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2005-04-29 00:44朱静辉
当代人 2005年5期
关键词:胡兰成张爱玲上海

朱静辉

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这是张爱玲最爱用的词汇,它给人一种凄美、一种回味、一种启发,—种优雅。如她自己所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她的充满传奇的一生,就和她作品中的意象一样,霏霏冷雨、满月的清辉、咿咿呀呀的胡琴,拉过来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

是什么成就了她非凡的个性,让一个女人的一生与快乐无缘,拒绝喧哗,独亨寂寞。她二十岁出头便像一颗慧星闪烁在上海的夜空,她的才华也在闪闪发光,只可惜,当时的上海,是黎明前的黑暗,这个享乐的城市,文学出现了畸形的繁荣,张爱玲的横空出世,使进步文人感到惊喜,也使背景有些不干净的报章杂志,卖力的为她鼓掌拉场子,其兴趣不在文学而在给自己撑门面。当时的进步文人郑振铎正节衣缩食奋力抢救祖国典籍,挽救“史流他邦,文归海外”的大劫。他曾托正在编辑《万象》杂志的柯灵劝说张爱玲,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并具体建议:她写了文章,可以交开明书店保存,由开明付给稿酬,等河清海晏后再印行。当时开明的编辑负责人是叶圣陶,其下有夏尊、王统照等一批文化名人。柯灵曾有一信婉劝张爱玲,说以她的才华,不愁见知于世,望她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张爱玲的回信极坦率:“出名要早呀!来的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她要趁热打铁,把这份成功的喜悦推上快乐的峰颠。高傲的个性跃上眉稍,那是无需掩饰的喜悦和一份特立独行的执着。那是张爱玲的上海。

出身贵族的她,那份高贵早以渗入骨髓,尽管荣华已成昨日黄花,但显赫的祖上和家庭的熏陶像她童年挥之不去的气息,无处不在。封建遗少的父亲给她的是缺少温暖的家。这个家沉旧、酸腐。感性早慧的她,觉得这个家连整个空气都是懒洋洋灰扑扑的。父母的不和,母亲远走英法,父亲吸食鸦片讨小妾,在缭绕的鸦片烟雾里,连沉年的家俱和青花瓷上的仕女都罩在雾里,看不出亮色来。家整个是一杯下午的陈茶,在一种淡而无味的感觉里,有一种沉下去的昏睡的慵懒。在这种生活里,小小的她就有了苦闷,就有飞出去的梦想,她常凭窗而望,有一种女孩固有的臆想:“中学毕业后要到英国去读大学,周游世界,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无疑是既浪漫而又实际,既远大又具体,从中可看出她性格既平实又峻峭。这倒让我想起张爱玲喜欢的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伍尔芙在《自己的房间》里说过的一句话:“女人若想从事写作的话,一定要有私房钱以及自己的房间。”实际上,她说的这句话不限于女作家,它适合每个女人。每一个要想为自己而活的女人,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应有自己相对独立的空间。无疑张爱玲做到了,她是当时不多的女作家中靠稿费养活自己的人,过的富足而骄傲。

张爱玲像所有女孩一样,对美丽而时髦的母亲是仰慕的。小爱玲在母亲试新衣时,仰头细瞧,一脸羡慕的憨态,简直有些等不及长大,随口喊出:“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说这话的张爱玲又是一个纯粹的女孩,有天性自然的流露。

八岁那年,母亲从法国归来,父亲表示痛改前非,遣走姨太,戒断鸦片,父母重归于好。这段时间里,母亲的西式教养给了小爱玲很大的熏陶。“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籍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可惜,这段快乐的日子很短暂,成为张爱玲童年生活的一段美好回忆。父母再度失和,协议离婚后,母亲再度出洋。生活又跌落从前,那是灰色的、压抑的童年。

张爱玲是聪慧的,家庭的背景又催她早熟,使她过早地洞悉事态的炎凉,那埋在心底的渴望便像青禾一样拔节、抽穗。读书,是她唯一的选择,她深知这一点。中学毕业后,她参加了伦敦大学在上海的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伦敦大学。无奈,因欧洲战事影响,未能成行,改入香港大学读书。在那里她是最优秀的学生,但也只读了三年书,又因香港沦陷回到上海。

这时的张爱玲处在双十年华,思想和艺术都已成熟了,她的经历和文学天赋使她拿起了笔,营造着她的艺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是上帝,她是女巫,她如椽之笔像一条魔棒,把男女众生呼来唤去,描绘的分毫毕现。她把人的精明和狡黠,人性深处最隐蔽的灰色亮在阳光里,使人看到了背后的影子。她的作品散发着独特的艺术魅力,一发而不可收,迅速红遍了上海滩。

这是张爱玲生命中一段飞扬的日子,随心一起飞扬的,就是她的奇装异服。张爱玲喜欢自己买绸料,自己设计,找人缝制,这样可以最大程度的随心所欲。一袭旗袍不算希奇,而那旗袍外面罩的一件齐膝的夹袄,则是张爱玲的新裁:夹袄是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的绸子,用特别宽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头——大概是如意。可以想象,张爱玲的这身装束,是一张年轻的脸,走着老祖母的方步,那份自信也来得有些滑稽。但她是张爱玲呀,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

在张爱玲飞扬的时候,可以说她遭遇了胡兰成,这段经历足可以和她的不幸童年一起,成为她生命中的两种基色,甚或比她的童年更影响了她的以后人生之路。纸上谈兵的张爱玲在爱情上还是一张白纸,面对情场老手和精于世故的胡兰成,她身陷其中,智商变的很低。没有了世俗的一切计较,只求和这个人地老天荒。日本的投降,使他们整天谈诗论文的生活到此结束,胡兰成开始了逃命的日子,张爱玲则一边苦等一边供济钱财,好让逃难的他不至于活得太艰难。如果胡兰成真对张爱玲有情,至少在他逃命的日子里,他不该沾花惹草,应结记着婚姻里还有一份责任。可他没有,他依然追蝶逐凤。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已有家室的胡兰成投入的是花言巧语,而张爱玲投入的是全身心,有物质也有精神。一个是巧取,一个是奉献,一个要爱情,一个肉体和精神都要。爱情的花孤独地开放了,因为根基浮浅又缺乏营养,很快便枯萎了。

是否张爱玲生命中该遭此一劫?她的创作也跌入低谷。

一九五0年,张爱玲参加了上海市第一届文代会,那时她三十刚出头,一袭素雅的旗袍,外罩一件奶白色绒线小褂,坐在后排,有一种绚烂之极后的沧桑感。她是夏衍邀请的,他是张爱玲的读者之一,抗战胜利后由重庆回到上海,又是解放后上海文艺界的一号人物。他是爱才的,他曾排众议,想让张爱玲搞编剧。当然这一切张爱玲无从知晓,她已离开了上海到了香港。

张爱玲当时的心态是可以理解的,环顾左右,她有点格格不入,她天性的敏感使她有所预感,除了离去,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为了这次逃走,她可能是有无数次的难眠之夜,也设计了无数次的方案,她终于为这次逃走选择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继续她在香港中断的学业。于是她给香港大学去了一封信,问是否能继续她的学业,回信说可以。她的出走仿佛是自少女时离家的又一次冒险。一九五二年,她坐火车从上海到广州,又从广州乘火车经深圳到香港,在罗湖桥检查时她曾战战兢兢,护照上用的是笔名,检查人员并没有为难她,她很顺利地通过了,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后来在《浮花浪蕊》中写主人公洛贞从罗湖桥出境掺入了她真实的心理体验:——(洛贞)跑累了也便坐下来,在树荫下休息,眺望来路微笑,满耳蝉声,十分兴奋喜悦。是呀!当她的脚踩在香港的红土地上,她的那份惧怕才随风散失了。

当夏衍听说张爱玲出走香港后,除了惋惜,却不置一词。

现在看来,张爱玲的出走是不幸中之万幸,她的家世,她的短暂的婚姻,哪一条都能使她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遭劫。

——九五五年的秋天,张爱玲到了美国,离上海是越来越远了,从此开始了她的漂泊的一生。她曾经的上海,她生长的童年,她的青春飞扬的日子,她的痛苦和迷惘,都将封存在她的记忆里,只能在异国的月光下独自沉吟低徊了。

九十年代初,也是一个秋天,我出差到上海,一个人闲得无聊,想去寻张爱玲曾住过的那栋公寓,几经转车,到了公寓的楼前,竟不想再上去了,几十年过去了,还有多少旧迹可寻?怕只有这外壳吧。楼还是张爱玲的楼,可已是物是人非,不去也罢。

走在一棵棵老粗的法桐底下,时间仿佛回到从前,这是张爱玲回家常走的那条路,如果是秋天,也是踏叶而归,那一双绣花软鞋不知碾过哪一棵树上的叶子?正想着,有一枚叶子竟飘然落下,秋天真正来了!

看张爱玲笔下的上海,还是到现在的南京路去感受吧,那里有先施公司、永安公司、大新百货等二三十年代就建成的几家大百货公司,只不过现在有的换了改了名字,叫中百一店,华联商厦等,但老建筑还在,透过那气势恢宏的建筑,可以想见当年的繁华。当年这里的商品齐全,聚集了世界上所有的名牌产品,张爱玲一定也常光顾吧?从南京路一路走下去,就到了外滩,那是万国建筑的博览,那一扇扇不轻易开启的大门,那西洋的雕刻,该藏有多少故事呢!那个古老的钟楼,该敲碎张爱玲多少故园之梦啊?!

我想,上海是一杯调得浓浓的咖啡,需要一份优雅和端淑才能压得住台面,刚开始喝有点不习惯,但慢慢喝下去,就有点离不开它了。上海的品味和魅力也在于此吧。

张爱玲曾说过:“居住还是上海的好。”上海她是喜欢的,可她自走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上海。以她的性格还是独享一份寂寞好,也只有她把寂寞做到了一种境界。一九九五年的中秋节前,张爱玲在洛杉矶的寓所逝去,她一个人和这个世界悄悄地告别了,像一枚叶子一样自然的飘落了。没有人知道她最后的时间是怎样度过的,但她一定是面对上海的方向最后闭上眼睛的,她的心乘着梦的翅膀在那一刻已飞回上海。

这是张爱玲的方式。

猜你喜欢
胡兰成张爱玲上海
上海电力大学
九月雨
上海之巅
上海谛霖邹杰 Hi-Fi是“慢热”的生意,但会越来越好
胡兰成与范秀美:幸福的黄手绢
梦里梦外——评张爱玲《天才梦》
胡兰成的女克星
张爱玲在路上
上海──思い出の匂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