台上的麦克耳根胀红了起来,而老师继续在一旁讲解英文口语中的发音技巧。

“英文口语中,最重要的是‘重实轻虚。”

“‘我昨天去看了一部电影,这句话的重点在于‘我、‘昨天,‘看、‘电影,因此要念成‘我昨天去看了一部电影才对,简单明了。”

外籍老师咧嘴一笑,示意麦克一句一句地重新朗读他改写过的生活报告。

每一个经过合成放大的长句,在“英文口语的发音技巧”辅助之下,又再度变回一些零星散落在暧昧不清重重叠叠语音中的几个加重语气的单词。

麦克莫名其妙感觉到从脚根窜上来的一股刺骨寒意,但他的耳根却仍然自顾自地胀红着。

当外籍老师正针对他刚刚发音中的某个错误与台下同学大声谈笑的时候,麦克一把抓起那几张草稿纸,大步踱下讲台,连座位上的公事包都忘了拿,就直直冲出教室门口,一路步出公司的双层自动门,直到他开始在耳朵里听到自己的皮鞋撞击柏油路面发出的喀哒喀哒声响为止,他才放慢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麦克腿一软,在大马路中间瘫坐了下来。这时候他才发现,他已经成为今天晚上的最后一个惊奇了。

也许,今天过后,麦克再也不会去上什么该死的商务英文会话课了。

也许,麦克再也不会来公司上班再也不必看到经理的嘴脸了。

也许,麦克会改个名字……对了,叫查理好了,Charlie(查理)这个名字还满好听的。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4年第11期)

·责编廖一鸣 / 图米榭儿·

评审意见

黄凡:这篇小说的文字非常地亲切,而且非常干净,虽然它的题材很小,就是一个上班族去学英语,但是他可以把他的家庭、无奈,全部都加进去,不管是时代感或者内涵或是文字技巧,这篇小说我个人以为是这里面作品中最好的。不难看出这个作者非常地老练,他把一个僵化的教育成长,以及他所做的工作描述得非常地成功。譬如,小说里的英文会话老师出了一个题目叫“生活中值得与大家分享的事”,这个生活贫乏的主角只好刻意安排假日与老婆出去郊游,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虽然主角一开始不过是为了配合这个时代的趋势去学英文,然而在过程中他却慢慢思考到自己家庭的问题等等。虽然这篇小说也有它的缺点,不过就新人奖的标准来看,我想它是可以得首奖的。

东年:就像我刚刚讲的,如果作者在创作上能用一个比较好的角度去切入,就可以避免大量繁琐的修饰性文字。我常觉得文学创作到了一个领域,其实是没有文学评论或者教授们那些术语的。这篇小说所选取的这个角度让我觉得很好,利用一个人去学英语——包括句子怎么念,如何念重点,如何把零零散散的短句子凑成一个长句子这样的方式,借此去谈论生活中的内容,并且慢慢地发现自己的生活居然这么平凡。从这个角度切进去,这篇小说触及到很多东西,一个是你的生活安排,当然这个工程师去学英文除了是因为英文差的缘故,另一个原因是只要英文学好了,就可以得到很多好处,但在学的过程中,他学到的却是他的生活很平凡,所以我觉得这个作者能用这么简洁的文字,让读者阅读起来这么轻松的状态下,还能在主题创作里面触及很多生活层面,这种深度当然是比较深的,所以我觉得这篇小说应该是不错的。

郝誉翔:我也非常喜欢这篇作品,我觉得这是一篇会给人惊喜的小说。乍看之下,商务英文会话怎么可能拿来写小说,所以刚开始可能会被人丢在一边,但是一看下去,又觉得这个作者真的是很有想象力,就像东年所说的,他其实是借由这个英文会话的学习,去反映出白领阶级生活的贫乏,而且运用英文的文法,去点出生活中很微妙的地方,比如他说英文句子的造句,必须要用子句去填充那个细节,而那个细节可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说我穿着牛仔裤去看电影,而那个牛仔裤就是无关紧要的细节,生活中好像就充满了这种繁琐的细节,没有重点的,而这就是生活的真相,没有内容、贫血的。它也讲到说他去写一篇游记,老师告诉他说这个必须用过去式,一用过去式这篇文章就好像血迹斑斑的哀悼文,那种感觉就变得完全不同;还有句子必须要有重音,这个重音代表了生活之中哪些是我们生活的重点,重点又是什么,所以作者是非常聪明地运用了英文的文法,去重新点出我们生活的内容,并且重新看待生活,小说到了结尾也说,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可以更改的,他本来叫麦克,后来改名叫查理,所以连名字都是可以丢弃的,所以我觉得这确实是一篇非常聪明,而且满完整,读起来很有趣味的一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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