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田
在我购买的一千多本书中,如果要选出五本最喜爱的书,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应该算一本。
多年来,我陷入对苇岸的怀念而不能自拔。我并不认识苇岸,与他也没有一丝的个人交往。然而他方长的脸、冷静的表情以及瘦峭的身子,总是在有事没事时出现在我的脑海。我就这样长时间地陷入对一个不认识的人的怀念中。
一九九五年,在一本新生代散文集中,我读到了这样的文字:“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到了六月,农民抢在雷雨之前,把麦田搬走。”我立刻被这样简约、质朴、优美的语言打动。我似乎撞见了一次爱情。它的作者叫苇岸。苇岸是这样的一种作家,你一旦看了他一篇文章,就想看他所有的文章。此后不久,就像来了一次及时雨,在一家书店,我看到苇岸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我毫不犹豫就买了下来。
《大地上的事情》,把我带出了身陷的钢筋水泥,带进了人类曾经熟悉、现在却越来越隔膜的大自然。苇岸把大地上的子民——蜜蜂、麻雀、蜘蛛、鹞子、野兔、毛驴……呈现到我们的眼前。苇岸描写这些,与现在人们的宠物热完全不同,他不是赏玩、不是趣味、不是寻找快乐,而是把它们当成自己的伙伴。苇岸非常热爱农业文明,而对工业文明进程中对自然的破坏和物质的掠夺,一直有一种源自内心的悲哀和抵触。虽然没有办法不被裹挟其中,但他的灵魂在工业文明之外。苇岸在三十岁以前,已自费游历了北方的大半个中国,其中包括徒步走过黄河。人们现在把旅游作为时尚、消遣、娱乐,有一句话不是说“游山玩水”吗,但对苇岸来说不是,他把自己当成和大地上的花鸟虫鱼一样的生命,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不是旁观者,而是大自然的参与者。他用对万物荣辱与共的博爱,表达了一种祝福:“总有一天人类会共同拥有一个北方和南方,共同拥有一个东方和西方。那时人们走在大路上,如同走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样。”有一首诗说:“爱,以神奇的力量,使我出类拔萃”,我想,苇岸做到了。
苇岸崇尚以最少的文字,写出最大的文章。他对文字敬畏、虔诚,绝不轻易出手。苇岸没有孩子,文字就是他的孩子。他对语言字斟句酌,就像人们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清代有个叫乾隆的人,一生得意洋洋地写了4万多首诗,然而没有一首流传开来,这是多么悲惨的事情。苇岸的文字,字字珍珠,阅读他的书,看着那白纸上的黑字,似乎那就是他的细胞,似乎他本人就真切地站在你的身旁,像一股清流、沉静、无语而又那么的清晰。
拥有了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是我的幸福。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竟然成为苇岸生前惟一的一部作品。一九九九年五月,苇岸因癌症去世,生命在第39个年轮戛然而止。苇岸的死,让我对他的人格更加关注。越走进他的灵魂,我就越被震撼。这种震撼,不是暴烈,而是圣洁。当平静的圣洁走向极致时,也会产生炸弹的威力。鲁迅临去世时说,一个也不宽恕,而苇岸对友人充满了宽容,对生命、世界充满了爱和感恩,表面上一个冷峻,一个温和,然而在本质上他们是一类人:在身单力薄的躯体里,埋藏着一个最坚强的灵魂。坚持人的完整性以及独立与自由,反对人格分裂。苇岸不是天才型作家,也不是智慧型,甚至不是思想型,而是圣徒型作家。很多人将散文当作文学中的平民,包括一些作家也把写散文当成一种休闲,但苇岸认为散文同诗歌一样是文体中的贵族。他每写一个字,似乎都是重大的事情。为了写《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这篇文章,苇岸用一年的时间做准备。他在自己居所东部的田野选择一个地方,每到一个节气,都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上午九点,面对同一个画面拍一张照片,并记下当天的天气、所见和感受。但因病,他悉心准备了一年的《一九九九 廿四节气》,完成了6个节气。苇岸甚至在一些小事上也决不妥协。他住在北京的郊区昌平,如果进城办事、会友,完了他一定要返回,他说:“我很少在城里过夜,一个望不到星和不能进行深呼吸的空间,于我已经难以忍受了。”
由于对动物的爱和尽可能减少消费的思想,苇岸在生命后期的许多年,成为一个坚定的素食主义者。他坚持素食,其实是在坚持一面精神旗帜。在一个神圣被忽视、殉道被放弃、原则被淡化,而物欲横流的氛围中,苇岸的坚守显得那么的辛苦和孤单。他住院的当天,朋友们请他吃饭。让他点菜时,他竟然对菜谱几乎一无所知。住院后,苇岸的身体迅速衰弱。他太需要时间,他是准备将四十岁作为人生和写作的新起点的。怀着对生命的无限眷恋和一线希望,在医生及亲友的极力劝说下,苇岸吃肉了,他是把肉汤当药吃的。一个面临死亡的人,他吃肉,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对苇岸却是一种心灵煎熬。去世的前夕,他连写字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口述,让妹妹代笔写下了《最后几句话》:“我平生最大的愧悔是在我患病、重病期间没有把素食主义这个信念坚持到底。”“我觉得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与其说苇岸死于疾病,毋宁说死于沉重的灵魂枷锁,这枷锁就是他不允许自己的心灵有丝毫的瑕疵。他对自己充满了苛刻,总是把枪口对准自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一个太纯洁、太高贵的心灵,往往也极脆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的,他是被自己的“完美”压垮的。古犹太人,每逢赎罪日要选出一只羊,将其牵到耶路撒冷城外绝壁上抛下,以带走全族所犯罪愆。苇岸的伟大之处在于,明知自己是赴死的替罪羊,还义无返顾。苇岸是杰出的作家,更是这个时代优秀的人。在我的阅读生涯中, 像苇岸这样纯洁、坚守信念、精神与肉体统一到如此彻底的人,再没碰到。苇岸是一种极致。
苇岸说过,他一辈子的愿望,如果能够留下20万字自己满意的文字,就感到非常欣慰了。这竟然成为他人生的一个预言。在他去世一周年之际,为了纪念他,朋友们为他出版了《太阳升起以后》,这本书刚好20万字,也几乎是他的全集了。与那些“著作等身”的作家相比,苇岸的创作显得太少了。但好在衡量一个作家的标准不以多少论英雄,否则乾隆就是最伟大的作家了。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这本书,虽然我知道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与《大地上的事情》是重复的,但对苇岸重复十遍也是不算多的。就像苇岸本人,由于热爱梭罗,而购买了五个版本的《瓦尔登湖》。二OO四年九月二十日,在一家书店的特价区,我幸运地发现了《太阳升起以后》,一种巨大的喜悦把我覆盖,那一瞬间我觉得苇岸又活了。但喜悦过后,我的心又感到了一种疼痛,如此高贵的文字,竟流落到这种6折书的角落。这本书的命运,似乎就是苇岸的命运。他遭到时代的忽视,但这并不是苇岸的损失,而是时代的损失。我相信,苇岸金子般的文字,可能被忽视,但不会被时光淹没。300年后,苇岸的价值会愈发显现出来。他与永恒的大地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