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竹枝
生一场不大的病躺在床上,全身乏乏的,有一种娇弱慵懒的况味。一股浓郁的中药香飘来,夹杂着蜂窝煤炉的刺鼻气味——这一幕,是我从小就异常喜爱的。
或许是多看了几本闲书,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爱守在中药罐旁,捧本书,看一会儿就抬头望望,看药汁有没有沸出罐子。沸出了,就赶紧使劲用筷子戳,再鼓起腮帮子用力吹。有时偷懒,在药罐上盖张纸,筷子就穿过纸中央,威严地屹立在罐中——盖了纸,药一样会沸出,只是情况稍好一点罢了。
手上的书,从小人书到几卷本的大部头小说,我就在药香里慢慢长大了。
药汁暖暖喜欢在风中飘散的百草芳香;喜欢从罐中沸起的泡沫,先是缓缓,后是急速;喜欢用筷子别住罐口,看酱色的药汁翻过竹筷,缓缓流进白色瓷碗中;喜欢捧起药碗时,从手心传到心里的温暖……这样做时,顿觉自己是“多愁多病的身”,满脑袋才子佳人的梦想便跟着药汁一起翻腾。自小就体弱多病,母亲又是铁杆中药迷,这样胡思乱想的机会,多的是。
“发作时不过喘些,吃上一两丸也就好了。”宝钗的药,叫“冷香丸”。这个“冷”字很妙,丸药是种冷冰冰的东西,一如宝钗的性子。而黛玉,喝的是汤药。
药罐情致四川人称煎药为“熬药”。熬药这种事,大约全是黛玉的丫环紫鹃、雪雁做的,她本人也许连火星都看不到。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熬啊熬,熬啊熬,熬尽了她的相思,她的爱情,她的诗情才华,她的心高气傲,最后,也熬尽了她的生命。
随着日子的来来往往,开始了为生活的奔波劳碌。幼时的闲情逸致,被人生的凄风苦雨打得渐渐褪色。终于有一天猛然惊觉,自己早已习惯了去药房买回大包小包的药,喝一口水,使劲吞下;习惯了拖延病情;关于中药的梦,早已离我而去。
摊开掌心,五颜六色的药片开在掌心,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怎么看怎么都是冰冷的小片片,那曾经温暖过我的温度呢?
药片,从最初的两三片,到后来的10多片,一把一把的,吞起来很吃力。
因为网络,因为机缘,认识了一些中医朋友,又开始了中药梦。只是这一次,它不再色彩斑斓,倒有些苦涩。大了,不再觉得中药苦,苦的,是人生。
药香从我的厨房里飘出,终于有了自己的厨房,却失去了一生中最爱的人——9年前,母亲在医院的病床上离我而去,走之前受尽痛苦。
再也不能守在药罐边上,总是边熬药边做其他事,这样熬坏了好几个药罐。也知道自己其实是再也没有了那种闲闲的心情。
药香是根某一个晚上,当一阵药香扑鼻而来的时候,被牢牢锁住的记忆突然打开了,以为已经被遗忘的前尘往事潮水一般涌上来——我趴在书桌上写日记,窗口挂着一排排的香肠腊肉,快过年了。一直用煤气灶的我家,生了一个蜂窝煤炉,一为熬药,二为炖鸡汤。和药香一块传进我房间的是厨房里母亲“咚、咚”的切菜声。随手将这一场景记在了日记里,先知般预言道:“这样平静幸福的日子,能保持多久呢?”没想到,一语成谶……
关不上记忆的闸门,泪水便不听话地冲上眼眶。那本日记,从母亲走后,再也没有打开过。
有人说,中国人的根不在书册里,不在方块字中。
无论在哪里,当你走过一户人家时,突然闻到那些草根葛藤的芳香,会在心里微笑着:“中国人。”
每户中国人家,都会有一个中药罐。
中国人的根,就在这药罐中,就在那药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