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 煜
从医院出来,我迎着光明亮丽的太阳,心里就是不信邪。
我依然镇静地开车,一路上与张议论不休。
无论何种假设,我都无法将癌症与自己联想在一起。
上个星期当我们接到通知要去做定期身体检查时,我完全信心十足。来汶莱工作数载,何曾听说我身体不适?又有哪间医院赚过我十元八元?有位同事还不置信地赞我够健够棒,连个伤风感冒都不沾。
一个多小时前,坐在长椅上等着领取“报告”,我依旧悠哉悠哉,谈笑自若,反是张提心吊胆的,坐立难安。
直到“报告”交到手上,我看亦未看,径自向挂号处走去。
张追上来,把我的“报告”取去和她的加以对照,然后说:“你这两项与我的有点不一样。”
我一惊,抢过细看,不禁着实吓了一跳。
通常验血和验尿均可知道很多方面的病征,如肝炎、贫血、糖尿等。
“这1——3十代表什么?”
“这一项是说有细菌。”
我刹时愕住。NIL才表示一切没事,我的分明是有问题了。
真是不幸言中,我方才拿X光检验报告时,故意说自己过不了关,结果,问题就真个出在另一张验尿报告里。
医学上的代名词,我们不能断言,惟有待见了医生再分晓。
当护士叫到我的名字,张已先我顺利地取得医生证明书——健康的保证,这是我们工作准证签发前重要的一环。
我再也轻松不起来,张关心我的病情,陪我一道进内。
年轻的医生笑容可掬,他把我的报告看了又看,问我是否常有腹痛,又探询一些女性暗病。我直摇头,一再表示一切正常。但最后,医生给我配了两种药,解释他不能签字的理由,要我三天后依约前往再做详细检验。
真是万料不到的“结果”。医生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他认为我子宫有问题?怎么可能!一点迹象都没有!”
“何必担忧?他也只是怀疑。”
“他配的药可是千真万确杀菌和消毒的。”
“也不妨按照指示服用,或许三天后已平安无事。”
“若果真有什么病毒,你认为如此轻而易举就能歼灭?”
“即使不能,早发现亦好趁早诊治。”
“万一被证实那是癌症,我该怎样?”
张“呸”的一声,骂我胡说八道。
我口里如此说,心里却是觉得千万个不可能!我对自己的健康一向是引以为荣的!
只是,常听人说女人一过三十,最大的劲敌即是子宫癌!
癌之可怕也就是在它初期时完全不被觉察,直至被发现时,已是危险期,甚至药石罔效。
这天返家后,我的信心开始动摇。
我显得极不安定,对着三个未成年的活泼子女,笑容却已僵冻。
我这半生,大事做不成,但贤妻良母,孝亲敬老,敬业乐业可是当之无愧。
而今,我最担心的莫过于几个孩子及老母,其次则是我所教导的那班学生。
大儿子见我服药,问长问短,我撒谎说是提神醒脑之物。
二儿子粗枝大叶,倒没领会我的不对劲。
小女儿最敏感,首先发现我那呆怔的眼神,缠着我老问为什么。
外子放工回来,亦为我的静默而奇怪。
晚上,我趁孩子们在另一桌做家课,悄悄地将真相转告外子。
他听后沉默良久,然后平静地说:“愁也于事无补,一切看开。如所言属实,惟有尽量去医。”
我无言。或者,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无意间摊开报纸,竟阅读到一篇有关子宫颈癌的文章,谈及该病特征,在初期时即是毫无迹象。
我的心再次抽紧,为何那么巧,偏让我在此时看到它?!
这晚,我彻夜不眠,怕的是来日无多,责任未了!
自与外子步上人生新旅程,从白手兴家到事业有成,从贫寒低级的小职员到有产阶级,从三人小天地到六人小乐园(包括母亲),其中辛、酸、苦、辣,大灾小难,在所不免,却凭着一股坚强的斗志和两人的努力,一一克服。往后的日子看来已可顺顺畅畅;老母的脸上开始展露欣慰的笑容;三个孩子的学业亦渐上轨道;美满快乐的生活已指日可待……
岂料,突如其来的,竟宣布我的“死刑”。
我怎能甘心,我的真正人生才刚开始!
我无法不忧虑,亚莲即是个最好的例证。她在证实患上子宫癌之前,恰与友人出国旅游,回程时感觉腹部有些微肿胀,顺道去新加坡检查,即发现有问题,不久病征明朗化,前后不过半载,已是大限到矣!
记得在她首次手术回来,我去探访她,她虽然骨瘦如柴,头戴假发,她的表现却令人鼓舞,她说:“现在医学真了不起,我完全没事了。”
她的声音宏亮,行动快捷,并与我高声谈笑,使我居然相信她真的已复元。
然而,两个月后,她又进了医院,从此不再出来。在最后阶段至临终,她仍频频呼号不甘心就此死去。她年方四十,正值英年而长才未竟,怎不叫人悲叹!
我不寒而栗!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我个人是死者已矣,我的家庭呢?我的母亲将会如何地哭断肠?我的孩子又将如何成长?谁去照顾他们的起居饮食?谁去安慰他们受创的心灵?外子十多年来虽不曾刻意说过一句温柔体贴的话,但他处处表现以我为重心。他曾说:
“我一无所有也无所谓,有你和三个孩子就是我最大的收获。”
唉!难道这是天意?!
眼睁睁挨到天亮,为了不让大家担忧,我装着若无其事,照常上班,照常料理家务。
三天下来,我暗地里抹了不少眼泪,我已肯定我是劫数难逃。
前后大约五六次,我感觉腹部在隐隐作痛,我更加心烦意乱。我惟有拿“药物发挥作用”以自慰,强颜欢笑。
清晨,外子比我起得更早,他表示陪我一道去医院。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不知怎地,眼泪立即夺眶而出。
他拍拍我的肩:“别惊动孩子们,多往好的方面想。”
车子愈接近医院,我的心情愈紧张。
下车时,外子轻轻地说:“冷静点,希望我的判断正确。”
我茫然向前走,由于是特约检查,我直接去验尿处。
外子在门外等候。
同样的手续再做一次。
十几分钟的等待仿如一世纪,我六神无主,双掌合十,低头默祷。
“报告”终又送到我手上,我好似接获一张宣判死亡的证书,内心激烈挣扎着。
如那一刹那,孩子们纯真的笑靥忽而全变得梨花带雨,口中悲恸地哭叫:“妈!妈!我要妈妈!”
上苍何其残忍呵!我咬紧下唇,把头猛地一甩!企图甩掉所有的哀伤!
今天值日的是印籍医师,他将我呈上的报告书与其他几份凑合在一起,逐一翻阅。
他开始问我一些家常琐事:在何处工作,何许人,几个孩子等,问得我惶惑不解。
我在心里嘀咕着:
“我的病情究竟如何?是否还需要仔细检查?是否真的无可救药?”
“你知道你有问题?”他终于言归正传。
“不知道。”我的心怦怦乱跳。
医生又把那几张“东西”翻来覆去地细看。
在一旁的护士关切地望着我。
我惶恐地注视着医生:
“究竟什么问题了?”
“没有呀!一切很好!”说罢再细细端详。
“是吗?”我不置信地。
“完全没有问题!”医生笑了,他接着替我量血压,听心脏,眼耳口鼻用小电筒照一照,然后在证明书上签下大名。
我松了一大口气,忙一迭连声地道谢。
外子见我满脸堆笑出来,倒像有先知之明。他说:“我的想法一直只有两种:一是诊断错误;一是错植他人之名。”
他又解释:“并非我怀疑他们的工作能力,百密一疏或一时糊涂也是常有的事。”
我握着医生证明书,如获至宝。庆幸之余,仍有些不解:究竟是哪一方面的差错?
也许是尿液不清或厕所器具不洁——我想。
总算事过境迁,一场虚惊而已!
回想起来,我又觉自己未免太过杞人忧天,正是:“疑心生暗鬼。”那日医生对我询问时,自始至终并未提过“癌”字。
真个自寻烦恼,自己过分敏感招来三天三夜的忧心忡忡。不值!
“去去去!新春在即,岂可尽说不吉利话!”
我大笑三声,讨个喜气洋洋。
(选自台湾《三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