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闰土

2005-04-29 19:18
广州文艺 2005年5期

郑 寅

那天是清明,传统的鬼节。我本来想不回家的,朋友也说,天都快亮了,在酒店里睡一晚算了。可我担心妻子挂念,就回家来了,再说,我并没有喝醉,驾驶小车时还是很清醒的。我停了车,走进小巷,绕过低矮的围墙,一直走向我家的前院。小巷里的路灯都不亮了,可不知为什么,对面的墙壁却一片清亮,看上去像一面白色的镜子。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墙面上爬行,显得相当奇形古怪。

我低着头,小心地走着,此刻我对城市公共设施的破坏感到如此厌恶,可在平时我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突然,我听到后面有个人影跟了上来。我放慢脚步,想看看到底是谁?兴许这家伙和我一样喝酒了。可是,我走的快他也走得快,我慢下来他也慢下来,一直就这么保持着一段距离。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我听见他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还听见他踩到水坑里的声音。这是一个寂静的深夜,幽暗的小巷倾听起来,好像一点声音没有,然而还是响着。

猛然,我感到后面的人影好像土根。土根前几天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我赶到工地现场时,土根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他脸色煞白,衣服和血浆粘在一起,胸脯不均匀地起伏着。土根差不多没有呻吟声,睁着眼睛,仿佛异样地看着我,他说,老板,他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不要怨我,不是我不小心……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绝望地摇了摇头,瞪着眼睛,挺直身子不动了。

此时,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身上穿的内衣也湿透了。我踩在地面上的脚步,总觉得不那么平稳。我吸了一口气,朝身后望了望,看看到底是不是土根?他像一只水鸭似地撑着双手,蹑手蹑脚的。小巷里掀起了一阵阴风,把地上的纸屑也吹拂起来了。我眨了眨眼睛,扭过头仔细看,当我看清他那尖尖的下巴时,就迅速把目光移开了……我感到毛骨悚然,那不是前天去世的土根吗?这下把我吓坏了,拔开双腿,一口气跑回了家。

土根是去年4月初来工地上班的。有一天,我爬上脚手架,走过支简梁,来到了第九楼层现浇板上,这里正在砌砖墙,我刚上去,不经意正和土根撞个满怀,土根打了个哆嗦,忙给我让出道来。闷热的建筑高层,混响着泥沙、砖块和砖刀的声音。当我仔细观察土根砌墙时,发现他砌的墙不对头。我检查了一下水平线,从口袋里掏出卷尺量了量,我被他砌的墙激怒了。他砌的墙根本不合格,如果被工程监督部门发现了,拆了返工不算,还要通报批评,并处以2万元以上罚款。我忍不住骂起来,你这个教不会的牛,我非让你回家不可!

土根被我骂得愣住了。我火气很大,脸也涨红了,指着他的鼻子,你的横砖不对,你自己看看?我见土根只是怔怔地望着我,又大声叫骂起来,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自己看看,这种乌七八糟的墙,像什么样子,三块砖一叠,横砖要平整……

土根呆了半晌,等弄清楚我的意思以后,忙向我解释,他过去一直是这样的。我看着土根,发现他的胳膊又细又瘦,胸部的胁骨也一条条的突出来,我好像还闻到了他的汗酸味。我的火气平息了许多,但还是怒气冲冲地说,你那是农村造房子,这里是行不通的!脾气发过以后,我认为这个专业问题与他说不清楚,便叫身后的施工管理员把他换下来,并责令他负责把这垛墙拆了。

第二天,我夜里从外面回来,快到家时,又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奇怪的脚步声。我转过脸去,一个人影在远处站住了,他两臂微微举起,好像想和我打招呼。直到我关上院门,走进院子的时候,我还从铁栅门看见那个人站在黑夜里。回到小楼,我没有开灯,想起站在门外的那个黑影,我不敢把屋里的灯开亮。我的牙齿直发颤,那个人影分明是土根,虽然黑暗里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这样却更觉得鬼气森森。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他已经走了吗?我怀着好奇的心情,打开窗户,可是那个黑影不见了。

早晨起来,我因为没有睡好而感到头昏脑胀,又因此想起土根来。那垛墙返工以后,我让土根去浇混凝土了。这活比砌砖墙技术性低,但比较吃力,这对一个身体瘦弱的人来说无疑是危险性增大了。可是尽管如此,土根也不敢有所怨言,但他的形态,他的动作,都流露出对我的不满……这是他自己不行的缘故,怎么能怪我呢?我也曾多次强调上脚手架要注意安全,安全第一,安全就是效率。可是,土根那哀怨的目光,一直在我眼前飘浮,他的目光既不能说漠然,也不能说痛苦,那目光简单呆板而又充满无奈。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是他的命运,一种可怜而不幸的命运。然而,尽管我自我慰抚了一番,但还是感到有点忐忑不安。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情,我决定上午到南郊的寺庙去拜佛,哪怕破费一点钱也没关系。

灿烂的朝霞照耀着寺庙前的广场,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我的整个身心都被他们感染了。我伸了伸腰,手脚伸得直直的,宛如清晨初升的太阳。就在天亮之前,挨着殿宇的空场变成了一个很大的市场,到处挤满了临时的摊子。在一排排廉价的食品、鲜果、小百货、小五金,农副产品、塑料制品以及手工艺品后面坐着许多小贩,扯开嗓子,一刻不停地兜售着他们的商品。

走进寺院,庙宇给我一种肃穆敬畏的感觉。抬头望,大雄宝殿威武高大,金色的门楣和翘角的屋檐,外墙漆成了褚红的颜色,在灿烂的朝阳照耀下,显现出一片金黄和庄严的景象。寺乃僧园之称,院乃寺内之别舍,寺院将供佛之殿称为大殿。跨进大殿,一阵清淡的檀香气味,压倒了令人厌恶的人气和浊气,飘进了我的鼻腔。香气是从佛像前的铜鼎里飘出来的,上面铸着大明崇祯十六年造的字样。雄伟高大的观音菩萨端坐中间,她是千百年来中华民族美的化身。传说观音生于四川峨嵋山,本是西天佛祖释迦牟尼身边一弟子投胎。观音的两旁供奉着十八尊罗汉。

我默默地瞻望着菩萨,供烛闪着淡红色的光芒,照亮了我的衣服和脸膛。朝觐拜佛,是我由来已久的习惯,凡是遇到什么不幸,或者不顺心的事情,我都要到竹林禅寺,祈求菩萨保佑,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

随着太阳的喷薄而出,阳光开始照进了大殿。殿堂里闹哄哄的,充满了过分的热闹和喧嚣。我向周围看了一眼,我的旁边和后面,又来了一批批香客。现在人们喜欢临时抱佛脚,有的是披红戴绿的老妪,有的是像我一样西装革履,但手里都执着纸钱和棒香。我对周围的喧哗很为不满,同时也对旁边心不在焉地念着佛经,敲着木鱼的小和尚也很为着恼,他们总是听之任之,使佛殿从根本上失去了它的清净和庄严。

身披袈裟的住持斜着眼睛看见了我,发现我像一个老板。因为我的食指戴了一个很大的翡翠戒指,额头油光发亮,肚皮微微挺出,很有一副富态。老板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不是随便叩拜一下就算了,于是,他过来问我要不要捐一对蜡烛。我谨慎地点了点头,不过,我还不敢去斋房大模大样地坐下来。我捐了钱,住持吩咐小和尚给我上了一对20斤重的大蜡烛。

菩萨下面的香案上供奉着香、烛、水和花果。香是表示信,见到香,闻到香,则告诫自己要诚信。烛,象征着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也代表着光明磊落。佛前供一杯净水,告诫自己的心要像水一样清净平和,佛前供的花果则表示修善果,得善报。

我把棒香插到铜鼎的香灰里,虔诚地跪下了。我双手合十,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您是佛教中的慈航导人,您是救苦救难的神灵,您手执拂帚,普渡芸芸众生——这是任何凡人所办不到的。不知为什么,当我的祷告有一定具体内容时,我就觉得害怕。我的性情固执暴躁,绝不是一般人所说的虔诚的人,我心目中的佛,也不是一位满足和伪善的佛,而是一位保佑和袒护世人的神明。此时,我感到自己在菩萨面前是那么地自私。我没有跪到中间,我跪在旁边。记得有一次给寺庙捐款时,住持告诉我,拜佛的时候,最好不要跪在中间,其实,中间的蒲垫不是俗人跪的,那是住持或方丈跪的地方,一般的人只要心诚,跪在什么地方都一样的。

就肉身而言,住持并不够高僧的仪表容貌,他身材矮小,脸庞瘦骨嶙峋,胳膊也瘦得像一根柴条。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住持低声念着佛语,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南无阿弥陀佛的“南无”两字他念成了“那摩”,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匍匐在拜垫上,如置身于九霄云外,心中的虔诚已经升到忘我的高度……

住持说,你求一签吧?

我双手捧起一只竹筒,抖动着让它自然掉下一签。我发现掉下的是第25签。

住持拿着竹签,神色就变得一本正经了,竹签在他看来是某种活生生有生命的东西,他的眼中显露了一种神秘而虔诚的神情。他的确比他的外表看起来要老道一些。住持瞧着我说,你是求财运吧?

我不解地望着他。

住持说25签为下下签,它是一只法螺。法螺,佛说具菩萨果妙音吉祥之物,但与凡人来说,那含义却正好相反。

一根签有不同解释么?

当然,比如一根指头,可以是一帆风顺,也可以是一事无成。

我有灾祸吗?

当然,住持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说,你的财运,你的命运,看来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接着,住持把竹签放回筒里,嘴里念念有词。他似乎双目紧闭,他的神情显得莫测而又高深。

我紧张的透不过气来,望着他说,到底怎么样?

哦,有时候很玄妙的,住持说,有一回我给一位施主做祷告,我好像看到了一道血光,就在他的脖子底下。我看得清清楚楚,嗯,当时他正望着我。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的话使我有点毛骨悚然,我想他肯定看到了什么,那这次他看到了什么呢?

哦,不,这一次可不一样,不过都一样可怕,住持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最后说了一句,鹭鸳腿上割股肉,螺蛳壳里做道场!

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告诉我,屋里有一个人在等你。大概是施工管理员吧,我想,一定又来罗唆什么安全帽的事情。接着,我心里又涌起了另一个念头,也许是建筑公司的人吧?但我一跨进门,吃惊得往后一仰,差点摔倒在地。站在厅堂里的不是别人,竟是土根!土根没有说话,他朝我笑着。他见我受惊的样子,便嗑嗑吧吧地说,我不是土根,我是土松,土根是我的大哥,我是土根的兄弟。

啊!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说,我,我刚才去南郊拜菩萨了……我受惊不小,这个人和土根实在太像了。

土根的兄弟——土松用低沉的声调说,老板,是这样的,土根曾经跟我讲过,他一年多没有拿到工钱啦?他的语调虽然平静,但我却感到他的话里含着可怕的逼债意味。我一直不敢想这件事情,如今土根的兄弟找上门来了。

土根可以说每个月都来要工钱。他早晨守在我的门前,天没亮就来了,他以为这样一来我就会给他钱了。他哭丧着脸,既小心又可怜地跟在我后面,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想骂他,你老是这样跟着我干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还是骂不出口。土根朝我苦笑着,他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尽量装出微笑的样子。土根说,学校说再不交学费,就不让我儿子上学了。

其实,我也有我的难处。我曾多次向他们要过工钱,我们的工程队是挂靠宏大建筑公司的,我手里的工程是从他们公司转包过来的。建筑17层高的楼房,宏大建筑公司的技术资质也不够格,他们也是通过关系从另一家建筑公司转包的。工程通过层层转包,层层剥皮,到了我们具体搞建筑的人手里,也只有喝汤水了。然而,他们的话说得很好,他们说,现在有几家建筑公司不是先垫资的,如果你没有能力承受,那就让别的工程队承包好了。

说实在的,现在许多建筑工程,能在发包方没有多少资金的情况下建起来,简直是个奇迹,确实是个奇迹……我觉得自己的脸涨红了,莫名其妙窜起了一股怒气,我瞪着土根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如果学校停了你儿子的课,学校也负不起责任。

土根的脸发青了,但是他却不敢说什么,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掉出泪来……

我一想起土根,一想起他的这些事情,心里就有一种负疚的感觉。我让土根的兄弟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我露出难过的样子说,这次事故,我也很难过,没有钱支付土根的工资,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把钱付给我。当然……我停了一会,由于他的眼睛还看着我,等我把话说下去,我只好再说下去,土根的不幸,我心里也不好受,如果我的钱到手,一定第一个就给你。

土松朝我看了看,好像要说什么,但他没有说出口。他叹了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脑袋说,老板,实在是对不起,土根的老婆病倒了,这几天在医院住院。他说得很慢,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我不得不避开他的目光。他可怜巴巴地接着说,只要我们能想的办法,我们都想尽了,我们实在是没有钱……

此时,妻子从后面捧来一盘切好的西瓜。她趿着拖鞋,宽敞的客厅铺着猩红色的大理石。土松恭恭敬敬道了一声谢,可是她根本没有听见,她把盘子放在茶几上就走了。我递给土松一块西瓜,自己也捧了一块,我把椅子往后搬了搬说,天气热起来了,吃块西瓜吧?

土松咬了一口西瓜,这西瓜没有籽,他一边吃一边说,土根是去年3月15日开始上工的,死的那天是4月2日,除去10天过年,一共是12个月零7天,您说是不是?土松不等我回答,又说下去,按照您定的工钱,每天25块,总共是9225块钱,您说是不是?

我默默地望着他,我还能说什么呢?

土根到工地以后,就睡在工地的简易棚里。工棚本是用来堆放钢筋和水泥的,没有窗户,光线和空气只能从门里透进来。土根席地而睡,由于地面潮湿,底下铺了一层塑料薄膜。工棚里卫生一塌糊涂,纸屑、水泥袋以及鞋底带进来的泥土,应有尽有,下雨天,不小心就会滑倒。那段时间,外地正流行非典型性肺炎,我就让他们像农村里消毒猪圈一样,用石灰粉在墙根撒了一圈……我从沉思中回到现实,我啃着西瓜,对土松说,现在的西瓜看是好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甜。我真的不想回忆土根的那些事情。

土松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说,总共是9225块钱,您说是不是?

我打量了一下这位土根的兄弟,感到他和土根一样憨厚。我便耐心地对他说,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为止,我还要去查一下帐目,工地上的事情都是有记录的,不然的话,我怎么能记得住呢?

土松的脸色很难看,好像要说什么,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恢复了缓慢的声调,只是微微有些颤抖,他说,土根的儿子因为交不起学费被老师骂哭了好几回,土根他自己也因为没有钱,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由于营养不良,他大腿的肌肉都萎缩了,他的老婆就是因为心痛才病倒的……我听了这番话,禁不住心里一阵颤动,土根的不幸,虽然不能说是我一手造成的,但土根的家属陷入这种状况,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搞建筑多年,但不是所有时候都是能拿到工钱的。这一次,我被他们害苦了,亏空数字大得惊人,因此,我不能履行给民工发放工资了。民工们闹得厉害,过年也没回去,都住进了我的家里要工钱……就在除夕的那天夜里,妻子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她不愿看到民工们悲怆的脸,不愿看到我和孩子忧伤的神色。幸好抢救及时,但她却落下了耳疾。我看了一眼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我们在客厅的谈话,她根本听不见。

唉,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只身出来打工,到组建这支建筑工程队,这些年,我经历了多少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我的心都感到疲乏了……我让自己镇定之后,还是拿不出钱来。他们没有把工程款给我,我拿什么给他?我已经垫不出钱,我不但欠着民工的工资,银行的贷款,甚至还欠着妻子在医院看病的医药费呢!

我擤了擤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啪地给自己点燃一支。我抽了一会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以后,我说,不错,土根是我安排他浇混凝土的,土根是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土根的工钱是没有拿到手,这一切不会错。我有这样说话的习惯,我把烟灰掸在烟灰缸,接着说,可谁没有难处呢?我再一次向他承诺,都是同乡故土的,如果我向他们要到钱,第一个就付给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呢?临别时,我特地让妻子到楼上拿了两盒“朵儿”胶囊,请他转交给土根老婆,还一直把他送到门外。

我的心情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手机就响了。电话是我挂靠的宏大建筑公司打来的,不用说也知道,是关于土根死亡事故的事。他们说,主管部门专门来调查死亡事故了,他们要严肃处理这件事情,叫我马上到酒店里去一趟。

那天,有关部门来了许多人,电视媒体也在肇事现场拍摄了很久,这使我全然着了慌,不知道为什么,连讲话也吱吱唔唔了,简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叫我怎么能不着慌呢?他们拍摄拍摄倒也罢了,还对许多民工进行了采访,而且还在当天的新闻里作了报道……快到酒店时,我知道这次又得破费,逐渐又产生了一种愤怒的感觉。我已经赊欠了酒店许多钱,这一次又得赊欠酒钱了。

酒店是本城屈指可数的豪华大酒店,然而我气喘吁吁倒不完全是因为怕他们处理我。那天记者采访时,我对土根之死居然作了软弱无力的解释,这很可能引起不利的后果,我暗自考虑好各种有力的言词,准备在他们问我时回答。酒店的门口停着许多小车,带我进去的是位穿着旗袍的小姐。登上一道楼梯,我被领进一间称之为“菊花厅”的包厢。包间四壁镶着浅色的装饰板,他们已经到了,正坐在里面看电视。画面插放着美军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投下重磅炸弹,这种炸弹据说能穿透10米深的混凝土,接着是一个很大的主观镜头,一个3岁左右的男孩,惊愕地张着嘴巴哇哇哭叫……宏大公司的老总向我介绍了一位专管安全的欧阳领导,我便躬身与他握了手。

包厢里香气扑鼻。我穿了一件西服,里面是花格子衬衫,比平时好像精神了许多。小姐把大家引到座位上,我坐在下边买单的位子。大家刚刚落座,小姐就把啤酒倒了。我站起来举杯,感谢大家的光临。我与每一个在坐的人碰杯,第一个碰杯的自然是刚认识的欧阳领导。

欧阳领导的眼睛一直在小姐身上打转,每逢小姐走近餐桌张罗什么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停在她的胸部。过了一会儿小姐走了,他才开口与我谈话,他说,按照建筑施工安全管理规定,根据你这次民工死亡的情况,说明你工地上的安全措施不到位,我完全可以吊销你的施工执照,并罚你的款……他用一种严峻声调说话,脸上的肌肉明显绷得很紧。

大家面面相觑地沉默了。

桌面上的佳肴直冒热气,包厢里静悄悄的,大家拿眼睛看着我,可是我能说什么呢?大楼建设从地下隐蔽工程到现在的主体工程,我只拿到工程款的百分之十一点八,给他们塞塞牙缝还不够。在坐的各位老总,他们哪一个不比我拿得多呢?欧阳领导问,你觉得怎么样?的确,我觉得很无奈,但是我怎么说呢。望着桌面上香喷喷的酒菜,我想起了土根的死,想起了他儿子的学费,想起了妻子的耳疾……在我看来,桌面上摆的酒菜,就像一桌供品,如果我双手合十,他们就是决定我命运的佛。这个想法立刻在我心中引起了无法克制的反感。

于是,沉默了一会之后,我突然笑了。我以他们没有料到的声音说,他哪里是什么民工,他是刚来的,还是第一次上脚手架呢!说实在的,这次不幸的事故让我遭受了很大的损失……我痛心疾首地诉说着。

欧阳领导和大家都怔住了。他们屏息静听,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如同我相信自己说的话像真实的一样。老总们开始帮我说话了,他们希望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我出了事情,他们也脱不了干系。他们怀着同情的声调说,这件事不能怪他,从某种程度上,他也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呢。

欧阳领导的脸上慢慢漾出了笑容,他收敛起刚才那种过于严肃的表情,作了一个谅解的手势,我处在这个位置,不由我不认真地、公正地处理这起事故……话虽然这么说,但我已经感到土根死亡的事可以松一口气了。

此时,一位小姐走过来对我说,外面有人找你。想必有什么重要之事,竟找到酒店里来了?我把魁梧的身躯挺了挺,一转眼就像换了一个人。一个人闪了进来,来人竟是土松。我无意让他们知道,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门边的小姐殷勤地为我推开门,我还礼如仪,走出了包厢。走廊里比较安静,但不时从两边的包厢里传出男女打情骂俏的声音。我还闻到了一股郁香和胭脂的气味。我一直送土松到门口。土松这一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迈着蹒跚的脚步跟着我。由于欠款的缘故,许多民工都公开对我表示不满,他们离开家乡,辛辛苦苦,跟着我到城里来打拼,但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我转过身望着土松,消瘦的脸被霓虹灯映得通红。我虽然心里感到内疚,但还是用关切的语气问,你有什么事吗?

土松脸上冒着涔涔的汗珠,他顿了顿,递上一个塑料袋说,这是一袋野山茶,土根老婆出院了,她叫我交给你……以下的话我没有听清楚,因为我想起了清明前我曾说过我的肠胃不好,当时土根说野山茶可以治肠胃病,没想到他却记住了。

我好像听见了哭声。

大概由于酒醉的缘故,我感到昏昏沉沉的,因此,哭声刚出现开始我并没有在意。哭声好像是一个女人,那声音拉得长长的,肯定有什么不幸之事。你怎么了?大家吃惊地望着我。我木然地愣在那里,脸色一定很苍白。过了片刻,我才克服了恐惧心理,见大家吃惊地望着我,我不得不把刚才的情况告诉大家。

欧阳领导惊讶地说,啊,这不可能,也许是隔壁的包厢在唱歌吧。

我正经地说,不,确实是哭声。

突然间,我好像又听见了。我侧耳细听起来,脸色又变了,显示出无法形容的恐惧。大家看到我受惊的样子,就知道我确实不是在开玩笑。大家静了下来,竖起耳朵细听,可是,他们什么也不可能听见,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美好的,这儿的夜晚,连笑声都是爽朗的。

我不能不感到惊慌,浑身打着颤。没有错,那确实是女人的哭声,是女人嘶哑而凄惨的哭声,这声音听起来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可是,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不禁想起小时候父亲生病早逝,母亲站在村口叫魂的情景。母亲头披白麻布,身穿白孝服,腰扎白纱巾。难道是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幻觉?这种事怎么说都不合乎情理的,肯定是神经紧张引起的。归根到底,是因为土根的死受到了惊吓,才会有这种荒诞无稽的幻觉。

我反躬自问,啊,是不是土根老婆的哭声?

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包厢里也悄然无声。突然,我笑出声来,算了算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也许是我的幻觉吧。

欧阳领导认真地追问,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我笑了笑说,我八岁那年父亲死了。

欧阳领导和大家听了这句不可思议的话,不觉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么开朗的我,竟还迷幻童年时代不着边际的事情。欧阳领导不解地问,就为这个?

我笑着说,也不完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