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事物

2005-04-29 00:44周应合
延河 2005年4期
关键词:乡路骡子林子

山坡上的树

一棵树伸入泥土,就像你渴望劳动的手抓住了生活的哲理,情不自禁。

一棵树的生长与一个人的生长十分相似。看看自己生长的过程,就知道一棵树的生长过程;看看父辈们艰难生活的过程,就可以知道一棵年龄比较大的树是怎样艰难地从山坡上走过来的。

一棵树在山坡上不停地走动着,一大片树在山坡上不停地走动着。你往往看到树是站立不动的,是因为你缺乏思考智慧的眼睛,是因为没有从动的观点看问题。一棵树也有它的童年、少年、青年和老年,你往往看到的是它生活中的某一天,某一刻的某个局部。你把它与历史分割了开来,与地理分割了开来,与哲学分割了开来,只看它是一根干巴巴地孤零零地插在村庄上的木棍。其实,一个村庄与一棵树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就像你与你母亲的关系一样。

我的村庄是从一棵树开始的。

我的村庄在山坡上,我家住在山坡上。早些年没有村庄,也没有我的家,山坡上只有一棵树,有一天,一些鸟从空中飞过来,看到到处光秃秃的,只有这儿有一棵树,它们就把这棵树当做一个家,在这棵树上住下来。它们从很远的地方叼来食物喂自己的孩子,不慎将一些树籽掉在地上,这些树籽从地上长出了小树,于是树木越来越多,成了一片林子。

又有一天,一群迁徙的人经过这片树林,一个姓周的人看到周围光秃秃的,只有这个山坡上绿树如荫,鸟语花香,有个家的感觉,于是他就停下来,与家人一起从林子里砍了几棵树,盖起了房子,从林子浓密潮湿的地方掘地挖井,找出了水源。因此这儿有了人家。

这个村庄因为姓周的人居住,所以叫周家坡。

我的村庄掩映在林子中,如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显得温馨而幸福;又如一个桃子的核被周围的果肉拥在中心,显得高贵无比。

如果你有空请到我们这块地方走走,这儿是典型的黄土高原,黄土像太阳的强光一样无处不在,并且深厚得推不开,把我们的村庄、梦境、思想、理念挤得很扁,像一丝羊毛一样孱弱不堪。你在这儿走走,你就会发现方圆几百里,有树木的地方,必然有村子;有村庄的地方,必然有树木。树木越浓密的地方,村子越大。你一进村庄还会发现,几棵树下就有一户人家。

这么,你就找到了一个村庄与一片林子的对应关系。一片林子与一个家族史的对应关系。

林子是我们思想的一片湿地,使我们的每句话,每个字充满了湿意,没有干干巴巴的感觉。林木可以生火,但它的重要职能是生水,我们的汗水、泪水、血水都是由这片林子里流出来的。这些年到处干旱,人们从四五十里的地方驮水,有些人为了寻找水源,将家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我村的山泉水源充足,我村的血脉更旺,“周”这个姓氏根深蒂固。

不可想象没有这片林子我们将怎样生活。

但随着人口的增加,用柴量的增大。砍伐树林的人越来越多,手起刀落,一棵树就应声而倒,树木的汁液流了一地,如被砍杀倒在地上的人一样,鲜血四流。

我们不知道面前的这片林子正在大片地撤退,将撤退到我们的视线之外;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思想干巴巴赤裸裸将露宿在太阳下。总之,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逝去的母亲、二伯、大伯、爷爷、奶奶、祖爷等等他们都在我的视线之外,站成一片黑乎乎的树林,呼唤着我快快老去、死去,加入他们的林子,让他们更为强大,庇荫我们的子孙。

一个人很像一棵树。伸出你的手指和胳膊,你就会知道你是一棵树了。每当一阵风来的时候,如树叶一样,你就会挥动着双臂放声歌唱。你的根系更为庞大,你的叶子更为浓密,但你没有山坡上树的从容、持重、老练,也没有山坡上树的大度、潇洒、修养,总显得焦躁不安,叽叽喳喳,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总有那么多的错误,把自己长得歪歪扭扭的,一个不很挑剔的木匠,也不会看你一眼。看一看山坡上的笔直的树,你就会发现自己的错误和缺点很多,自己比不上一棵树。

一个村庄是从一棵树上来的,一个人又是从一棵树上来的,树的影子巨大而苍茫,把我们的尸体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我们的记忆打扫得干干净净,把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通向村庄的路

村路有多长,村庄的思维就有多广。

村庄周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蛛网似的村路,它们延伸到田园的深处,延伸到每粒粮食的内心。从我们的内心到每颗粮食的内心是一段漫长的乡路,经过我们四季的艰难跋涉,经过我们不断地修炼,对灵魂的锤打,才得以抵达。牛、羊、狗、鸡、鸭、炊烟、爱情才能和我们和睦共处,荡出水一样的柔情。

我的村庄像一个手掌,乡路像五个伸出的指头,每条路都通向村庄的核心,通向我们睡眠的深处。我的祖祖辈辈就生活在一只小小的手掌上,早上进沟晚上出沟,早上上梁晚上下梁,一生活出的是一条沟一道梁,那道沟那道梁特别的长,长得我们一生走不完,父亲走不完,儿子要接着走下去,孙子接着要走下去。乡路就这么弯弯曲曲,盘绕在这座山那道梁上,盘绕在我们的大脑中,记忆中。爷爷的记忆就是父亲的记忆,父亲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记忆中的一条沟一道梁永远是那个样子。

乡路多么像一条扭曲的鞭子。不用扬鞭一头牛就把你及车上的老婆拉到你家的田地里;一群羊不用你赶,它们会把你引领到它们常吃草的山坡上。一群鸭子会自动地走到小河里。乡路常抽打得你为了生活四处流浪。

那年正月初六,我们村上的四十多个小伙沿着村道到镇上坐上汽车到南方打工去了。他们将一条村路延伸再延伸,一直延伸到城市的深处。他们穿着布鞋或旧皮鞋走在城里的马路上,有经验的城里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走的是一条乡路,他们沾满汗水的脚印里倒映出的是村庄的影子。即使他们不用扛犁城里人也能看到他们肩上扛着一个真实的犁,他们的身后跟着一头老黄牛,他们的喊声里有一种牛腔羊调。这是乡路抽打在他们身上的印记。

村庄的思维就这么触及到城市的核心。你的想法很简单,你只想怎样多挣些钱,然后,拿着钱沿着来时的村道回去,娶一个邻村的姑娘为妻,住在巴掌样大的村庄里,生儿育女终其一生。一条乡路就这么简单。

村上到外面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了,伸向田园地头的路不再光滑,变得毛毛乎乎,已被荒草掩去了一半,有些地方时隐时现;田园里的庄稼稀稀落落,失去了往日的繁荣。颗粒饱满、五谷丰登,已成昨日的记忆。多年没有回村的人,回来之后到田地里想看看却找不到要去的路。他们在田地里走着,思想里却是城市的声音、容貌、繁华,他们对一亩五百斤的高产不再羡慕,他们对一头老牛不再留恋。他们对自己是什么已经说不清了,也无须说清了。

我放了二十多年的羊,现在却丢下手中的羊鞭到城里打工来了。当我再次返回村庄的时候,我的羊群已经失散了多年,村道上羊蹄印已经被草覆盖,没有羊的践踏和吃弄,茂盛的野草高过了我的记忆,显得势不可挡,咄咄逼人。

我拿出镰刀给我割出一条路来。我渴望到外面多挣些钱,回到村里盖起五间砖房,再给儿子娶一个媳妇,然后,喂一头牛务二亩地,安度我的晚年。我知道一个打工仔的命运就是从这条乡路出发,然后又回归到这条乡路。

患难与共的骡子

在村庄里,你如果是一条汉子,你一定想喂养一匹骡子。你的快捷、猛烈、刚强都被一匹骡子表现得淋漓尽致。骡子也喜欢你,只有你这样的猛汉子,才能给它当下手,把它心中对土地的诗意用犁头奔放地勾画出来。

骡子不像牛只有韧劲没有快劲,没有一点时间观念,骡子既有韧劲又有快劲,勇猛无比,像一个速战速决的将军,承担你一家的命运,一个村庄的命运。它的骨头是钢筋做的,它的肉体是由铁打成的,它不仅能拉车而且能驮驮,它往你跟前一站,你就会觉得浑身一轻,像你的父亲或哥哥在你的面前一站一样,使你觉得踏实,有一种靠山的感觉。

我家里喂养着一头枣红色的骡子,它性情刚烈,急躁如火,干起活来如火一样蹿动,把田地像撕布一样扯开,把土地新鲜的肌肤露出来,散发出浓酒一样的醇香,使我在新翻的土地上像孩子一样滚来滚去。如果你有兴趣来看看我犁地吧。当我的犁头经过你所站的土地时,你就会看到犁头像大海中的船一样从你面前飞快行过,激起的土浪像水一样向四周蔓延开去,那犁过的一大片湿地,像一片湖泊荡漾着阵阵涟漪。这时你就会发现,一只犁头多么像一只快速游动的鱼,那泛着波浪的湿地多么像一片水,你也会发现了一只鱼与一片水的关系,一粒粮食与农耕史的关系。

我犁完自己的地,就吆着骡子到外县去打工,给那里人犁地种麦,之后,又给那里人种黄豆,再然后,我就吆着骡子上了矿山驮矿了。

我深知骡子辛苦,我会像对待我父亲一样对待它。我把最好的麸料给它,把我手中的馒头给它,把我碗中的面条给它。我与它住在一个窝棚中,我与它面对面住在一起,晚上休息的时候,别人都睡了,惟有我的灯还亮着,看到它的槽里没有了草,我赶紧给它添一把草;看到料没了,赶紧给它添一把料;看到它吃饱了喝好了,我才放心地睡去。一发现它有什么疾病,我立即给它请来医生,买来药。它一声不正常的咳嗽,常使我胆颤心跳。

它的命令我洗耳恭听。天亮了我还在睡眠之中,它就大叫起来,把我从睡眠之中唤醒。我赶紧起来给它拌草,饮水,然后就放上鞍子驮矿了。它一次驮五百八十斤,如果驮不够这个数,它就拒绝走路,会与我对抗,说是我小看了它;在返回矿山的路上,它硬要我骑上它,否则它就不到矿点装矿,我没有办法只好骑上它了。当别的骡子休息吃草的时候,它还要加驮一趟,我不让它去驮怕它累坏了身子,它就用不吃草对抗我。它认为它是在给自己干活,是在努力与我接近,与我分享劳动的快乐。它从来不认为我是一个人,它是一匹骡子,而是我们因为各自的生活走到一起的一对合作伙伴。它与我合作得非常默契。我得地喊一声,它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唉地喊一声,它知道我要干什么。它长鸣一声我知道它要干什么,它长叹一声我又知道它要干什么。在更多时候,我们的想法根本不用声音表达,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知道对方要干什么。我与它配合的默契超过了我与一个人的配合的默契。我没有弄懂一个人的心情,却弄懂了一匹骡子的心情,我就像一匹骡子一样,得得踏踢走进了它们的世界里去。

我俩艰难困苦的命运就这么把我俩连在一起。我已经是骡子的一部分,骡子是我的一部分,我与一匹骡子沟通了。我把自己放在一匹骡子的位置上,认识了一匹人样的骡子;骡子把自己放在一个人的位置上,认识了一个骡子样的人。

人已经不是人,骡子已经不是骡子。人和骡子已经是两个空壳,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对患难与共的灵魂。他们没有高低、贵贱、贫富、类别,只有平等。

周应合男,1968年生,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飞天》、《延河》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一百余篇,获甘肃省敦煌奖等多种奖项,有作品被《新华文摘》等刊物转载。

猜你喜欢
乡路骡子林子
被子的骡子
尊贵的骡子
乡路
冬日的林子
Summer Vacation
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杨得志巧计活捉“野骡子”
乡路
千年乡路
不幸的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