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与巨额补偿金：海滩余生后的艰难抉择

新　新　方　民

黄海生，辽宁省东港市椅圈镇渔2003年4月15日，他和哥哥驾驶着一艘80马力的渔船在我国黄海海域作业时不幸坠入海中，海难发生后，家人无奈按当地习俗将他“影葬”，并在派出所注销了他的户口。然而，在事隔97天后的7月21日，已经“死”去多日的黄海生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前!大悲大喜之余，亲人和邻居们纷纷询问他的逃生经历，没想到他却患上了功能性记忆力丧失，直到2004年9月的一天，神志才突然复苏。

2005年2月，记者赶赴东港，听他讲述了那段惊心动魄的海难经历和令他肝肠寸断的心路历程。他说，尽管当时由于大脑失忆对发生海难的细节模糊不清，但海难余生后心中那种浓浓的亲情却一直在燃烧，让他艰难地做出抉择：死也要回家!

为最爱的人过上好日子“死”去，值

2003年4月22日，天刚一放亮，死里逃生的黄海生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车站登上了通往家乡的首班客车。这年春天，32岁的黄海生告别妻子许雅芹和只有7岁的儿子，随哥哥来到东港沿海驶船，遭遇不测——

4月15日晚8时许．黄海生和哥哥驾驶着80马力木质渔船在黄海北部海面作业时，突然遇到七级大风。海面上的大浪一个接着一个，浪头一掀就是几米高，他们完全迷失了方向，紧急之中为躲避海浪，他们驾船往回疾驶。突然，一个大浪铺天盖地席卷过来，浪头猛地打在黄海生的头部，一下子使他失去平衡抓着跳板掉进海里。在汹涌的海浪中，他越来越远离渔船，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渔船上：哥哥和其他船员高喊着自己的名字，但喊声很快就被四周滔天的巨浪淹没了。在被海浪卷走的同时，他不停地挣扎奋力自救，但很快就疲惫不堪，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尤其到了后来，手指也失去了知觉，他感觉自己的最后时刻到了，便使出浑身力气冲着哥哥高喊：“照顾好爹娘，告诉雅芹把孩子拉扯大……”又一个大浪将他和跳板打散……

这些，黄海生只是恍恍惚惚记得，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海滩上，自己是怎么获救的?他使劲儿搜寻脑海里残存的记忆碎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残缺不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与死神擦肩而过!

坐在回家的车上，黄海生还几次用手使劲儿掐自己的大腿，疼痛的知觉告诉他，自己还活着，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自己已坐在回家的客车上。

大难不死，归心似箭啊，他多么想一下子就跨进家门，他知道老婆孩子也是望眼欲穿啊。已经七天了!哥哥回家后说不定已将他遇难的消息告诉了家里，妻子、孩子，还有年迈的父母，他们能承受得了吗?他望着窗外，眼前仿佛浮现出亲人翘首以盼的身影，他感觉客车的速度真是太慢了，他的心早已飞回了椅圈镇，飞到了亲人身边。

这时，有几个人的闲谈引起他的注意。细听，讲的竟是海难!他像受了刺激浑身一激灵，只听那几个人在绘声绘色地叙述发生在东港市北井子镇的一场海难：七个船员，眼看着被海浪一个一个地卷走不见了，只有一个幸存者紧紧抱住一根木板在海上漂了几天，清晨偶然遇到一艘过往的船只才得以获救生还。接着，又听到他们谈论不久前发生的另一场海难，死了一个，椅圈镇的，姓黄……他不由得竖起耳朵在一旁静静地听，心里却怦怦跳得厉害。他们说，当地政府对两起海难事故很重视，船主迫于政府压力，已经定下来给每人5万元抚恤金，外加保险公司理赔和政府救济金，每个遇难者家属将会得到十几万元补偿金。

十几万元补偿金?这一数字使黄海生心头一震。他记得当初在哥哥所在的船队找到这个打工的差事时，也按有关规定买了一份保险。这么说，如果自己不回去，家里也可以拿到这么多补偿金，这对于整日在海上劳作的渔民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啊!这笔钱足可让他的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了。可如果自己回去，这笔钱就没有了，家人还得跟他过苦日子。

想到这，黄海生犹豫了，他透过车窗看着前面，快要到家附近的那个车站了，该怎么办?得快些有个决断。他这样想着，最后还是没有在家附近的车站下车，而是坐到了终点站。在那里，他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他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个选择无疑太重大了。

这一夜，他一直没合眼。他想起妻子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有一次，妻子要到一个亲戚家参加婚礼，想到她弟媳那儿借一件上衣，可弟媳却以不合身为由没借给她，那一刻妻子尴尬极了。他也特别难过，感到了一种无能的耻辱。他还想起孩子因为家里穷，在同学间所受的歧视和委屈。他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没用，让家人跟着受苦。可如果有了这笔巨款，家里的生活就会马上得到改善。

于是，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黄海生的脑海：自己这次“死”了，家人就可以过上宽裕的日子，自己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就让自己这么“死”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黄海生乘车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城市。

妻子那失声的喊叫，让他无法停止想念

经过几番辗转，黄海生来到辽宁省大石桥郊区。为生计，他买了一把铁锨，混进了靠装卸和卖苦力为生的大板锨队伍，并在一家私人旅店里租了一个床位，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有几次，遇着警察查暂住证，他都像逃犯一样望风躲了起来。他干的活儿又脏又累，并且常常被城管人员驱赶和遭到顾主的指责和训斥，但这些他并不在乎，因为他心中有一个精神支柱：家里已经得到5万元，过一阵子还会有保险公司理赔和政府救济金，家人再也不愁吃穿了!

不过，每天收工回来，躺在硬邦邦的床上，黄海生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和妻子多年来相濡以沫的共同生活。记得前几年，他们家种了几亩地的香瓜，他晚上要到窝棚里看瓜，他非常害怕癞蛤蟆，一见着就心惊肉跳，浑身哆嗦。妻子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就天天晚上陪着他，让他睡在窝棚里，自己则睡在外侧为他挡癞蛤蟆，那时，他常常看着熟睡的妻子想：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不嫌弃他穷、甘心为他用身体挡癞蛤蟆的女人吗?可是，他辜负了她，没让她过上好日子，只能让她跟着自己受穷，这可是他多年来的一块心病啊。

在梦里见到妻儿，这已是常事。一天晚上，黄海生又梦见妻儿：妻子面容憔悴，可怜巴巴的儿子撇着小嘴搂着妈妈哭着要爸爸。伤心的母子相拥哭泣，让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还躺在旅店的板床上，窗外是依稀的月光，脸上已全是泪水……

他再也受不了了，腾地翻身起床，忙着去收拾行李。黄海生麻利地收拾好包裹，背上后走出屋门。凉风吹过，他打了个冷颤，忽然他又想起了那5万元抚恤金……他两眼含泪望着月光下家乡的方向，久久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家，不能回，那就打一个电话。这是黄海生常常萌发的念头。他想打电话把真相告诉妻子，让她心里有数不要伤心。家里的电话是专门为他出海报平安

才舍得安装的。有好几次，他抄起电话，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妻子一旦知道真相，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找他回去，那样他家的这次“脱贫致富”的机会也会付之东流。

黄海生就这样忍着不去打电话，可他越来越怕闲下来。只要闲下来，他就会不自觉地观察路上的行人，就会本能地想起老婆孩子。尤其是怕见到学校，怕见到学校门前那些等着接孩子的家长。每见到那个情景，他就一下子会想起儿子那张可爱的小脸……

一个多月后，黄海生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里面传来妻子的问话：“你找谁?”他无法回答，仅轻轻地咳了一声。妻子静了一下，突然，她失声喊叫起来：“你是海生?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黄海生心中一颤，忙放下电话。那天晚上，他又是彻夜难眠，满脑子都是亲人的影子，特别是妻子那失声的喊叫，让他无法停止想念……

这之后，黄海生变了，他已没有了往日做出来的坦然和洒脱，变得更脆弱更敏感了。他常常在夜里暗自流泪，当初那个为了家人幸福、自己在外草草过下半生的想法也开始动摇。

虽然每天他还是坚持干活，但对自己已经没有了信心。渐渐地，他开始爱往街上的行人堆里瞅，每每见到有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在一起逛街，他就在一旁悄悄地体味着人家的融融亲情，常常他的眼睛都看直了，别人找他干活都浑然不觉。为此，和他一起干活的同伴常常背地里议论他：他怎么突然间变傻了呢?

有一天，黄海生翻看报纸，一篇题目为《十岁童辍学乞讨千里寻父》的文章，使他的心灵受到强烈震撼。文章写的是一名10岁的儿童为了寻找因为有了新欢而离家出走的父亲，竟瞒着母亲扒上了北上的火车，从辽宁的凤城跑到吉林的公主岭，沿途靠捡盘底儿和乞讨生活，终于在吉林那边的亲友帮助下，找到了父亲。父亲在儿子的亲情感动下痛哭流涕……

拿着报纸，黄海生眼中的泪水簌簌而下：一个那样不负责任的父亲，其儿子尚且如此，可见父亲在孩子心目中的位置是多么重要啊。假如，老婆和孩子知道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他们会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寻找啊?他们同样会不惜一切代价，不惜花掉那几万元钱甚至所有的钱来找他。

擦干泪水，黄海生觉得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不能贸然回去，一来要前功尽弃，二来他觉得无法与有关部门和世人交代。经过几天考虑，他决定先悄悄潜回家探个虚实，再做决定。

以牺牲亲情换取金钱和幸福，那是最愚蠢的人

2003年7月21日傍晚，黄海生乘车回到家乡。

晚上10点多钟，他来到还是老样子的家门前，院门仍然是虚掩着——这是渔村的习俗，只要家里有驶船在外的，晚上家里就从不插门，为的是驶船的丈夫随时可以回来，如果插门，就会把丈夫插到门外去，是不吉利的。

黄海生悄悄来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想看看思念已久的亲人。屋子里黑糊糊的，他什么也看不清。这时，炕上的一个黑影忽地坐起来，那是他的妻子许雅芹，就听她喊：“快——你爸回来了！”接着，许雅芹穿着衬衣光着脚就跑了出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念叨：“真的，这回是真的，我看见了，我看见你爸趴在窗上了。”

儿子也跟出来了，说：“妈，显灵的事儿是不存在的。”看着像疯了一样的妈妈傻了似的站在那儿，儿子几步上前抱住她哭起来。这时，几个邻居也闻声出来，纷纷劝许雅芹，让她想开点，老这样折腾早晚身体会垮的。许雅芹又在自言自语：“这事由不得人啊，我天天做梦都能看见他，他就像没死一样。”

闪身躲在黑暗处的黄海生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他哭着从暗地里走出来：“你们不要怕，我是黄海生，我没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人一下子难以接受，有两个邻居惊叫着被吓跑，大喊见着鬼了。而许雅芹却在短暂的迟疑后，迎上去一把抱住黄海生号啕大哭：“我就说你没死……我就说你没死……”

这一晚，黄海生家灯火通明，得知消息的亲人和邻居纷纷赶来看望。许雅芹拿出存折，说：“这是5万元抚恤金，我们一分钱也没动，我不相信你会死，我觉得你一定会回来的。”黄海生再一次抱住了妻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而当大家问黄海生落海后是怎样自救的，他却摇头，说，往那一刻想，脑子就疼。许雅芹领着黄海生来到丹东市心理疾病防治中心，专家说这是一种功能性记忆力丧失．是由于落海时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机体处于高度紧张状态，高级神经活动条件反射出现不连贯所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记忆力完全可以恢复。

不管怎样。丈夫总算是大活人平安回来了。黄海生在妻子等人陪伴下又来到当地派出所．说明了情况，申请重新恢复户口。当从民警手里接过办理好的户口簿时，许雅芹激动地说：“这下可好了，咱家人一个都不少了。”接着，他们又主动到保险公司和船主那里退还了相关钱款，一家人又过起了清贫而祥和的生活。

2004年9月的一天早晨，黄海生看着远方，眼睛里突然放射出光芒，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脑海里断断续续浮现出惊涛骇浪的无声画面，神经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下，使他陡然从一种混沌中醒悟过来，也几乎在这一瞬间，他禁不住惊叫：“快来人呀，知道了，我现在知道了……”

正在忙碌的妻子跑过来，只见还在惊恐之中的黄海生浑身颤抖着，喃喃地说：“我想起来了，想起在大海上的那些事了……”

原来，黄海生脱离了跳板后，只能绝望地迎接死亡，还穿着救生衣的他也不再挣扎，任凭海浪摆布。海浪一会儿把他举起来，一会儿把他抛下去，被举起来时他就吸口气，被抛下来时他就吐气，这样经过几番折腾他竟然还活着，渐渐地，他又萌发了生还的渴望，心想：不论漂到那里，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就这样，他在大海里漂浮了近五个小时，意识已接近迷离状态，但他竭力坚持的一件事就是把握呼吸。终于，他再一次被海浪抛下的时候，被重重地摔在海滩上……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黄海生的儿子早就听爸爸讲过了，他跟笔者骄傲地描述着：黄海生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经过很长时间辨认，他知道这个地方往东走上十几里的烂泥滩，就会到离家约100多公里的一座城市的对面。在那里，海水退潮时选一个水面窄的地方就可以游过去。当晚，他观察了月相，推算出再过几天就是大汛潮。于是，他开始准备体力：晚上睡树林；白天就挖海蛤蜊，抓青蛙，没有火，他只好生吃……就这样，第七天，黄海生趟过泥滩，终于回到离家最近的地方。他找个没人的地方，晾干了衣服，拉开皮带上的拉链，前些日子在船上挣的钱还在，共有500多元……

看着儿子为英雄的爸爸做宣传，黄海生摸着他的头幸福地笑着。笔者临别时，他深有感触地说：“经过这次磨难，我深深懂得亲情是无价的，是人世间最为宝贵的，如果以牺牲亲情换取金钱和幸福，那是最愚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