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部队复员回来,李飞狗就成了一个没有社会附着的游离人。李飞狗的存在,早已不是这个城市的另类,城市不断的扩张,使近郊的农民一夜间不得不离开土地,甚至离开他们刚刚建起不久的小楼,搬到政府统一规划建设的小区里来。这样的生活他们一时还适应不了,但过去的生活是怎么也回不去了,而面对新生活的勇气,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地方施展,总有些虎头蛇尾,有些乡土气息。
李飞狗从部队复员时,全家的户口已转成城市户口,组织上也给他安排了工作,但他只是去厂里转了转,看了看,那个濒临倒闭的小厂他再也没有去过,也不再提起。
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全家人靠村里的分红过日子,地皮是一天比一天少,分的红也一年不似一年,过日子还是绰绰有余,和那些没有多少文化,也不愿出去吃苦的左邻右舍一样,他也闲在了家里。
李飞狗一度沉湎于这样的生活,他认为很享受。他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喜欢结交各路朋友,到了晚上,路边的小摊上总能看见他和不同的人在一起喝酒。这种生活他过了将近一年,父母的脸色渐渐不好看了,各种埋怨也多了起来,他自己也有点腻味,索性常时间去朋友那里打牌,以此减少同父母的接触。他几乎没有收入来源,好在他打牌总是赢多输少,靠这种有限的进帐,他能够勉强地维持生计和朋友间的交往。
一个人在社会上混,总是需要一个身份,他的朋友中有教师、警察、个体老板等等,遇到陌生的朋友需要做介绍时,他只好凄冷地说:叫我退伍兵李飞狗或者小李好啦。这样的场面大家都有些轻微的尴尬,尽管它丝毫也不会影响双方的情绪,但还是缺少了点什么,使原来默契的部分有了缝隙,对此,李飞狗是无法粘合的。
父母眼看着儿子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和他同龄的人大都结了婚,有的还有了孩子,而李飞狗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异性,不是他的父母没有看到,也不是李飞狗有这方面的洁癖,在他的生活中,从来也没缺少过女性,但没有一个是因为他才在那种场面出现。他到了需要女人的年龄,也试着去约了几个女孩子,都是还没有开始就匆匆的结束了。
他将一切哀怨、苦乐深埋心底,从不向人诉说,也没人替他分担,他一个人硬撑着,出了门,站在太阳下面,他总是乐呵呵的,就是刮风下雨,他也很少有读书人那样触景生情的柔肠。他的朋友圈子里都是些粗人,混迹进来的那一、二个教师也只是为了打牌和喝酒才坐下来的,丝毫看不出他们的学问,有时,他们比这些粗人还粗鲁,这让他也就放宽心了。没人的时候,他也有些不舒坦,心里装满了无法排解的哀怨,是很容易滋生仇恨的,到了这种时候,他常常一个人走得远远的,在街头逛来逛去,看看人,看看风景,总能找出让自己开心的借口。
这样的生活表面上看似四平八稳,没有一点的波澜,其实它的芯子里面,照样是动荡不安、甚至有些喧闹、浮躁的。李飞狗只是无奈才过起了这样的生活,他没有殷实的家底垫底,没有优雅从容的心态、坐吃山空的理由,加上常常还会出现的捉襟见肘的经济窘境,使这样的生活充满了痛苦,而且看不到出路。
李飞狗是直性子,也不是一个能看得太远的人,对他来说活着的意义和乐趣只在当下,也只有在出现了入不敷出的关口,他才会为明天的生活皱一下眉头。他只是一个退伍军人,在部队上干了三年炊事兵,没有什么技能,他放弃了去工厂上班的机会后,他进入社会的路越来越窄,加上他居住的小区周围全是严重亏损的国营大厂,一茬一茬的下岗职工经常在厂区门口静坐,有几次一度阻塞了交通,他出去工作的热情一点也没有了。
恰好这时候他叔叔的儿子已经办好了出国的手续,说是去斯里兰卡留学,这只是一个借口,叔叔的儿子和李飞狗是同一路人,连国语都没有学好,中学毕业后就进入社会,在师大门口租了间门面房卖磁带,几年下来倒是挣了点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这一带的人找到了一个关系,已经有好几个孩子去了斯里兰卡,说是去留学,去打黑工挣钱才是真正的目的。叔叔的儿子要走了,就将他的磁带店处理给了李飞狗,李飞狗没有钱,他的父母见儿子终于有了一个吃饭的地方,便兴冲冲地先给他出了钱。
出来干个体,图个自在,挣钱倒是其次,李飞狗没有特别想发财的愿望,一开始干上磁带店这一行,他还有些懒洋洋的,不大能提得起精神,上午很晚才开门,晚上也早早就关了门,过了一阵子,他忽然就喜欢上了这个店。磁带店在师大门口,隔壁是外语学院,不远还有几个学校,四下里都是大学,学生的钱比较好赚。另外,师大的女生特别多,光顾磁带店的也大多是女生,久而久之,他为他这次选择打了个满分,精神也为之一振,不再蔫头耷脑、很快就恢复了他乐呵呵的神情。
关键的是有一个学外语的女生整天有事没事都往他的店里跑,来了就有话没话地找他聊天,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刚开始还有些不自然,慢慢地便熟了,他也就恢复了他的油腔滑调。
女学生一口一个李老板地喊他,让他从最初的不自在一下一下地变得心安理得,要是女学生哪一次忽然忘了喊他李老板而直呼其名叫他李飞狗,他心里倒有些黯然,虚荣心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滋生了出来。女学生不怎么去上课,他也不问,她来了便帮他干活,有时还主动招呼客人,帮他整理磁带,他去订货时,她就留下来照顾店,俨然半个主人。
女学生叫曹丽,是从陕南一个特别靠近四川的县里考来的,喜欢吃辣子,也喜欢吃一块多钱一包的土豆片,她常说的一句话是:谁要让我一天吃两袋土豆片,我就嫁给谁。李飞狗给她每天买一袋土豆片,他说我不要你嫁给我,你一天有半天陪着我,就吃一袋土豆片,你什么时候一整天都陪着我,我就给你买两袋。
曹丽也只是笑笑,这时候,她便不再说话,或者找借口将话题岔开,对李飞狗诸如此类的挑逗,她向来都不迎合。
有一次,李飞狗说:你要么给我带个人来,要么你一整天陪着我,看着我一个大男人,到了晚上孤零零的一个人,你好意思袖手旁观吗?
曹丽说:你看在店前走来走去的人,不知有多少人晚上都是一个人过的,他们不都好好的吗?让我给你做媒人,我才不干。有本事,你自己去找。
李飞狗说:我可真找啦。
曹丽白他一眼,说:随便。
李飞狗没有找,曹丽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店里,来的女学生想多待一会、多说几句话的一看已经有人坐在这儿,也就收住了话茬。李飞狗心里有些生气,他转身看见曹丽时,气很快就消了。曹丽是他喜欢的那类女孩子。她圆脸盘,圆屁股,浑身上下没有明显的线条,特别耐看,长得有点像洋娃娃,最让他满意的还是曹丽的皮肤,你说她怎么就那样白呢?李飞狗在女人这方面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怎么挑剔,他只要看着顺眼、心里舒服就行。
曹丽的心似乎总是在磁带上,她不厌其烦地听歌,听够了屁股一拍、说声“拜拜”就走了,李飞狗一天里最害怕的就是这时候,他几次鼓足了勇气想挽留曹丽,但都没有开口,在他看来,当一个女人已经向你说再见的时候,你还去挽留她,是没多少意义的。
磁带店的赚头不是很大,加上这条街上又新开了几家,生意就更不好做。李飞狗有几个战友有些门路,常给他弄一些“水货”过来,这些带大都是英文的,比较对学生的胃口。李飞狗也进一些当地“出产”的磁带,据说是电影厂几个搞录音的在这一片租了房子,专门录制磁带,进价也比较便宜,他试着听了几盘,效果还不错,足够以假乱真,以后他基本上都是从那里进货。
刚赚了几个钱,李飞狗便配了部手机,还去印了盒名片,先有了老板的派头,只是没有多少机会分发名片,他常来常往的全是熟人,那盒名片基本上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店里。手机倒是用的够份,第一个月下来,只市话他就打了五百多,他心里暗自叫苦,心想这手机和二奶一样,确实好包不好养,以后便多了个心眼,在店里时,尽量用柜台上的电话。其实,他配手机只是作个虎皮,壮壮胆,平日也没什么业务可联络的,进货渠道已经畅通,只需拨个电话过去,那边就送货上门,连腿也不用跑啦,而他在口头上承诺的赚了钱便还父母磁带店转让费的誓言早就被他忘了个干净。他现在师大后面的一个村子租了间房子,很少回家,平日关了店门便和一帮弟兄打牌,他的世界就浓缩在这样的狭小空间中。
曹丽对他磁带店以外的生活从来不问,他也不讲。有时,他真想给她说说他的生活,但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怕曹丽不理解他的生活,反而将此想歪了,以为他有什么企图。他想,她年纪轻轻,没有什么经历,也就谈不上有什么感受,说那么多话,何必呢?
李飞狗一个人的时候,他便走上去郊区的公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哼着当兵时唱的那些硬硬的歌给自己鼓劲,这种时候,他才会有一丝淡淡的哀愁,才会思考一下自己的命运。他走啊走,路上的汽车扬起的灰尘盖住了他也不气恼,他真正感到他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了,他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女人,也没有工作,他只是一个光荣的退伍兵,是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已经看不见城市的灯火,他又转身往回来,他想现在就回去,去曹丽的宿舍将她喊出来带回他租的房子去,她或许也等着这一刻呢?他拿不准,对于女人和她们的一切,他太缺乏经验。又看见城市的灯火,他忽然心里有些憎恨,有些厌恶,他索性向他家过去的村子走去,那里现在已建成一个高科技开发区,成了一座新城,高楼林立,马路宽而平坦,他记忆中熟悉的菜地、麦田、下了雨便泥泞不堪的乡村小路再也没有了。离开了熟悉的生活和赖以生存的土地,由一个乡下人变成了游手好闲的城市人,他还转变不了这个角色,学不会城里人的生活。
他的呼机响了,他回过去,是曹丽。他有些感动。曹丽说:你在哪里呢,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请我去喝酒吧。
他拦了辆的士,心里空空的。他给自己鼓劲,将她拦腰一抱,她就驯服了,但她得给他机会,他是一个男人,不能在女人没有给你这个信号之前动手,这是个游戏规则,不能破坏。
到了他的店前,曹丽正焦急地在那儿走来走去,她急什么呢?她平日可是个特别能沉得住气的姑娘啊,他心乱了。
曹丽带着他到了一个酒巴,她轻车熟路的样子看起来是个常客,服务员也爽朗地和她打招呼,这倒是李飞狗没有想到的。
啤酒上来了,曹丽端起杯主动和他碰了一下,说声:干!他有些犹豫,曹丽却一口气喝了那杯酒,笑眯眯地望着他。
他说:曹丽,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啦?你告诉我,揍那王八蛋!
曹丽说:谁会欺负我啊。只是心里不太舒服,喝酒吧,没别的事。
两个人便默默地喝酒。
你行吗?可别喝醉了,我可背不动你。
曹丽说:不瞒你李老板,我上次和朋友喝,几种酒混在一起都没醉。
李飞狗便不再说话。
他们就这样,像两个将要分离的人似的喝酒,没什么话,似乎经过了一场疲惫而消耗太多的较量,都怕再触及什么,这样的沉默对李飞狗来说太寂静了,和他的生活距离太大,曹丽忘了这一点,她只是加深了她在李飞狗心里原本对她就有的自私、孤傲、处处想占上风、其实心里和他一般空虚的看法,但李飞狗从来都没有在曹丽面前谈过他的印象,永远都不会,他不会对一个女人去品头论足。
曹丽喝得差不多了,她说:买单走人吧。李飞狗便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照她的话去做了。出了酒巴,天已经很晚,街上都没什么行人了,李飞狗蔫蔫地走在曹丽边上,为了掩饰他的慌乱,他点上了烟。
曹丽说:宿舍现在关门了,我回不去了,到你那去住,但有一点我要先声明:你得打地铺,不要有什么想法。
李飞狗说:好吧,我睡沙发就是了。
两个人又没了话说,但各自都怀揣着无穷的心事,都是一副你不说我也不问的样子,李飞狗对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心里已生了厌倦,到了这种地步,他退不是进也不是,只能顺其自然。
到了李飞狗的房子,曹丽将毛巾被扔到沙发上去,她自己脱了鞋子便躺到了床上,她只是轻轻地说:我先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李飞狗睡不着,关了灯,他坐在沙发上想来想去,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想上床去躺在曹丽身边,拦腰抱住她,他想得发疯,他轻轻地叫了声:曹丽,没有应声,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动静,他站起来在房子里来回走了几圈,他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鼓劲:上床去吧,上床去抱住她,她就温顺了!他来回走了几圈,还是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坐了一夜。
曹丽睡得可真死啊。
从那以后,曹丽再也没去过李飞狗的磁带店。有时,她从门前过,也只是冲李飞狗笑笑,就匆匆地走开了。
快放假时,曹丽来向他告别,说是要去南方看他的男朋友,李飞狗心里酸酸的,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末了,曹丽说:那次真对不起你,我和我朋友通电话,通着却吵了起来,两人都说了些过头的话,害你一晚上没睡好。
李飞狗笑了笑,就这样和曹丽告了别。他看着曹丽喜气洋洋地夹在一群学生中间挤上了公共汽车,她拎着一个牛仔包,的确像要出门远行的样子,他想: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学校放假了,李飞狗一天里只是下午开门,生意还是很淡,他索性关了门,在租来的房子里睡觉。接了这间磁带店,他还是赚了点钱,除了一部好看的手机,他口袋里没落下什么钱,都进了饭店老板和歌厅小姐的腰包。一个叫阿月的小姐还真的为他动了感情,这让他骑虎难下,阿月记忆真好,跟他去了一次他的出租屋,就记下了路,常常来找他,他有次忍不住问阿月,你喜欢我什么呢?阿月说:你一个大男人,整天乐呵呵的,我就喜欢你这傻样。他也乐了,他的伙计们却赶走了阿月,他也不好说什么。
在出租屋里睡了几天,没瞌睡了。他的哥们这阵子都为生计所迫,下岗的下岗,不下岗的一月才只开几个钱,再也没了玩的兴致,扔下了他一个人。他忽然想回家,就拦了辆的士,回去了。
小区里还是那么热闹,该搬的人家全搬来了,看起来有了很多的新面孔。游手好闲的人也骤然间多了起来,路口蹲的、商店里张望的,三三两两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是一种神色,每幢楼下都支起了牌桌,一路过去,全是麻将声。
李飞狗走到楼下时,却停住了脚,就这么回去,该向父母说些什么呢?免不了还要听他们一阵的唠叨,问他对象有没有着落、近来的生意怎样,他真的害怕父母这样问他,他不敢看他们那失望的眼神,真是不敢。
李飞狗又走到了他家以前住的地方,他在村口一个面馆里坐了下来,面条还是麦子做的,只是再也吃不出一个播种者的喜悦。
赵命可 男,1970年生,陕西人。1991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学生时期开始发表作品,在《人民文学》、《天津文学》等五十余种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一百多万字。现为《家庭》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