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庄在腹”的流氓

阿　盛

公元一九五○年，农历庚寅年，岁肖属虎，仲春吉日良辰，我无可选择地出生于嘉南平原正中央。恰好赶搭上最后一班台湾传统列车，也因此见识了许多真正的“流氓”。

流氓原意即流亡之民，诗经卫风“氓”篇：“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流民并非无业，此诗可证。至于何时“流氓”被解释为游手不务之辈、欺压良善之辈，我学浅，一时考查不出。

但是，根据我祖父的说法，“流氓”是经常行走四方的江湖人，江湖中人重然诺重侠义，所以，等闲三脚猫是不够资格被称为“流氓”的。

大约在我十岁之前，我见到的“流氓”都有几个特点，其一，伦理分明；其二，练过功夫；其三，不偷不抢；其四，忌涉鸨娼；其五，禁欺良民。六岁那年，我眼见一个身怀高技的“流氓”跪在老妇面前，老妇以杖击其背之后喝令起立，该“流氓”俯首连道三声“失礼”，退去；此事因由于该“流氓”手下小弟酒醉调戏老妇之闺女，名节干系重大，该“流氓”严罚小弟后，亲自请罪。我说“身怀高技”，有凭据，五岁那年，我偶然看到该“流氓”在其家后院练身手，他解下丈余长腰带，一端浸水，手执另一端，随手撒出，布带缠住树枝，立即纵跃，我抬头，他已立在四个大人高的树梢上。四个大人高约两丈。

邻乡有个“流氓”，能文能武，祖父说他在日据时期以一根扁担对付三个持武士刀的日本浪人，结果是三个浪人丢下三支刀逃得像脚踏风火轮那般快。我八岁那年，他的换帖兄弟伤人劫财走亡，他出面延医赔钱送礼，并令人逮到换帖兄弟，操刀砍断彼一手指，然后前往警察派出所自首顶认换帖兄弟的罪，坐牢三年。

还有——还有许多“流氓”的作风，我都亲睹耳闻过，我甚至曾为了在作文中写下将来立志要当流氓而被老师打屁股，幸好我自小随祖父练过几手，稍知利用呼吸收放缓化重击之道，藤条伤痛不了我。

在我眼中，台湾现今已经没有“正庄在腹”的流氓了，每见传播媒体“大捧”那些不三不四的抢盗奸杀之徒，将之视如“英雄”，报道其出身背景、扣几次手枪扳机、有多少女人陪伴……巨细不漏，我总觉可笑——这是什么跟什么呀，搞不懂张五李六，实在有够乱七八糟，不值一钱二分——这可是在下老九的直言。

若劳动问在下何许人，鄙人籍在台南新营，抱笔贸字，台北之氓也。

（选自台湾《心情两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