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仁健
十年前,先我一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张厚余学兄,将其文艺评论大作结集付梓时,偏偏不行常规惯习,不请学者名流为之作序以增光添色,硬是命我这个学养与文名均远逊于他的学弟为之絮叨一番。于是,在那所谓序文的开首,我便不无感慨地声言:“虽说舞文弄墨已逾三十个春秋,杂七杂八的涂鸦也积有厚厚的一摞;虽说为人作嫁的生涯已快到尽头,各色各样的嫁衣不知做了几柜几箧,但是,为人作序,却是破题第一遭,恐怕也是平生的最后一遭。”
谁曾料想,十年后的今天,同是时值岁末寒冬,我的又一位北大的同年、同在山西作“客卿”达四十余年的江浙同乡邵璧华君将其平生的文墨结晶辑为《敝帚自珍集》时,又找上吾家冷落的门庭强我为序。情缘尤难推辞,于是乎我为人作序便无独有偶了。
张、邵二位之所以降格以求命我为序,我之所以不揣谫陋欣然弄墨,乃是出于特定历史为我们所铸就的苦乐相共、冷暖相知、心性相印的人生情缘。可不是么,倘从“知文论人”、“知人论世”的角度,我为他们的大作作一序引,倒还略具优势呢。
我们三人都是进北大不久便经受了“反右”斗争洗礼的难兄难弟。有所不同的是,他们二位都是在1958年的“反右补课”时,因本班未达划右派的名额指标而补足进去的,我则是因本班所划右派大为超标而“漏网”幸免的。阴差阳错的结果是:我在山西总算忝列省级文化单位的干部平庸而平安地一呆就是四十余年,而他们二位在改革开放前,虽执教鞭于中学,但阶级斗争的教诲之鞭仍不时敲打他们受创的心灵,侷处闻喜县的璧华受文革的劫难尤甚。
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我俩是同届又同属文学专业而不同班的同窗。反右前,各自在所谓的白专道路上埋首于书卷之中,虽对他温文儒雅的江南才子的气质和文采风流的学识才具有所耳闻,有所心仪,但却从未接触交谈。反右后,噤若寒蝉,人人自危,不容也不敢互通款曲,只是偶尔的目光相遇时,透一丝同命相怜、同气相求的潜伏情愫。直到1961年秋,在省二招的大通铺上为待分去向作过一些无奈无助的商议外,并无缘深谈。后来,他被分配到临汾的晋南师专执教中国文学史,我则侥幸地被分配到省文化局戏研室从事山西地方戏曲的研究,总算专业对口,量才录用了,在同来晋省的七位同学中,尚属分配较好之列,彼此也就心满意足,各奔前程了。一年之后,听说他在教学效果广获好评的情况下,竟被压缩下放到闻喜中学为语文教员了。毋庸深究,显系摘帽右派的政治阴魂还在作祟之故。后来,令我百思难解、啼笑皆非的是当“文革”的风暴席卷闻喜小城时,他这个恪守驯服做人、勤恳育人的顺民信条的园丁,竟被视为革命风暴必须打倒在地的重点对象。起初,因他毕业于最高学府,智识出众,教学出色,而被列为当地的头号“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继之,又深挖出他是该县头号“走资派”器重的黑线人物,惟一证据是县委书记曾把县文教界一个调资名额拍板给了他;最后又从旁人的揭发中说他对反右有不满情绪,于是不容分说,真格地给他重新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给予了全国几十万摘帽右派中罕有的殊遇,除狠批猛斗外, 57元的工资降为36元,并在劳改农场做着养猪、磨豆腐的苦脏营生。难以置信的是,这位文质彬彬的书生,经过短期的锻炼,居然成了养猪能手,做豆腐的标兵。或许是因为此时的他惟有在苦重的体力劳动中,方可借筋骨之劳麻心志之痛;抑或是在接受改造的岗位上尚要顽强地证明自己的生命存在的价值吧!
我俩阔别近十年,1970年,我凑巧被下放落户于闻喜中条山区的一个小山村,落户后,一对落寞的难兄难弟,已到再无什么可以挂碍的地步,在频繁的见面中,终可悄悄地一吐心曲了。乍见之下,见他清秀的面庞变为黑瘦,衣冠不整近乎邋遢。逼询之下,方知他孑然一身,经济窘困,衣物无多。我强忍热泪,当即将身着的一件“的卡”灰上装脱下送他以备更换。他则将家中寄来没舍得吃的虾皮、笋干之类,加上酱油兑上开水冲成美味鲜汤,就上从食堂打来的白米干饭,盛情招待我一饱口福。我深恐他逢此逆境,消极下来,一蹶不振,但见他并无颓唐之色,依然神采飞扬、津津乐道他执教生涯中的执著追求、课书育人的收获乐趣,同仁之间、师生之间尚未泯灭的美好情愫,为人师表的自豪、自信、自适溢于言表。我原先备好的宽慰之词毋庸启齿;他反倒对我落户山村多所宽解。说是只要善自珍摄,不堕心志,不悖德性,不怕筋骨之苦,天生我材,总有为世所用之日。我俩这段逆境中的情性相处,使我对“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成语典故有了深切的体悟。鱼儿在涸辙之中,所以以沫相濡,挣扎求生,因为他们坚定地相信惟有相互援手克服困难,就有机会重回自在遨游的江湖河海之中。
果然天从“鲋”愿。两年后的1972年,因宣传大寨、昔阳所需,我被调回省出版单位,由此得以重操文墨生涯。同璧华惜别时,他的冤案虽尚未平反,但已依稀看到命途转顺的曙色。令我大为感动和宽慰的是,一位红颜知己,为他的不幸遭际所感动,为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为他的学识才具所敬佩,不怕受政治牵累,不计物质生活的清贫,毅然以身相许,结为伉俪。她就是系出书香名门重返闻喜故里的知识青年高立民女士。良缘喜结,为他此后的中年奋进,晚年得享天伦乐趣开创和奠定了人生的新局面。
改革开放之后,随国运之昌隆,政治之清明,他的命运如同我们这代知识分子一样发生了根本性的顺转。我在太原不断听到他命途多顺的喜讯,诸如右派冤案的彻底平反啦,入党啦,提为闻中校长啦,评为闻喜县的特级劳模啦,荣调为运城教育学院的院长啦,组建运城高等专科学校并首任该校校长啦,重返山西师范大学任副校长啦,评为正教授啦,如此等等,可谓青云直上,足令我等钦羡不已。
清楚记得,1984年,我为把一手创办并兼任主编的《名作欣赏》杂志交给比我更能胜任的他来续办,也为借此契机,让他能到生活和工作环境更好一些的省城,征得上级领导的同意,凭着一点转弯抹角的人际关系,我赶赴运城,以公事私办的方式找时任运城地委书记的张邦应同志商调璧华来并事宜。张书记倒是优礼有加地同我洽谈两次,最后说是待我回并发来商调函再作计议。谁知,把我打发走后,他迅即下令将璧华任命为运城地区教育学院院长。张书记略施小技,固然是出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急切心态,但也从地区最高领导的心目中揭示出璧华确实具备着值得看重重用的品格与才识,是一泓流到哪里哪里便能开花结果的肥水。
关于璧华的品德、学识、才干,我不想赘加延誉了。否则,难免落下同门同窗互为标榜之嫌。他这绝非敝帚亦非仅仅自珍的集子就为他的人品、文品提供了白纸黑字的明证。集中的散文,多半是对教育界师长和同仁的缅怀,他所崇敬的他们的高风亮节、渊博学识、卓越成就,不正是他一生追求的力行吗?那至情至性的至真至诚的流泻,那在紧要之处的警策议论的行文风格,不是可以窥见对韩愈、鲁迅等先贤的优秀文化传统的深入骨髓,化为血肉的继承吗?他所写的文史类篇章,不正是他学养的厚积薄发吗?有多少人能为太史公的《鸿门宴》指瑕改错?他所写的教育类文章,更是他的本色当行,既富有教学的实践经验,亦不乏教学管理的深入思考与创见卓识。我还注意到,集中无一篇娱情的闲适之作,表明他对人生、事业过于执着的追求已淡化了乃至抹杀了对生活享受的应有欲求。显得执著过分,通脱不足。
认真读了璧华的文稿,用他的“敝帚”“横扫”了一下我的人生灵智的历程,清晰显示了一条应当说具有普遍性的人生感悟。这就是:人一辈子顺风顺水,未必完全是人生之幸。长处逆境,迭经磨难,则未必是人生之不幸。常言说:“烈火炼真金”。人性的真善美,不经时代烈焰的烧锻往往不能变得更为精纯;人性的假恶丑,不经时代大潮的逆向冲刷,往往不能真实显现,并引起自警自律和自觉改造;不经逆境的苦难,便不能深味顺境的甘美,珍惜顺境的来之不易,就不可能在顺境中居安思危,却易懈怠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进取精神。
序者,引也。我的这一粗浅的读后感,倘能引起读者诸君“抛砖引玉”式的反响,即使是几圈涟漪的微弱迥荡,我将感到荣幸之至!
甲申冬至于新居独占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