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曝光

傅天余

“收工！”制片击掌高喊。他整个人像那些高热钨丝灯管，乍然熄灭，渐渐冷却。

看看表，晚上八点。算早了。没记错的话，是前天中午进棚到现在；或许是昨天？他忽然不确定起来。夏季是商品旺季，他身为红牌广告摄影师，这个月几乎片场度人生。无日无夜，收工撑着眼皮开车回到家，只身跌坐进沙发，双手用力抱住头，脑中一片空白，渴望能这样保持静止到永远。

他踱出片场外抽烟。方才片子的演员，一个活跳跳的十八岁女生，凑过来要根烟，声音嗲嗲地：“喂，你要走了吗？”

又来了。他在心底叹口气，亦不乏几分得意。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而他的专业魅力在片场太惹眼，简直无法阻挡。盘踞五三五摄影机后，指挥调度灯光，偶尔扔几句专业术语，太容易便成为无知小女孩的崇拜对象。他最爱用升降机，高高坐在上头只有他跟他的摄影机，俯瞰世界，所有人只能在底下瞻仰。

他扔掉烟，将背包往肩上一甩，“走吧，送你回去。”女孩大喜过望，跟上去。

“你住哪儿？”发动车子后他问。

“南势角。”女孩说，随即补上一句：“我自己住。”

一路上，女孩话不停，说自己除了广告，还想拍电影跟出唱片。到大楼门口，见他微笑没动静，女孩很熟练：“那，要不要上来坐坐？”

他转过头，疲惫而略带歉意地看她一眼。我晓得你满脑子明星梦，但我并无法给你什么。梦工厂里并无梦，不过是虚假制造业。根据多年经验，他很想好心告诉她，可以了，还是好好念书吧。你这种程度的美丽，在这个圈子太平庸，不会红的。随即又想想，我是谁啊，又不是她老爸，干我屁事。

女孩坐在那里，还在等他的回答。他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带有一种无邪的温柔，像个父亲。“你先下去吧，我找地方停车。”

女孩下车，弯下腰说是十楼八号。“你家有没有咖啡？”“有。”“泡一杯来喝吧。”“好。”女孩仿佛很开心，咚咚跑上楼梯，又停下，转身对他喊：“不要太久喔。”

“一下子。”他摆摆手，车子出巷口转上马路，踩油门加速离去。好女孩，早点上床睡觉吧，别忘了敷点保养品，做几个仰卧起坐，让青春停留久一点。否则明天醒来，就又少了一点。

精疲力竭啰。他在心里对自己苦笑。年底要满三十六岁，他已经极度、极度厌倦这一套。宁愿回家睡觉，睡不着就吸点烟草，戴耳机把音量开到震破耳膜听萧士塔高维契，比做爱爽一百倍。毕竟那只能爽一下子，爽过之后接下来牵扯不清的一切，实在很烦人。

只是可惜了那杯咖啡。他想。也罢，反正大概是即溶三合一。

好久以前他就发现，他已经对人失去兴趣。现在他伺候一瓶洗发精比一个女人还有耐性。他可以端详一瓶洗发精，打发掉两小时不厌倦，看到对它生出情感来，真正爱上那个塑胶罐子。

从前不是这样的。还记得第一次拍内衣广告，他担任跟焦大助，灯光下一排雪白奶子，他心荡神驰几度失焦，脸上赤红到耳根。唉，那时候真年轻，情感丰沛有如一口水泉。

他睡得很沉。睡梦中电话大响，以为是制片来改通告时间。电话接起，是昨夜那女孩。低低的声音，充满怨怒的意思，简直要哭出来，说想不到他放她鸽子，害她一个人傻傻地在屋子里等他好久，等到咖啡都冷了……

他躺在那里，抓着电话，犹豫着错过了她会不会是个遗憾。

（选自台湾《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