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

2005-04-29 00:44吕璨君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2期
关键词:龙眼树房子

吕璨君

每当一个人无聊地发呆或无事可做的安静时刻,我总会不由自主好奇地想着:我不在的时候,我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影像记忆

我想象它是空洞而且寂寞的。稍嫌凌乱的厨房,兀自凌乱着:昨晚没吃完的便当盒,从塞得有点满的垃圾桶一角挤露出来了;餐桌上,两只玫瑰图案的咖啡杯残留着棕色的液体,我惯用的那一只上,还印染着淡淡的粉红唇印;铺着原木地板的客厅,回荡着收音机传来的微弱的乐声和点过香精蜡烛后的淡淡香气。阳台上摆着几盆白色雏菊,还看得出来浇过水的湿润。转身到隐秘的卧房,推开半掩的门,一室的浅白在窗外浓绿茂密的龙眼树掩映的绿光中,没有整理过的床单,随意搁在床头的闹钟,还有摆着只是为了装饰的绒布小熊,全都显出一种诱人耽于梦乡的贪睡气息。

这就是我出门的时候,静静地被暂时遗弃的家,至少是我临出门,照例巡视一遍时,它看起来的样子。

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没有“我”的家,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的状况?在我看不到它的时候,我根本无从得知它在“做”什么,更奇怪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为此感到好奇。明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当然,除非是不法的入侵譬如遭窃。但是我想小偷大概也不屑于偷我们这一种,虽然称不上贫户,但也不像是会有钻石古董的人家——但我还是让“想象”变成一个不怀好意的监视器镜头,梭巡着每一个安静的角落。

光影日景

东西坐向的房子,前后都有窗户,光线其实还不错。可惜我不太爱日光,因为晨光太扰梦,而夕照太刺眼。用了两层蕾丝窗纱,一层白的一层淡蓝的,只许阳光曲折婉转地进到屋内。但是就算是如此遮遮掩掩,屋里有两个地方总是照得到日光。夏天早晨六七点,一束亮晃晃的阳光抢入整夜开着窗的客厅,照得满室一阵眼花缭乱。窗台上摆着个透明玻璃花器,长年只养着非常干净的清水和一枝万年青。满满的、清澈的水其实是主角,每天早上盥洗后,都不忘换上新鲜的水,因为阳光透过莹亮的水瓶,晶晶亮亮的十分好看,外头的街景也变得清新可喜多了。万年青十分好照顾,一点也不在意处于配角的地位,而且我喜欢它的名字——“万年”青,一种几近永恒的承诺,敢用这种名字,一定对自己很有自信,很了解什么叫“天长地久”。

阳光版图

另外一个阳光版图就在屋子后半的厨房,透过窗子往外看,屋后除了那棵结满果子、住着许多麻雀的龙眼树之外,就是一大片绿地。可能是都市计划的关系,几年来都一直保持着空旷荒芜,让我的房子有着很舒服的窗景。下午四五点左右,夕阳打西方斜照,点亮整个厨房,橘红色的光线,随着习习的晚风,送来一屋子的凉适。

一连好几年的时间,我有幸能够优闲地生活着,所以充分地享用了这房子的所有好处。在风、光、水、色中,对它的依恋越来越深,并且潜意识里,把自己和它紧紧地扣在一起,相信它有情感有记忆,当然也有生命。所以理所当然地,我思念;所以它思念;我不舍所以它不舍;而我寂寞,它也寂寞。因此每当我离开的时候,它就静静地、安分地守候着一室寂寞的光影等我。

声音动静

所以,我想它当然是空荡荡而且寂寞的,当我不在的时候。不过绝对不是安静无声的。因为,没有人在家的时候,我不会让它全然地寂静。像是要安慰它的寂寞一般,我总会在出门前打开收音机,让二十四小时的电台陪伴着一屋子的家具。当然也陪伴着一群居家蛰伏者——没有人,可不表示就没有生命——躲在橱柜缝隙中偷窥着的蟑螂一族,一定知道主人出门了,而放心大胆地出来活动;天花板上的壁虎,也可能伺机下来逛逛;更不用提墙缘壁边那一队队勤奋的蚂蚁们,不管你在不在,都一样地忙碌着。还有浴室里旋不紧的水龙头,客厅墙上木质时钟喀喀轻响的石英秒针,再加上筑巢在龙眼树上的麻雀们,叽叽啾啾、拍拍扑扑地在窗前八卦。

存在的证明

会知道这一些,是因为我有时候会卑鄙地假装不在家。就像是午睡醒来,刻意竖起耳朵倾听屋里的声音。窥探这属于自己的房子的隐私,或许是一种无聊的病态。有点像是某种疑心病重的配偶,不断刺探另一半的贞节。

由于这种疑心病,让我在每一次拎着钥匙轻声打开家门的同时,总是带着一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害怕撞见真正惊吓人的事物,可是一方面却又偷偷期望逮到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情正在发生。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到底想看到什么,我也不希望撞见小偷或者丈夫的奸情一类的事情。我只是觉得,空间如果有生命,一定会在人类看不到的时候伸伸懒腰什么的。就算不伸懒腰,也应该会有想念和盼望。我的小小房子是否会想念我呢,当我因为必要或不必要的事情出门的时候,当我一直惦记着它的同时?

为了保证这一点,我努力地让自己充满整个家。除了喜欢开着收音机之外,我也不太关电扇,好像我只是到楼下买报纸。电脑任由它半睡着,并且非常严格地挑选荧幕保护程式,让线条冷静的电脑,看起来柔软温馨。香精油灯的香氛是我自己特调的私房配方,朋友们都闻不惯,我却非常喜欢。不过,我常用的香水倒是流行的当季新味道。二者混合之后,形成一股无以名状的奇妙气味,我只能说,那常常让我想起,二十岁那年春天的某个夜晚,穿着新装去参加生平第一个舞会的那种心情——虽然强自镇定,却仍然显露出兴奋的轻颤。

照理说,我的家已经是量身打造、独一无二的了,可我还是对一些事感到不满意。譬如,如果能够像蜗牛一样把房子背着跑,那就更理想了。这样就可以用心打造梦幻之屋,并且与之永世不分离——现在的租屋族,和寄居蟹差不多。寄居蟹长大一点就得换大一点的壳,沙滩上满是别人嫌太小的壳。你丢我捡,没有产权也无须代价,比人还容易得多。大多数的人,都挤在早已不合身的旧壳里,将就着。

而我,虽然不必换壳,但是偶尔还是得离开。当我离开时,我揣想一个正在等待我归来的家。

不在与不再

吊诡的是,我永远没办法真正“在”我“不在”的地方。就算这个地方留着我活动过的痕迹,吊挂着我穿过的衣服,飘荡着我常听的电台。我再怎么轻手蹑足,当门一打开,我的“不在”就变成“在”了,我不能既不在又存在。既在此就不在彼,那么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当我们“不在”的时候:不在家、不在咖啡馆、不在路上,甚至也不在你的心里,那就是不在了。花兀自开,鸟依旧鸣唱着,四季的风也不断地吹送着温暖和微凉。房子不会无故消失,生命也照常活动,只有人会离开会消失会死去。是的,世界还在转动着,不管你我存不存在。

尤其当空间和时间结盟起来密谋不轨的时候,弱势的一方总是我们自己,只能有一个躯壳和一段生命。时间单向前进,空间永不重叠,像是一列单轨列车急速行驶,就算是绕回老地方,也寻不回旧时光,情景依旧而人事全非。

“现在”的意义

或许你会说“不必这么绝望吧!就算没有‘时光机器可别忘了还有‘照相机、‘留声机、‘录影机这一类的东西呀!”但是,这些新发明恰恰更加令人悲伤:看到自己和过去多年的父亲一起切着十四岁的生日蛋糕;看到仍旧年轻快活的自己,甜蜜地拥着心爱却终究无缘的初恋情人;在在引人伤感的还不只是“已过去不再重来”,最可怕的是,意识到“自己终将不在”的巨大空洞。

到头来,我了解到,我与外在世界是既紧密又疏离的。存在时,相濡以沫、息息相关;不在彼了,则我无从窥伺它,它也不复记忆我。惟一能做的,是以“我”定义这个世界,享受当下的时间和空间,做该做的事,爱想爱的人。“现在”的意义,就是“在这里”,在心所系的地方,也在身所在的地方。想通这一点,我就能安心关上门,我爱的家,早筑在我心里,只要我还在,这房子即充满着我赋予的意义,这,就是我所想要的了。

(选自《2003年散文选》/ 台湾九歌出版社·本文获台湾第二十六届时报文学奖散文奖首奖)

·责编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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