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2005-04-29 00:44郭亚玲
延河 2005年4期
关键词:老韩大字张老师

遭遇人生第一次大苦痛,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算起来那年我整九岁。

那是个炎热的夏季,知了在教室外面楸树上拼命地叫,同学们在教室里面流着汗写大字。我们村小是个复式班,坐着高低不同的五个年级。现在已记不清老师到什么地方去了,只记得教室里又热又吵,尤其我们低年级孩子,边写字边吱哇乱叫,气得班长用扫帚把儿在我们头上身上猛敲,敲一阵我们就安静一会儿,过不了多久又得敲。

班长是五年级的一位大哥哥,名叫林,方脸大眼,眉楞骨很高,嘴角长个大痦子,痦子周围有许多细小的绒毛。他用扫帚把儿敲我们的时候,绒毛便索索地抖,痦子都好像胀大了。扫帚把那时很少落在我头上,因为我很乖,安安静静地从不惹事生非,不像其他女孩儿窜来窜去还大喊大叫。其实乖并非我的本性,而是我心中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九岁的我连个少女都够不上却偷偷地爱着我们班长!

这件事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却千真万确。因为我爱我们班长就不给他惹事生非,因为我爱我们班长就表现得特别乖。可我的乖从没有引起过班长注意,好像我本来就应该那么乖似的。这使我很苦恼,苦恼归苦恼,我仍旧乖,我容不得自己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疯疯颠颠,我最害怕的就是在班长面前出丑。可在那个夏季的一天,也就是知了们疯叫着的也许是那个夏季里最热的一天,我却出了一次丑,一次让我终生刻骨铭心的大丑。

前面我不是说我们在写大字吗?那天我们的确是在描着影格写大字。知了在教室外面拼命地疯叫,我们在教室里面拼命地流汗。我穿着我妈给我用尿素袋子做的新白短袖衫,我很担心我的新上衣会涂上墨汁,我还担心我的汗落下去会洇污了大字。由于担心过多,注意力不集中,不集中就出了差错,我把“党是太阳照,照得万物欢笑”的“太”那一点弄丢了。我的同桌云立马发现了我的错误,她发现我的错误时我正写着“万物欢笑”的“欢”字。云立刻大叫起来:哎呀,党是太阳照,你咋写成了党是大阳照!党是大阳照吗?党怎么能是大阳照呢?云喊着喊着就激动了,一激动就站起来面向全体同学了。我惊慌地想添上那一点,云却抓住我的手腕不让我添。于是全班同学都拥过来,都看见了我那个照耀着党的“大阳”。他们围着我纷纷议论,有人说我写下了反标。

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没有哭,只是感到热,热得我只想把我的新衫子脱掉扔到窗外去。走,寻老韩走!云说,云说的时候已提起了我的大字本,我浑身一软,就要从凳子上滑下去了,可还没来得及滑,班长林站出来了,林把我的大字本从云手中夺了过去:大阳怎么了,班长说,太就是大,大就是太嘛,咱说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咱说天大地大没有毛主席的恩情大,咱还说毛主席像太阳,可见大阳就是太阳,太阳就是大阳嘛!班长振振有词,班长黑眼仁亮闪闪地发光,班长嘴角的黑痦子也亮闪闪地发光,于是班长就像长了三只眼。我的眼泪就下来了,眼泪下来倒还罢了,问题是鼻涕跟着眼泪一齐下来了。好在班长没有看我,他把我的大字本放在我面前,大声喊同学们各坐各位。同学们很快散了,我的同桌云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她的不满是显然易见的。我那会儿要是迅速加上那一点就好了,可我却没有加,我这人天生反应迟钝,班长明明已经把枷锁给我打开了,我却不知道把它从脖子上拿下来,这就给了我同桌云以可乘之机。

我擦掉眼泪鼻涕,用汗涔涔的手刚握起毛笔,云抓住大字本猛一抽,我的惊叫声还在教室回荡,她的身影已在门边消失了。

我追出教室门,又追出校门。云在前边飞快地跑,我的大字本以她的手臂为圆心在空中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她向她家的方向跑去,我一时不明白她把我的大字本拿到她家里去干什么!绕过生产队的养猪场,一进入那亮光光地大场坝,我一下子清醒了,一清醒我的筋就像被人抽了,我一屁股坐在场上就再也起不来了。我想起云好像说过,工作组组长老韩最近搬到她家里去住了。我完了,我一家人都跟着我遭灾呀,我很想哭,可我没有眼泪,就那样在火辣辣的日头下坐在火炕似的麦场上眼巴巴朝云家方向瞅。老韩是个四十多岁的黄脸汉子,手里提着个黑公文包,脸一天到晚拉得很长。村里人都害怕老韩,尤其地富反坏们,我家是地主,一家人当然也像怕阎王爷一样怕他。

正当我欲哭无泪地在心里占卜着我全家人的命运时,云向我飞跑过来了,手里没有我的大字本。老韩同志叫你哩!云说,笑嘻嘻地,嘴角挂着一绺涎水——云家的人都这样,一笑嘴角就淌涎水。我企图从云的笑模样中寻找我全家命运的蛛丝马迹,可我失败了,云的笑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可当时我看着云的笑模样却有种作呕反胃的感觉,这感觉一直持续至今天。前不久在大街上看到云,云亲热地拉住我的手久久不放,满脸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那会儿,我就想起了云十岁时的笑模样,我甚至还嗅到了她当年笑嘻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我不由自主。当时云说老韩叫你哩,我就有了想上厕所的感觉。云扯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而且一直把我向她家里拉去,一路上我像只行将被屠宰的羊羔,使劲地朝后拽着不肯前行。我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可裤裆却滴滴嗒嗒了一路。

老韩住在云家东厢房里,我被拖到房门边的时候,一把抱住门框死活不肯进去了。老韩趴在桌前写什么,我的大字本就放在一边。云快活地叫了声老韩同志,老韩就抬起头来了,老韩的脸又黄又长,眼睛却亮得刀刃一样,“刀刃”一架到我头上,我身体一下子就萎缩了。你进来!老韩说,声音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严厉,目光也逐渐地变得柔和。现在想来,当年那个紧紧抱着门框只露半边脸满眼噙着泪不敢流的女孩的可怜模样一定让这个男人动了恻隐之心。总之,老韩拿起我的大字本并不十分严厉地训斥说:写字怎么能遗笔掉点呢?以后注意些,不能再出错听见了没?再出错你父母就要上批斗会哩!

我虽然被吓得魂不附体,可我还是听清了老韩话里的意思:再出错的话父母上批斗会,这一次父母不用上批斗会!我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涌流下来,我双手一齐擦都来不及。又没怎么你你哭什么?云皱着眉不以为然地训斥我。我哭得更厉害了,云你怎么会明白我的泪水是幸福的泪水呢,我像一个失宠的妃子重又受到皇上恩宠抽抽嗒嗒哭是带着撒娇意味的啊。可我幸福得太早了,就像我讨厌云的笑一样,云也讨厌我的哭。她紧紧地锁着眉嫌恶地看我一眼突然对老韩说,她家是地主,她妈成天给她搽胭脂抹粉,她是个资产阶级!老韩的眉就皱了起来,他拿起我的大字本认真看了看,突然问:你父母晚上说没说过反动话?我的头嗡得大了,感觉到血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我的脸一定红得像个大西红柿。我紧紧地咬住嘴唇,因为不咬住嘴唇我的话就要从舌尖上滚出来了。

我父母的确是说过反动话的,尤其我母亲,夜夜叹息,含混不清地骂着什么人。这让我很苦恼,因为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不可能不热爱我们的伟大领袖。我多次暗示过我母亲,可我母亲像个固执的孩子一点都不长进,现在出事了吧,把我一个九岁的孩子夹在了两难中!我的泪水凝固在了眼中,或者说我的眼泪被我内心的恐惧烧干了,我甚至听到了我烧得火样的脸颊在滋滋冒烟。

说了就说了,没说就没说!老韩不耐烦了,把他的笔在桌面上礅得笃笃响。我嘴张了张,立即又闭上了。说嘛,你就说出来!云双手撑着膝盖,眼睛眯成细缝缝瞅着我的眼睛鼓励我。说了,我心里说,我的嘴随着心也快要说出来了,可我母亲对我的爱及时封住了我的嘴,我虽然热爱我们的伟大领袖,可他老人家毕竟离我很遥远,而我母亲却时时操心着我的衣食冷暖,所以我的阶级立场一下子就坐偏了。我说没有,没有说反动话。我声音虽小,态度也不很坚决,可老韩还是相信了我,或者说他假装相信了我。没说就好,以后你可得注意着,你父母都是戴帽子的,他们要是有不利于党不利于人民的言行,你随时来向我汇报,听见没有?你是可教育好的子女,一定要和家庭划清界线!老韩说着手像一把刀似地猛向下一砍,我就觉得我和父母像牛郎跟织女似的被分隔在了银河两岸。

我拿着大字本和云一起出了她家门,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一次云没管我的眼泪,她兴奋地对我说,咱一起监督你爸你妈,你听他们说反动话就来告诉我,我去告诉老韩同志!那会儿她同我很亲热,双手搬着我的肩,嘴角淌着涎水,好像我是一块能吃的肥肉。我连连点头,我再也不敢小觑这个平日总抄我作业的同桌了。她那么小小年纪就敢称呼老韩为“老韩同志”,可见她不一般,可见她已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云,我从此不能不像敬畏老韩一样地敬畏她了!

我们一个哭着一个笑着刚走到大场上,碰见林迎面走来,他很注意地看了看我,厌恶地瞪一眼云说,正上课哩,随便往学校外边跑啥?我知道林是向着我的,我的眼泪更多了,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林走上前,像我哥一样用掌心在我脸上抹了两把,可他手掌对我的感觉完全与我哥的不同,我哥的掌心往往带着急躁和不耐烦,刺刺拉拉有时把我的脸都弄疼了,林的手掌很轻柔,像绸缎在我脸上拂过,像温热的水在我脸上流过,我渴望他的手放在我脸上永不离开。可幸福的感觉只是一刹那,云很快就大喊大叫起来,指着我裤子说,呀呀,尿裤子了尿裤子了!我手伸屁股上一摸,果真湿漉漉一大片,我知道我的丑出到家了,恨不能有个地缝能让我钻进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跑着离开他们的,可我明白林一定清楚地看到了我裤子上的那一大片尿渍。一个女孩子竟尿到了裤子上,这是多么丢脸的事情啊!从此我再也不敢正视林的目光,我觉得我成了全班女生中最最没有资格爱我们班长的人!好在有更大的事情困扰着我,这大事相对也就成了小事。

什么事呢?关于我父母说反动话的事!他们在人前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关起门来却肆无忌惮。他们晚上好像从来就没睡过觉,你“嘘”一声,他“唉”一声,我就紧张得浑身发抖。以前我倒下就睡着了,现在他们的气却一声声地叹到了我的骨头缝里,我就觉得被子太薄,冷得浑身瑟瑟直抖。我把脑袋紧紧地裹在被子里边,心里乞求他们什么都不要说,可他们却像有说不完的事,担不完的心,似乎全世界的熬煎事全让他们给摊上了。

云每天都要问我,你爸你妈说反动话了没有?我紧紧地闭着嘴巴不说话,云就问,得是说来?我赶快摇头。她却紧紧地瞅着我的眼睛不放,我咬住嘴唇硬忍着不哭。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夏天,老天爷终于给了我和父母划清界线的机会。

我们村小惟一的教师张聪因男女关系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在那以前我是很尊敬我们张老师的。尊敬他不光是他书教得好,还因为他爱干净。他每天都用香皂洗脸,用牙刷刷牙。我们家从来没有人用过香皂,更别说牙刷。我们的张老师脸干净,手也干净,白亮的指甲剪得光光儿的,每天早上,都用牙刷在嘴里鼓捣,大团大团的泡沫就从他嘴里流到地上。我觉得他很奢侈,那么多的泡沫都被白白浪费掉了,我常想那泡沫要是落到我嘴里多好,我的牙也一定很白。

批斗张老师的前一天,云突然问我,张聪在你家吃过四盘子是不?我愣了一下,急忙摇头说没有没有,云的黑豆眼盯了我好一会儿说,你怎么能不说实话呢?吃四盘子不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嘛!我羞惭地低下头去。这能怪谁呢,只怪我多嘴爱说话!在“党是大阳照”事件之前,我对同桌云是无话不讲的:今日轮我家给老师管饭,我妈给炒的四盘子,有鸡蛋,萝卜丝儿,白菜,还有炒洋芋哩!我向云炫耀,现在,我的虚荣心终于要我付出代价了。

吃罢晚饭,云到我家来了,说是老韩找我。我害怕极了,云安慰我说,这一次是好事情。果然见到老韩时,他脸色比上次温和多了。他要我在明天的批斗会上发言,我嗫嚅说我不会发言,他说不会不要紧,我让人把稿子写好,你照着念。第二天一大早,云果然送来了一份稿子,大意是反革命分子牛鬼蛇神张聪走地富路线,在地主家吃肉吃四盘子,被地主拉下了水,同地主穿一条裤腿。前边的我能看懂,后边的穿一条裤腿我不明白,我问云,她也说不清。我又提出吃肉问题,我说我家除了过年,平常就没有肉吃!云很不高兴,说你不想和你家里人划清界线就算了,我告诉老韩去,就说你不想念!我一叠声地说我念我念,好在知道发言的还有其他同学,云也是其中之一,我才心安了些。

那天人山人海,因为批斗会在全大队范围内召开。第一个上台的是张聪老师的相好春兰姨——他们的丑事败露后春兰姨反戈一击了。春兰姨的男人在省城当干部,她是我们全大队最漂亮的女人,可那天她脸乌青乌青地非常难看。张老师抬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便指着张老师骂,你狗眼再瞅!再瞅我我挖了你狗眼!人群中立即有人带头高呼“打倒牛鬼蛇神张聪!”春兰姨也振臂高呼,衣摆下露出雪白的肚皮儿。张老师低下头去脸像纸一样白了。

第二个上台发言的是云,她穿着不知从哪儿借来的黄军装,很宽大,袖口和裤腿都挽着,头发剪成个比男孩子还短的革命头。尤其让我羡慕的是她袖子上的红小兵袖标,菱形,红艳艳的。她的名字已不叫郭云,而是叫郭红云。村上的女孩子都从红字上取了名儿,我是最后一个取的,叫郭红连,可云不许我叫红连,她说你地主你还叫红连,红色娘子军的红连才是红连!总之云那天很精神,她一上台便指着张老师骂:你再瞅我,我挖了你狗眼!可张老师根本就没看她,台下哄地一片笑声,云臊了,突然冲上去扇了张老师个耳光说,你狗眼往哪儿瞅?你狗眼再胡瞅我挖了你狗眼!这一次,台下有了稀疏的掌声,随后就呼口号,云也呼,那一阵儿,云真是风光极了,她的声音很大,这是所有后来发言的人都不可企及的。轮到我时,我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腿肚子直转筋,我为此非常生自己的气,我一心要像云一样声大,因为云说老韩同志叮咛过,一定要声大,声大了才能表现出对阶级敌人的刻骨仇恨。阶级敌人是张老师还是父母我不大清楚,可我知道我声大了就同家庭划清界线了。发完言一下台我就急切地问同学,我声大不大,可他们人人都摇头。这让我很丧气。回到家,我希望家里人能给我个公正的评价,可家人都沉默着不说话,尤其我哥,边喝稀粥边拿白眼翻我。更令我不明白的是,这件事竟成了我的短处,哥一同我闹别扭便讥讽说:穿上你的花短裤,上台批斗老师去吧!

于是上台批斗老师成了我心中永远的伤疤。

其实,伤害我的不光是我哥,还有林。

自从上台批斗过老师之后,林就再也不理我了,他高高的眉楞骨下的黑眼仁瞄都不瞄我一下。他话语不多,越来越像个大人似的沉稳老练。可新来的老师却不让他当班长了,原因是批斗张聪老师的时候他不愿意上台发言。我心里很为他抱不平,他却从来都不知道我为他不平过。

初夏的一天晚饭后,母亲让我去给三妈送一碗槐花疙瘩,我出了我家后门,便向三妈家的后门走去,没想到林竟从对面走了过来。路很窄,路一边是人家的围墙,一边是刚浇过的麦田。那天我刚刚洗过头,脸上搽着香香的雪花膏;身上穿着我妈给我洗得很白的短袖衫。非常清爽的我很愿意在这个时候遇到林。我们相向而行,越走越近,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他嘴角的黑痦子了。我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我脸很烧,手心不停地出汗。林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我们快要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把自己紧紧地贴在墙壁上,这样好给他留下宽裕的地方。可他却瞥都不瞥我一眼,就那么大模大样地过去了,好像我原本就该贴到墙上一样!眼泪溢满了我的眼眶,我端着菜疙瘩无意识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了北头大路上,竟忘记了菜疙瘩是要送给三妈的。

我认定林对我的蔑视是因了那次批斗会上的发言,所以穿着花短裤批斗老师成了我心中永远的伤痛。我很害怕听到和那次批斗会有关的一切词语,“发言”、“批判稿”“大声”“短裤”之类皆在我忌讳之列。有次一个同学上讲台背诵毛主席语录,下来后问我她声大不大,我血轰地上了头,我当时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那同学望着我张口结舌了半天。

三年后,也就是我十二岁那一年,我又一次经历了创伤被撕裂的痛苦。

那是春末夏初绿草正旺盛的季节,我和云等几个孩子胸前挂着布兜儿去村外掐狗须牙尖儿。狗须牙是一种长着坚硬长刺的野生植物,顶尖儿却嫩,掐下来用水煮了拌上蒜汁还挺好吃的。我们沿着水渠走,渠里的水很稠,岸上的草却油汪汪绿。走了不多远,遇见了村上几个割猪草的小子,林就在其中。林那时个儿已经很高,唇边长了胡髭,黄黄的绒绒的那种,眼仁更黑,眉楞骨更高,尤其嘴角那痦子,黑豆一样比以前更醒目了。至今我都没搞明白,我的那个女伴,她凭什么就想起了我三年前穿的花短裤。她指着我装狗须牙的布兜儿问:你这兜兜是用那个花短裤改的吧?我的心像突然被热油烫了一下,云却以为我没听明白,提醒说,她问你这兜兜是不是那年上台发言时穿的短裤改的!我浑身轰地起了火,羞耻感像无数虫子咬噬着我的心。我不明白云为什么就没有羞耻感,也许她不是故意的!我抓住狗须牙的根部使劲一捋,坚硬的刺便扎进了我手心,手心的血豆豆很快变成了“红蚯蚓”。我的手不疼,一点都不疼,心却被钝刀锯着似的木疼。伙伴们大惊失色,尤其云,攥住我手腕抓了把黄土就要往上按。就在这时,林喊了一声,林喊的什么我没听清楚,可他的喊声制止了云,林从草笼里抽了几根刺蓟草揉碎,抓起我手就要把那草汁往我手心挤。我挣扎着欲抽出手逃跑,羞耻感使我变得狂怒,变得丧失了理智,想必我是大喊大叫了的,林沉下脸喝斥了一声“悄着”,我便立刻安静了下来,看着他将那绿色草汁一滴一滴地滴在我掌心里。他还指挥伙伴们继续寻刺蓟揉刺蓟,直到把我的血止住。止住血他又去割他的草了,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绿草在他青白的镰刃下噌噌一倒一大片。我便明白,他在乎的是我流血的手,而不是我这个人,那只流血的手无论长在谁的臂上,他都会全心全意为它止血的。

前不久我回娘家在村街上遇见了林,他已满脸皱纹,可他的眉楞骨还是那么高,他嘴角的黑痦子还是那么醒目,他笑着热情地同我打招呼,我也笑着,心的深处荡漾着一片温情。

林,你还是从前的那个你吗?

林,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成熟女人在她很小的时候,是怎样默默地爱过你吗?

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郭亚玲陕西省礼泉县教师进修学校教师。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延河》、《西部》、《小说月刊》、《短篇小说》、《乡土》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曾有作品先后被《读者》、《小小说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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