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连波
经济迅速发展,许多乡村被裹挟进了都市,原来的农民成了城市里既非市民亦非农民的异化了的一群,便在特殊的舞台上演出了一串串特别的故事。
楔 子
淌油权是芜名市未名镇井底村的村长,这村长实权在握威望极高因而淌油权的名字在未名镇几乎无人不知。淌油顾名思义即是碗呀盘呀杯子呀淌了花生油猪油菜油或什么油,就非常的滑溜,用手去抓就难抓稳,这是形容一个人狡滑。形容一个人口才好,能说会道,文雅的知识分子用的是巧舌如簧或口舌生花,未名镇的人却说“嘴巴淌过油”,这就是滑口滑舌啊!淌油权此浑名准确形象地概括了村长的特点,且叫起来响亮上口,男人叫女人叫老的叫少的叫,倒把他的真名字余永权给忘记了。人们当着他的面叫他村长,背着他都叫他淌油权,只有在村干部的登记表或村民选举的榜上才写着余永权。但选举打前主持人往往得大声说:注意注意,余永权即是淌油权,我们井底村的村长,大家要选准啊!
淌油权在熟人聚首的时候,心中那真切的感觉往往情难自禁地流露:“唉!这辈子活得也无憾了。”
有些人不明所以,就问:“哦,是么?”
他说:“怎么不是?比起我老爸,我是在天堂,他是在地狱。老爸解放前吞粗糠咽野菜,住的是破瓦房烂泥屋,给地主做牛做马,跟电视上那些西藏奴隶有什么两样?我呢?别说鸡鸭鱼虾了,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我住的是三层小楼,说得上豪宅吧!就是比起我的大哥余大石,他虽然做过大队的支书,权力大到一手遮天了,可他只知‘革命,思想又极左,弄得大家怨恨,他也就倒台,郁郁而终,哪像我啊,既有权有钱又有人缘,在村里皇上似的,就说女人吧,肥的瘦的圆的扁的,哪种模样没搞过啊?我大哥?他可是苦行僧!”
淌油权嘴里说了这许多“好”,但他心底自豪的非常非常骄傲的却是与好几个漂亮女人爱过,有些女人还真心爱他,可引之为“红颜知己”。据说,能到达如此境界的必须具备两个硬条件和一个软条件,就是有足够的金钱和超凡的性能力令红颜满足,还要有一腔呵护红颜的真情。金钱和美女自古以来就是男人的梦想,拥有金钱并不就能获得美女的痴心,痴心还需痴心去拥有,这么说来余永权可真是全能男人了。
常言道地灵人杰,未名镇井底村风水好毓秀钟灵方能孕育出淌油权这么个人杰啊!乍听起来,井底村多难听,一下子就让人想到井底蛙。井底蛙坐井观天,望到的天就那么大,见小识少,还怎么能深谋远虑?这就错了,我们中国许多事情可望文生义,也还有许多事情是名实不符的,这井底村就是典型的一个。
井底村原来的名字很美,叫玉香村,井底村是近些年城市建设飞快发展,村子周围都耸立起高高的楼宇,村子变成了一个井形了才这么叫起来的。想起来,玉香村以前风景美风水也好。应该是十七八年前吧,未名镇可是仅有三条短窄街巷的乡村小墟呢,墟市前是一大片空旷平展的农田,春夏之间,禾苗绿油油,荷田碧翠翠,其间阡陌交错,溪圳纵横,多美的一幅农耕乡野图呀!
玉香村就在这一大片平展的汪洋似的稻海中央。村子里多是土墙瓦屋,只有少数几户富裕一点的人家建了红砖瓦房,村人既爱林木更爱水果,在村头村尾屋前房后栽植了翠竹、荔枝、龙眼、黄皮等,便绿树婆娑,远远望去就像碧海里的一个绿岛。村子的北面有风光旖旎的双龙山,两山来龙起伏蜿蜒盘绕,两个耸立的青峰龙首般守望着这玉香村。村子的南边两华里外便是碧溪河,河水清沏,碧浪滔滔,有虾潜鱼跃,村人常到河里捕了作佳肴。河岸长着水翁树、细叶榕、还有丛丛绿竹,风光怡人极了。这是鱼米之乡也是风光之地呢!懂玄学看风水的便都说玉香村是风水宝地,迟早都会发财致富,有个江西来的自称是赖布衣传人的老者曾对当时的老支书余大石说:此村叫玉香村,有来历的哩!你曾上双龙山看过吗,我上山往这村子瞧了,嘿!真真切切的一块大香玉。你这村子啊,不论从山上看,山下看,不论从墟镇看还是从河边看,无论东南西北看,都维妙维肖一块玉啊。村子风水好得很,背靠来龙不尽之山,面临滔滔不绝之水,且是双龙护珠,神龙守玉,将来一定大富!
当时的支书余大石或者是小十二三岁的当跑腿的小弟余永权都是将信将疑。要不信么,风水玄秘之事一直暗里流传,余氏的祖宗即首个到玉香村开基创业繁衍了二三百人丁的太祖公就葬在双龙山,据说这是一座名坟,先旺丁后旺财,还流传着一个迷人的故事,至今村子里一直有人修个坟建幢屋都暗暗地请风水佬开个罗盘择个吉日哩。要信么,共产党一直在批判风水算命等迷信活动,而且眼下是人民公社,是大队,生产队,无论田地、果木、耕牛、农具……什么都是集体的,就那么耕田劳作,怎么个富呀?天底下村村队队都差不多,队长敲钟了开工,吹哨子了收工,就那么弯腰了挖泥,仰脸了瞧天,干这个臭农活还要出勤不出力,要富也富不到哪里,发什么财啊?!
说起来,这玉香村在行政建制上也够特殊的。村子不大亦不小,按大队编制嘛偏小,按生产队建制呢,又偏大,最重要的是位置上独立于其他村队之外,孤零零地处于大片稻田中央,公社就只好给个特殊建制:准大队级的生产队,行政相对独立,生产则全独立,归口东风大队管理,名曰东风3队。
这么个独特的村队,便有了淌油权这么个独特的人。
余永权,不!还是叫淌油权好。说起他的风流史,还得从改革开放前后说起。他真正掌控玉香村大权,是文革之后开放改革之前。东风大队三队,是“文革”扫除“封资修”期间改的名称,那时的中国大地有多少个“东风”队啊!东风大队的大权由他大哥余大石执掌,从20世纪50年代初的合作社、到60年代前后的生产队,20余年一直是他支书大队长一肩挑。俗话说,当了大圣就要除魔,做了鬼就会迷人。余大石根正苗红且经历过“土改”、“合作化”、“公社化”、“文革”的洗礼和锻炼,只懂“革命”一味向左的他伤害了多少人,干坏了多少事呀,改革开放的大潮一来他就给冲垮了,年老体衰的他郁抑而终。八面玲珑,众望所归的余永权,虽然没接班当上大队支书或大队长,但却稳稳当当地坐在东风三队权力的宝座上。
刚刚当上了队长的余永权发誓为全体队员谋利益,虽然他没有像外国总统一样宣誓就职,虽然这只是在他本人心中狠狠的誓愿,但他决心像当父母官似的当他的队长。他的第一位婚外情人白豆腐,就是因他百分之一百一十的父母官关怀而拥有的。他接任队长两年后便跟着全国的风潮实行“包干”到户的生产责任制,土地呀耕牛呀农具呀就都分到各家各户,从此之后便是各耕各的地,各打各的粮,各过各的活了。这么一来,那些残疾呀弱智呀年老体衰的农户就艰难了。白豆腐弱智,绰号“跛脚鹩哥”的丈夫吴子缭瘸腿,人称憨婆的其母年迈,便成了特困户,这就要扶持了,要帮忙,要解困了。好个余永权,共产党的共同富裕政策把握得准,扶贫工作做到家,无论春耕夏种,他自个的田还不曾耕耙呢,就扛着犁赶着牛去给跛脚鹩哥耕地了。
余永权是真心扶贫。除却他要当个好队长,让全队人都过上好日子这基本信念外,还有一种强烈的积德行善、多做好事的思想。农事可是春争日夏争时哩,余永权要不误己又不误人,就得连续作战。酷暑时节,烈日当空,中午别人都躲在阴凉处歇息,余永权却一身汗一身水的给跛脚鹩哥耙田。待到田耕耙好了,累得他一拐一拐地走路,脸色也发青,跛脚鹩哥一家子好感动啊,就请他吃饭,可他猛喝一顿凉水就走了,他深知跛脚家困顿,青黄不接时要吃救济,哪能吃得下这饭啊!
余永权赤诚助贫,感动了全村人,大家敬服得五体投地,谁曾怀疑过他的私心呢?说实在的,他与跛脚鹩哥妻子白豆腐的私情来得偶然也突然。因了长时扶持的关系,农事的关节处比方除虫呀、除病呀、施肥呀等等,他见鹩哥没动作就上门提个醒,需要帮忙就帮忙,给一百几十块钱买些肥料农药,碰上鹩哥犯病或忙不过来,就亲自背起药罐下田给他打药除虫。那是一个弯月如钩的夏日初夜,他上跛脚鹩哥家要他们除虫,稻飞虱严重哩,大队农科站发出紧急通告两天了,他们一家仍未见行动。鹩哥家在村尾,一座泥砖瓦房孤零零地躲在婆娑的荔枝林中间,小林子幽暗,寂静,断断续续的蟋蟀鸣唱就特别的清亮。穿过荔枝林,推开虚掩的柴门,电灯光昏昏地亮着,大黑狗迎上来朝他摇头摆尾。这叫大黑的猛犬通人性,是跛脚家忠勇的护卫,若是陌生人来临,它嗅着气味听着声息不对劲远远就狂吠起来,“汪汪汪”其声可怖,如是小偷恶贼不走,它就猛地扑将上去又抓又咬,坏人没有不逃的。这就让鹩哥一家养成不设防的习惯,柴门常常不闩,多时上演空城计。余永权熟门熟路,像回到自己家里似的,却见屋里静悄悄地见不着人。疑惑间听得天井角落的洗澡间有哗哗水响,分明有人在洗澡。这是极简陋的澡间,以一堵齐肩高的红砖墙绕角落而成,豁口处悬一幅灰黑色塑胶布遮掩,人一站直便露出了半个头颅。余永权便问道:“是谁啊?”
“是我呀!”随着一串清脆的女人嗓音,澡间就冒出个女人脸来。
“哦,是你呀,白妹!”他年长她十五、六岁,别人叫她白豆腐,他叫她白妹。
她冲他嘻嘻笑:“洗白白洗白白,洗么?”
他问:“他们呢?”
“哦,他们?……”
“你老公,你婆婆去哪了?”他提高了声音问道。
她竟然哗啦一掀塑布蹿了出来,身子光裸裸的满是晶莹水珠,却冲着他说:“跛跛看瓜,……护瓜,去瓜地了……,婆婆走亲戚……”
这一刹那间,余永权呆住了。白蒙蒙的月色下这是一个怎么样的胴体啊!雪白雪白,修长丰满,一颤一颤的丰乳和黑漆漆的一撮阴毛竟然那么地晃眼。容颜一般的白豆腐竟然这般的性感这么地美妙,一白遮百丑呢,何况这胴体是如此美丽,家里那个黄脸婆又黑又瘦,怎么能比呀,天鹅与丑鸭,凤凰与山鸡!他不顾一切地抱起她往房里走,此刻的他忘记了自己是队长、是长辈,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他忘记了天,忘记了地,忘记了一切……
这是淌油权婚外的第一位情人。
这段情发展到后来,蛛丝马迹便暴露了,但跛脚鹩哥和老憨婆都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眼闭。
之后的情人好像很难说清楚了,有些只是娼妓和恩客的关系,这也算是风月情人吧;有些则是相好了三两个月就散伙的,只有后来的美人儿一枝莲出现了,才难分难舍地爱了好长一段时日。
你或许会问,一个农村的生产队长为何能拥有这许多女人啊?有刊物曾载,人民公社极权盛行之时,确曾有生产队长利用派工及分配的权力,强行占有了差不多全队的年轻妇女,但这是变相强奸呀,你不屈从么?好吧,你就得天天干苦工做脏活,掏大粪呀,离家到水利工地扛大石呀等苦工就让你干。这些女人都恨死这禽兽不如的队长了,怎会真爱他成为他的红颜知己啊?
淌油权可与这禽兽队长不同,他没有强迫,绝没有让妇女们干苦工做脏活。女人们跟他都是甘心情愿的,有的还是真情相爱。
所谓时势造英雄,是农村城市化迅速发展的过程成就了淌油权。
就是在余永权拥有了白豆腐三个年头之后,芜名市未名镇开始了首期新城区的建设。首期征地500亩,其中就有150亩稻田是玉香村的,(此时不再叫东风队了,而是和全国许多地方一样恢复了原来的名称)余永权村长就有了种种参加征地工作的机会。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啊,容易征下么?得先搞通村长,村长是一村之头,而凡事搞得好都与头有关,什么“蛇无头不行”呀,“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等等都说明头之重要。于是开发商就“买”村长了,饭局之后或者是洗桑拿或者是唱卡拉OK。浸淫久了,歌舞都精,本是一介农夫笨手拙唱的淌油权既能歌又善舞,肥肥胖胖的他那舞姿竟然那么流畅自然,唱起流行歌曲中气充盈声音洪亮,获得许多小姐的赞赏。征地期间补贴多红包也多,钱便史无前例地多起来,出手就大方,女人们便贴上身来了。待到未名镇墟市前一大片汪洋般的农田都相继变作城区耸立起高楼大厦之时,属于玉香村而又未征用的土地包括房宅、果木、菜地在内亦不过60来亩,玉香村便十足楼山厦岭中间的小盘地。嘿!偏偏周围的楼宇特高,不是十数层也是八九层,更像一个巨大的井,井底村之名便渐渐“走俏”起来。
这就是当下许多新城市或老都市新城区的“城中村”,有人还美称其为“都市桃源”哩,这也实在的形象,实在的美妙,实在的诗意盎然。外来的客人在繁华热闹的街市逛着,一不小心穿过一道街巷,豁然就见到绿树掩映的泥瓦村庄,有闲散的农妇,有懒慢的鸡犬,有菜畦鱼圹和花果飘香……
这桃源可是现代城市的赘疣,好好的一条街道到这里便肠梗阻了,村里的出租屋便成治安死角。陶潜笔下桃源人不知有汉,简单纯朴,忠厚善良。这“桃源”里的人啊,异化了,既是都市里的农民,亦是农村里的市民,又可以说是农民和市民杂交生产出的新人类,他们不农不市,又亦市亦农,亦农亦市,这就新鲜新奇而且复杂了。
井底村里,淌油权的村长依然干得游刃有余,活得亦有滋有味,甚至比任何时候都幸福快活。一方面村里此时有了许多商铺出租,租给谁租金多少几乎他说了算,油水充足哩。另外呢,村子周边征下的土地,市里房地产公司和开发商这里一幢那里一幢地开发,这天求他通一通路,那日请他征伐几株果木,零星工程全由他包了,即使没有工程也有红包或饭局,他和新情妇一枝莲的爱情便如火如荼如痴如醉了。
淌油权为他拥有这许多美妙的女人而骄傲。但数年之后,他被轰下台了,落得如大哥余大石一样的下场,甚至跌得更惨,村民如弃臭狗屎般抛弃了他。他禁不住仰天悲声哀叹: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