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西湖

2005-04-29 00:44瞿明刚
寻根 2005年2期
关键词:西湖文人爱情

瞿明刚

我翻阅《西湖游记选》时,看到据光绪四年浙江书局重刊《西湖志》仿制的《西湖全图》,画面上,波光粼粼,山色青青。亭台楼阁时隐时现,桥祠寺庙鳞次栉比。百年旧图的咫尺画幅展现了两个世纪前人间天堂的绝世美景。

清代那个非常富于人文地理涵养、曾经以著名的《海国图志》打开国人眼界的精神导师魏源在《西湖夜游吟》中云:“嗟湖之变幻隐显若此兮,谁能一日可了其精神?逋仙但得此湖雪,坡老但得此湖月,白公但得此湖桃柳春,万古全湖究为何人设?”

在魏源之前,苏轼也同样有一个全景西湖的概念,《怀西湖寄晁美叔》诗谓:“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

看来,西湖是一部意蕴深厚的无字书。文人雅士尚且只读得部分章节,一般人就只有断章取义误读连连了!万古全湖究为何人设?不愧是思想家的发问。

万古全湖又是什么样?

西湖当然首先是湖!春,真实湖山花红柳绿;夏,扁舟泛湖明月生寒;秋,楼台明灭山色有无;冬,白雪皑皑琼楼玉宇。

杭人游湖,着重在天时地利的互相配合和协调,因而把西湖分为晴湖、雨湖、月湖和雪湖,各择所好而出游。杭谚曰:“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

然而,对西湖这部无字书最常见的断章取义首先源于“西湖”这个名称。既然叫“西湖”,那就是湖。一般游客由于时间和精力或者偏见的原因一般也就只看湖面,不但看湖不看山,而且是看一时之湖而非四季之湖,误会不可谓不深!不仅仅是名称导致误会,游客跟着误会,连仔细揣摩西湖美景得出的“西湖旧十景”也是一个有代表性的偏见,那里只有一处提到山景—“双峰插云”,而且是湖上所见!

西湖的名称容易把人导向西湖的平远和广袤。“周绕三十里”(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是西湖的广度,只见广度不见高度是古今共同的偏见,因此才有大词人辛弃疾的耐心解说:“说与西湖客,观水更观山。”

《西湖游记选》第一篇就是《湖山叙游》,具体分成“叙湖记”和“叙山记”,算是一个合理的开始,而余下的篇章多是有湖有山,有水有洞,有桥有寺,有塔有峰。

西湖的山,从浙皖交界处的天目山逶迤东来,在西湖南北东西四面铺陈着白色石灰岩和红色火成岩,于是,西湖的山景以石景为主,辅以树景、藤景,构成供人“幽寻”的山林气象。飞来峰,怪石林立,如狮如豹,古藤森然,似龙似蛇,共同组合成一幅幅白色石灰岩和紫色油麻藤相缠相抱的紫藤白石图,而成千上万的庄严佛像就在白色的石壁和黑黝的溶洞里展现佛国的华严境界。宝石山则红石累累,相依相叠,色如红霞,质似宝玉,因此成为西湖一景“宝石流霞”。

西湖是“三面云山一面城”,西湖的美是湖山一体的美,山水统一的美,湖的广袤造成的平远与山的高耸造成的高远相互映衬的立体的美!既有白乐天“最爱湖东行不足”的湖景美,也有苏东坡“山中不记几回来”的山景美。

全景西湖首先在于西湖是广度的美也是高度的美。

西湖也是文化心理层面上天人合一的深度的美。

西湖广度的美要用眼睛去游移,高度的美要用脚步去跻攀,深远的美要用性情去贴近,去唏嘘,去扼腕,去激荡,去体验,去领悟。

我很喜欢清代古吴墨浪子辑 《西湖佳话》对于西湖文化的概括。他根据史传、杂记或传说,以西湖为背景,记述了葛洪、白居易、苏东坡等十六个人物的故事:水月光中,处士放鹤,山僧呼猿;烟霞影里,狂客醉欹,美人歌断。飘飘出世的仙姿与孜孜为政的宦影同在,莲步生花的红颜与仰天长啸的壮士同在。西湖之名就曾有明圣湖、美人湖、高士湖,而西湖景点则多具备繁复人文意向:忠烈祠,慕才亭,通玄观,昭节庙,可谓儒释道兵,样样俱备;仙贤忠节,种种皆有。

西湖的深度之美、深远之景全在人文精神的广博荟萃,人类性情的悠长含蕴。

西湖是男女爱情的经典场所,也是江南经典爱情的原初渊薮。

西湖爱情主角最老的前辈是那个名叫苏小小的女子。西湖的知音张岱在《西湖梦寻》卷三《苏小小墓》中写道:“苏小小者,南齐时钱塘名妓也。貌绝青楼,才空士类,当时莫不艳称。以年少早卒,葬于西泠之坞。芳魂不殁,往往花间出现。”

苏小小是一个美貌歌妓,一个纯情诗妓,西湖爱情的春天。她牵系的是千万文人的千古佳人梦,她自然是芳魂不散的永生美女和才女!现在,她的墓亭“慕才亭”边有块石碑,上书:“南齐时滑州刺史鲍仁为纪念苏小小,根据她生前意愿,曾在此筑墓和建造慕才亭”。亭柱上有联曰:“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一个美貌女人可以影响某一类男人的自我价值意识,一个美貌而多才、多才而多情的女人就更能够完全操纵某一类男人的自我价值感觉。苏小小在达官贵人巨富豪门的诱惑下选择了与文人雅士唱和、来往并且资助了一个读书人,这就让文人感觉她是知音,是文人价值的发现者和维护者。她资助的文士就是后来建造墓亭的滑州刺史鲍仁。

苏小小不但有文人喜欢的崇尚人文与诗情的价值观,还有作为歌妓与诗妓的风流和坦率,她的诗写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她优待文士的义举和大胆示爱的率真千百年来迷醉了无数文人。

苏小小是文人的亲密知音,文人的公共情人。文人除了爱她的兰心惠性,也伤情于她的早夭。徐渭《苏小小墓》诗曾经表示自己恨不能像阮籍痛哭一名早夭的当兵人家的美丽女孩子那样为早夭的苏小小大恸一场:

恨不癫狂如大阮,

欠将一曲恸兵闺。

徐渭表述了文人的一个心理真实:对于美貌如花才情如诗的佳人的崇拜。因为崇拜,据说袁枚把“钱塘苏小是乡亲”镌刻在随身携带的印章上。

现代有些市民把苏小小作为古代色情行业、狎妓文化的代表,实在是对她的严重误解。

西湖的爱情有的是他乡人依托西湖山水而传说的;有的是当地人熏陶于山水而体验的;有的就实际发生在这里。我说的最后一种情形就是苏轼与王朝云之间不是传奇却胜似传奇的爱情。

王朝云原为杭州艺妓,可能就是当时最繁华的沙河一带青楼里的歌妓。沙河也叫沙河塘,靠近西湖,东坡诗谓:“沙河灯火照山红,歌鼓喧呼笑语中。”通判杭州的苏轼三十九岁,王朝云被赎出青楼进入苏轼家生活才十二岁。她跟着东坡识字学书,十六岁后侍寝东坡为妾。这样,苏东坡与王朝云就结缘一生了。一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一方是为民做主的“父母官”;一方是能歌善舞的才艺美少女,一方是闻名朝野的天才大文士,这样的组合是西湖奉献给东坡的绝世良缘。苏东坡之爱王朝云,体现于他在生活中时常叫王朝云“老云”,在艺术里却赞美她是“天女维摩”,把她比作“梅花”,比作“长春花”。不仅在她生前赞她,在她死后还多次写诗赞美她,怀念她。他献给朝云的诗文远远超过前两任夫人,因为,东坡对于前后两位夫人的深情厚谊是生活化的亲情,对于侍妾王朝云则是亲情加爱情,爱情加诗情,是一种生活化加艺术化的感情。

王朝云因为染疾亡身于惠州。几百年后,清代有一个文人到王朝云埋骨的惠州西湖祭奠,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叹:

试上山头奠桂浆,

朝云艳骨有余香。

宋朝陵墓皆零落,

嫁得文人胜帝王。

公认最能体现西湖神韵的西湖诗是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妆浓抹总相宜。

似乎就深蕴着东坡对于自己身边的西施—王朝云的情感体验。

南宋著名女词人朱淑真和李清照齐名。她因爱情和婚姻的严重失意,在杭州涌金门内宝康巷里吟出了至情至性的《断肠集》。你看,她与丈夫同船后做诗埋怨道:“山色水光随地改,共谁裁剪入新诗?”(《舟行即事》)仙姿窈窕红颜寂寞,抱怨之情溢于言表。“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愁怀》)是对自己婚姻大胆的抨击。

“真正专心致志做情诗”(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 的湖畔诗社就是西湖湖畔的诗社,而湖畔诗社的爱情诗集也是濡染了西湖碧水才摇荡起今人的爱情心旌,这部情诗就是《蕙的风》,这一阵阵爱情的香风原是西湖吹来的风!

现代人将杭州的旅游品位定位为“爱情之都”,全赖西湖的爱情遗踪。

西湖才子佳人的故事看似老套却实在是古代中国人最美好愿望的集体认同,是一个民族生活理念的公共聚焦。从人文的角度看,西湖除了美女,还有高士与贤人,他们是西湖文化的组成部分。

古吴墨浪子发问,西湖为何载一个千古不朽的忠勇大英雄于上?他的回答是:只因他生虽生在相州汤阴地方,住却住在杭州按察司内,死却死在大理狱风波亭上,葬却葬在北山栖霞岭下,故借他增西湖之雄。岳飞的住在杭州与死在杭州只是历史的事实,葬在西湖则是人们基于历史事实的心理需要:岳飞需要休息在温情温馨温柔的西湖,西湖也需要岳飞增添一股浩然之气,一份英雄之气,一份历史的重量!

岳飞死后三百多年,一个杭州书生运用神机营的火器和自己超人的胆识,在“北京保卫战”中挫败了挟持明英宗又威逼都城的蒙古族瓦剌军。这个文人英雄将明朝的寿数延长了195年。

这个人就是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

盖世神功敌不过权利斗争,清白人格敌不过小人图谋,救时救民的尚书敌不过朝廷里的庸官,再造社稷的勋臣保不住双肩上的头颅!在皇权争夺战中于谦被新版的莫须有—“意欲”谋逆罪杀害。从此西湖又添一个与岳飞同样的英魂和冤魂。

于谦死后两百多年,他拯救下来的王朝终于到了覆灭的时期。一个宁波的书生文武双全,却恰恰在崇祯皇帝上吊前两年中举,他就是西湖三雄之一的张煌言。在崇祯帝死后20年,他一直在海上飘帆搏浪,坚持抗清,直到郑成功在台湾病故,永历帝在云南被害,鲁王死于金门,他失去抗清大旗和大势后才散军海岛,被捕后被押解到杭州,在牢狱墙上写下《忆西湖》:

梦里相逢西子湖,

谁知梦醒却模糊。

高坟武穆连忠肃,

添得新祠一座无?

杭州官巷口广场,张煌言站在刑场上,面对刽子手,昂首遥望凤凰山,大声高呼“好山色!”口占绝命诗一首命书吏抄录:“我今适五九(四十五岁),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然后,慨然就义。

他的祠与墓就在苏堤南端不远处。

岳飞、于谦和张煌言葬在西湖就是葬在人们的心灵中,葬在历史的记忆中。你看那些墓碑留下了无数人深情抚摸的痕迹,那是人心的轨道,八百年来活着的人带着生命的温热不断抚慰英雄,扼腕冤案,唾弃奸佞。岳飞墓道的望柱上的对联“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判伪真”,就是铭刻在人心里的历史因果规律和历史愿望。(题图:暮色西湖)

(作者单位: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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