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的诗（九）

云　鹤

焚 星 人

说你是秋，说秋晕自我睫间泛起

涛声穿帘而入，入我的诗

晚钟把往事雕在我家门槛时

你顺流而至，西风扇去了你的寂寞

把天河纹上你的双臂

在红墙上绘画你的沉思

听你嘻笑，斟你的风雅与文静

你是年轻的云，你

依然是爱流泪的女孩

依然是爱流泪的女孩

风影掩蔽了你

在多雾的夜里，在三更时分

你悄悄地筑成了恋的新坟

且在墓碑上刻下昔日的放荡

自重叠的彩虹下步出

我的醉意向东

以歌声在台上画你迷人的笑涡

除落霞之外，尘埃将是

最香醇的美酒

子夜里

我是焚星的浪子

我醉酒，我弓身

我爱漂流

而星烬纷飞

在我的笑声中错落……

秋烬

说八月贴满你的影子

水声在西，在风外

彩虹下，刻你的名字在左手无名指上

夜色映你，谈玄者已乘风而去

今夕，声音在声音里沉默

我在你的拥抱里沉默

唇畔饰满音乐

你来，以跫音摇醒我的回忆

笑声遂疏沉

落锁的栅外，笛韵随去春的杜鹃凋尽

从发丛间匆匆穿过

我们以蹄声写诗

以口哨数你的睫

独自饮你修美的身姿

你是酒，是不飞的蝶

是一夜间焚燃起来的星屑

眉间是一个节日的悼念

红叶下，以月光织披肩赠我

你的眼神是山南一段弯曲的碎石路

我骑马流浪

黄昏在马背上抽搐

记住你的誓约

让萧条的伤感在云前小立

风雨不来，沙滩上满是足印

你兜售着笑

我在我们熟悉的街道上漂泊

骨灰伤了我的双眼

我把醉意抛在你家门前

然后整装离去

去向涛声喧嚣的远方……

序 曲

我听见哭声。风摔碎在斜坡上

我听见哭声。苦旱里痉挛的根须努力伸向海洋

我听见哭声。龟裂的泥土露出了新棺

我听见哭声。饥饿铿然落在餐盘中

我听见哭声。潮退后屋顶红瓦凝着晶晶的盐

我听见哭声。千排廊柱一瞬间陷入地层

我听见哭声。另一次脐带与胎盘的争执

我听见哭声

我听见在一根遗失了音调的弦上弹出的

自己

作品

企图以影子解释自己，以幻觉证实生命

那人，以一袭亵衣蒙面

在音乐与烛光中，撩起一场小小的纠纷

谷仓里，饥饿的灵魂争食着最后的一粟

一片剃刀，一朵刚折下的玫瑰，都是一种

存在

都是可触的实质，可捏的物体

昨日，你可听见谷仓里凄惨的狂笑？

可听见剃刀片的哭泣？玫瑰的自语？

而那将紧紧拧着你，在土墙与尸灰之间

如果你懂得如何贿赂时间，向岁月献媚

墓碑上的字迹会渐渐隐去

像去冬的严寒自今年初春而逝……

赎

在喜剧的边缘，谁以一袭黑衣掩盖太阳？

那光企图透过，像你企图越过夜

一粒麦子的下播，是一种难以猜测的表征

阴雨日，我们便为自己的灵魂举行葬礼

进裂的血肤里，你我将讶然发现

真理只是美丽的谎言

而你效忠于愚昧的信仰，盗墓者

常在冬冢中掘得夏日的炎热

在鲜花与骨灰之间，我们的梦是去年的虹

为着等待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们的血总涂满秋林的墓碑

向一低级的哺乳动物示爱

死亡便沿着我们的脊椎袭击脑袋

此地鸟尸是惟一的祭品

在遗像之下，你将看见祖先眼中射出的怒色

你的臂上布满齿痕，体内尽是灼伤

而春夜，你的眼睛是大戈壁沙漠

关节里隐有昨日的悲痛，年代以左目视你

假若锈烂的钉子能够表达爱情

你就该把那袭黑衣挂在上面，高高地……

某黄昏某桥头偶成

那匹拉车的倦马踢亮了

守在桥墩的二排瘦灯

黄昏，在一阵骤风旋过之后

碎成无数的落霞纷纷

远地，传来一阕南曲

陈旧如隔街老太婆的吱吱喳喳

今夜无星无月，倦意潮湿且酸咸

这噪音与废气之灾岂止于身受

要解脱，惟有蒙头大睡

惟有桥的那端，卑微却温暖的窝

但君欲渡河，我欲渡河

必须心平气静，清心寡欲

方能平平安安地穿过

这忽明忽暗，招魂鬼火似的

“快乐时刻”酒吧间的霓虹

击剑

这永不止息的械斗

在心的炼狱

一方是异邦的荣华

一方是故国的缅怀

数不清的交击

电转风回，剑声霍霍

生活。一招招刺来

避中门，走偏锋

虚里套实，意欲一发之下要害立伤

现实。一势势化去

剑气罩体，沉如山岳

哪怕你佯装伪饰，诡诈连环

这不止息的械斗，三十八年如一日

点扎截挑，撩挥劈砍

剑手已遍体鳞伤，犹持剑怒峙

三十八年如一日，交锋更交锋

刺不倒的是唐人固有的坚忍

化不去的是周遭隐伏的危机

蟹爪水仙

洋葱般大的鳞茎，两侧各长二个小球茎，略带微黄的芽叶，羞涩地从茎中探出头来。那是我从街上买回来的一棵水仙，它安详地躺在置于案上的瓷盘中，直到有一天……

室友笑着取去了它，把它剥了皮，刮了根，划开它洁白的鳞瓣且一片一片勾掉，让隐藏着的芽都显露出来。据说，那经过刻削的一面会因受伤而结疤，迟缓了芽的生长，未经刻削的一面则成长自然——这不平衡的生长，将使叶子形成弯弯曲曲的蟹爪状。

我听见案上水仙在哭泣：“母亲，就让我在您体内死去吧！我不愿意这样不正常地发育着……”但，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听见呢？

门

疲惫且倦于风尘，那扇门是那么令他怀念。

这一回他真的回来了。青石路在月光里浮起。好空旷的寂静。连影子都沉没了。好深邃的寂静。青石路在月光下雕满图腾。那扇门在他眼前。好凛冽的寂静。那扇门迎面而来，妻的笑容迎面而来，孩子们的嬉戏声迎面而来。他急促的跫音划破好厚好厚的寂静。门在他眼前。他用力地敲着，用力地敲。急促的敲门声击破好重好重的寂静。门哑然。

门哑然。他退后，他向前冲——

门开了。他愕住

门内是一片好空旷的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

影子都沉没了……

（选自《云鹤的诗１００首》 / 菲律宾华裔青年联合会版）

·责编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