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诗写

2005-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2期

复 道

西 西

我们的城多么聪明,地狭人众

兴建了叠砌的楼房,路寡车繁

架起了高空的复道;分工合作

马路归车辆,街道属行人

如同大蜥蜴伸出粗腿挺立

头部平贴湾仔码头傍,尾巴

一直延展到上环,宽阔的躯体

两边有绿色栏干,横梁灰盖

下雨不用打伞,炎夏无需遮阳

工程师可曾采用阿房宫的蓝图?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

不霁而虹,现代的亭台楼阁

廊腰漫回,把大厦与大厦相连

最适宜远道的访客作港岛中区

半日游,包括购物和下午茶

就从太古广场开始,你找到了

万紫千红玻璃花园的纸镇

你找到刚出炉的核仁麦面包

每星期四从巴黎空运抵港的鲜乳酪

横过透明的独木桥、节日的彩饰

紫蓝红绿的丝带,渴望飞翔

金色的插屏屹立银灰的幕墙间

沿着金钟的长廊,你找到了

非洲风铃、印尼木雕、八国文字

字幕的卡门、茶花女和波希米亚人

坐在咖啡座来一客法国套餐

意大利白汁三文鱼加本日例汤

从长廊出来,吸一口自然空气

两边排列着银行和酒店,名为

美国中心,却镶着枣红米字窗框

车辆的河道从海岸奔向山冈

山自格子草坡上升,铺满楼房

浅绿粉红灰蓝,杜牧也早描述过了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团团囷囷

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

高大的树,近在眼前,伸手可以

摘片叶子,白斑黑鸟显然不轻

如何停歇纤嫩的幼枝?底下一座

休憩花园,凉亭隐没花丛

腰果形喷水池畔,一人在水声中看报

花砖格子砌出一地波纹和浪层

转一个弯,中银就在前面,汇丰在右

魔方般可以旋扭的力比在左

你也喜欢后现代建筑?它们不会竖起

漫天哀伤的十字架。眼前的视窗

如果用滑鼠的箭头对那些大交叉按 一下

这些有趣的建筑会忽然消失?

走到这正在兴建的楼房,复道暂时中断

回到地面,继续登上没有皇宫的大道中九号

置地太子,亚历山大,怡和环球,随意穿行

你到邮政大楼找寻世纪末首日封

你找到了诺伐利斯梦中的蓝花

你上交易广场一酒楼饮茶

沿途一片海景,九龙浴于淡霭中

你上人民入境事务处申请旅游证件

你赶赴港澳码头乘船上海南岛

你上西港城选幅花布缝一个天使

我么,有点倦了,到总站上车打一阵 瞌睡

隧道巴士会一路送我过海到土瓜湾

1998

天水围(外一首)

?筅黄国彬

多美的名字!黄金海岸后,

仍是我的至爱——一切

生命的起源,浑浩无涯,

淼然在周围。由水而来,

再由水来围绕——还有天。

于是,我变成了海鸥,

天水间飘飞滑翔:一着陆,

竟化作稻田一畦,四周

是护我抚我的满川白

和满天蓝,蓝中一朵云,

照临满田的绿意,田外

是米埔的鱼塘和静水

泛着天光,在新界西北

满起来,如满溢的鸟声

在水上浮。怪不得那座山,

映上三十五楼的玻璃时,

恍惚而不切实际。称为

流浮,不亦宜乎!因为呀,

我的目光在飞机的高度

远眺天水间,一时疏忽,

那座贴地匍匐的矮山

就会流动,静静地浮入

西北的后海湾,欲漂还留。

雨 后

夏雨湿了草树。放晴后,

天上的云堆白得发光,

松松爽爽,比南风还轻柔——

一个宽广无边的蓝筐

把刚刚洗好的衣服

一件接一件地倾出来……

棉做的,晾在午后的山谷,

轻舒间拂着山坡的湿黛。

就想摘最低的一件,

穿在身上,跟你一起

到赤柱的海滩去流连,

看更多棉做的风衣

在天上浮着,鼓满了风,

叫我要张臂,要翼然飘举,

沿老鹰留下的螺旋上升,

俯瞰南区雨后的翠绿。

捉鳄鱼

?筅梁秉钧

他偷偷换来一尾欲望

一次私人的出轨

一种走私得来的快感

他把它养在铜盆里

它的尾巴很快长出盆外

他把它养在鱼缸里

它吃光了其他所有小鱼

他把它养在浴缸里

它最后横跨在地板上

几乎吃掉他的脚板

可怕,这些私人的秘密想象

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可怕

他只好用地毡把它卷起

在夜半无人的时候

来到堆满货柜的天水围

来到废弃的农田背后的河边

把浑身弹动的它扔回水里

一宿无话

后来过了一些日子

他开始从电视里

听到它的消息

它是神出鬼没的幽灵

它现在变成城市的威胁了

警察和卫生帮去捉它

没多久澳洲的鳄鱼先生

飞来岸边夸下海口

带来西方的科技文明

在飞艇上挥动鱼网扬威

吵了许久结果无功而退

只怪东方的鳄鱼缺乏修养

不按西方文明作息

来自祖国乡下的阿强大爷

习惯了土法炼钢

觉得可以用乡土秘笈

把它手到擒来

大家满心期待

却又只怪殖民地的鳄鱼

长久缺乏高尚的修养

未能响应爱国的号召

小市民在岸边摆茶档

租望远镜给参观的游客

言论的领袖口沫横飞

大气里高声谩骂

报纸上互相攻击

谁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它还是潜伏在那里

偶然露出水面

引起一阵新的骚动

漂徙之国

?筅秀实

雨季之后天色开始坦白

像不怕露出雨中缠绵已久的伤口

在图书馆内枯坐了整个下午

我穿过无数盏夜灯离开了这个城市

背后的灯火和雪花开始黯淡

开始流徙了,和着一卷史诗

一个车窗的渺远,一张木椅的沉静

滚动的铁轮敲击头顶上淡淡的星光

我埋藏着一个版图无人知晓

城市总是冰冷的因为我的闭关政策

在另一个城市的夜里

往事便更深如前朝时代一口荒废的古井

有国号有纪年有拥戴我的子民

并在夜间担任史官用文字记录创伤

我从来不理会我的反对派

只因我坚信不会被推翻

漂徙的轨迹已经形成

回来时总有人挥舞旗子相迎

为了拯救一个天使而发动一场永恒的战争

我疏远那些谏臣把旧爱放逐

不喜欢民主并坚持为祸国的人立传

直至城市大雪纷飞人踪渺然

在破落的窗前我吃着一盘酸溜白菜

无人记载,那是我等待灭亡时的光景

晚 祷

?筅康夫

偶然来访的鸟群北返后

我们开始省悟

它们携带的种子已经在泥土上开出叶芽

阳光是美好的

让我们歌颂阳光

和风柔雨是舒爽的

让我们唱赞和风柔雨

虫蠕来了它们翻土动泥

卑微者往往是伟大的先驱

我们的乐师拨动三弦琴

他们属于街头

而宫廷中那些贵族爱吃肉糜

不知秋收冬藏

晚上眉月在天

下面是静下来的云光

而一度冲天的彩霞映蔽群丑

多年后树木长出来

花果又跌落泥尘

一切归于沉寂

沉寂后又开始歌唱

所有元素还原后

?筅蔡炎培

所有元素还原后

那就是水吗?

高天正以海岸搭桥

在这大陆边缘的旋转里

露脊鲸带着重若十吨的幼儿来

大大小小三千条

大小三千可就三亿载

星辰衰变

南极洲的冰山盲目地漂流

我们还要回去吗

乞求仙翁的赐寿?

她坐在高天下

你们旅程的起点

正是我流浪的终结

野花禁于香

群兽死于旱

善于跨栏的动物一头栽进去

永生的丁狗

搜索我微微的气息

我逡巡检视

疏而不漏的网

露脊鲸还是要回去的

波浪式的山峦

在鱼戏

绵绵长长的旋转里

大海正以高天为地

海豚领航

我的主,请你默示我

当所有共生的元素还原后

这就是水吗?

2003. 1. 16

今天是什么日子

?筅王良和

今天是什么日子

六时半,我已经离开了梦乡

我做过梦么?在梦里哭过?

拥抱过我爱的人?

从半昧到明亮,又是新的一天

这是人间,这是白天,醒

微风从我身体的两边分开,滑过

我仍在介入这个世界,仍在走路

仿佛梦游,仍听到

突然升起的鸟声

我发觉我,站在一柱路灯下

而路灯已经入梦

隔音屏前,破空而来的鸟声啁啾

挟晨光降临到我的头顶

而鸟不知所踪,直到我放弃寻找

直到它忽然,显现自己的形体

从我的头顶,飞到蒲葵的扇形叶上

耀眼的雪光,一只白头翁

在微风和叶上颤动着

生命的亮色

白头翁,爱与衰老

我们,在这样的清晨相遇

你会记得我么?

我会记得你

但我已经习惯遗忘,愧对那些

死者和生者

我爱过你们么?

我,一个形象

惟一的真实是此刻的意识和记忆

但我已经习惯遗忘

我爱过你们么?

什么时候我终于

又遇见你并且呼唤你

第一次,第一千次把你拥抱?

而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在外面绕了一圈归来,看见你

我的白头翁,静静地躺在床上,曲着腿

呼息均匀,你仍在

天微明,我无声躺下,我们

像一片叶子伸展

2004年11月2日

绝望(外一首)

?筅黄灿然

下班的时候,他抓住

办公室的门把手

准备开门出去,又突然

转身走进洗手间,

理了理并不乱的头发,

正了正并不歪的领带,

心想也许他万一

能在电梯里碰见她。

他开了门,进了电梯,

它空荡荡,把他

载到楼下。他来到大街上,

心头掠过一丝儿

失望,但几乎不着痕迹,

像一阵细雨

落在他对她的思念

所汇成的绝望的

万顷波涛里。

伟大

那个伟大诗人有一首坏诗

夹在他的诗集中

被一个好坏不分的译者

译成了汉语,

夹在他的汉译诗集中

并把一个坏读者迷住了——

“伟大!”他发自内心

赞叹着,当他跟另一个读者

谈论那个诗人的伟大。

不可能回避风

?筅刘芷韵

不可能回避风

于是也不可能回避风声的破灭

不可能回避声音

自然也不可能回避逆向的吵杂

而筷子是双,鞋是双,袜套是双,枕套是双

我伸出一双手,什么时候我是众数

什么时候我们是单数

我细细包裹我的双足

它们歪曲的形状

风霜或苍茫

没有合适的辞汇形容它们

就像一直没有合适的鞋子适应它们

于是它们一直赤裸

它们走过的砂砾,它们都认得

它们走过的岩层,它们都认得

草地上湿润轻柔

柏油路炽热留下车子驶过的油污愿望的缎带

校园里散落口香糖的包装纸

它们只要走过总会认得

它们问我你还要走过什么

你还想走过谁的庭园

走过双子的殒落走过月亮的阴霾

走过动物园走过一位诗人的坟墓

你还想在越走越麻木的脚掌上留下

怎样的纹理怎样的交错

而我没有方向没有地图

我遗失的指南针在十六岁

我遗忘的语言在二十五岁

我的早晨我的夜晚

我在清晨醒来我在凌晨散步

当四周如同阳光从未存在一样黑暗

我已经开始我徒步的旅行

我哼着原始的歌跟雨声和唱

我没有预设的终点站

我每次在公车上就要入睡

那些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

那些嘈杂的人声划过我的背留下伤痕

我问它们如果我累了你们要停留在哪里

我问它们我要走过什么才能回避那些吵嚷

过多的人声为我引路

他们到底真的挽着灯吗

足以照亮他们自身也足以照亮我的黯淡吗

我一直被声音逼迫着分裂

我从一而二从二而四从四而直到无限

我一直分裂一直分裂

每拐过弯角总要惶惑不安

每次躺下总要忘记自己有过的每个名字

而他们还没有停止

他们从未停止过叫嚷

我已经成为众数了

怎么还没有人愿意停下来

然后有谁将螺壳套牢在我的每双耳朵之上

四周只剩下海一样的乐声

偶尔传来人鱼的七种静默

穿透我疲累的每一张耳膜

我静静地坐在岩石层的缝隙之间

把它们通通刺穿吧

只留下我的每一双眼继续

继续细读

他们唇上的咒语

似是而非的祝福

(选自香港《文学世纪》2004年第12期、台湾洪范书

店《西西诗集》、《香港文学》2004年第10期)

·责编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