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

2005-04-29 00:44杨静龙
当代 2005年6期
关键词:细毛母狗瓜棚

杨静龙:1962年生于浙江宁波,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在湖州市文联供职。在《青年文学》、《小说家》、《电视·电影·文学》、《江南》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出版有小说集《白色棕榈》、《DIY时代的一次出行》等,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系中国作协会员。

荷花我儿,男人不在家,可苦着你了。婆婆呷一口黄酒,一边嘟嘟囔囔说。婆婆一生好越剧,学“袁派”唱腔,虽然没有登过戏台子,但平日说话拖腔拿调的,像是唱着戏。

玉水河一带,男女老少都好越剧,还好绍兴黄酒。荷花也能喝几盅,但上脸,几小口下肚,俊俏的脸颊上就像开了两朵淡红的荷花。荷花给婆婆盅里倒满了酒,笑了笑,说,能走的男人都走了,村里女人都一样苦着哩。

夕阳把玉水河的微波染成红鲤鱼的锦鳞一般时,荷花从村东水田里收工回家,端一只白搪瓷脸盆在树墙上摘荆树叶。碧绿的荆树叶一瓣瓣漂浮在清水里,手一搓,绿汁变成了胰子沫沫。

婆婆看在眼里,叫小孙子细毛去村小店打来一斤绍兴黄酒。院地里洒了水,摆上饭桌,桌上多添了二个菜:一盘火红腊猪腿、一碟青壳咸鸭蛋。

婆媳俩你一盅我一盅,就把一斤黄酒喝了。婆婆絮絮叨叨说起了在南边城里打工的儿子,搅得荷花心里有点乱,但又不好打断婆婆的话头,就踢了一脚身旁的苍耳。苍耳受了委屈,呜呜叫了两声。

荷花就有些心疼,看婆婆低头呷酒,飞快地挟一筷子腊猪肉扔在院地上。苍耳懂得默契,悄无声地吃了,把硕健的身子在女主人腿上蹭了蹭。

暮色仿佛一条薄薄的纱幕罩盖下来,新月还没有起来,墨绿色的夜空里几颗星星在眨眼。荷花撤下饭桌,伺候婆婆和儿子进了厢房,来到青条石洗衣台边。

台上白搪瓷脸盆里荆树叶汁把清水染绿了,荷花捞出树叶,把乌绸子似的一头秀发浸到盆里,荆叶水柔腻得让荷花在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

荷花嫁过来那年,新起的三间青砖瓦房前植下密匝匝一圈荆树。第二年春上,荆树蹿到了荷花的胸脯那么高,她撑着大肚子,和男人一起,用叉子剪齐齐地修剪了,在事先留出的豁口那儿,左右埋下两根原木,按上杉木门,就把一座簇新的小院围成了。

这是玉水河一带农村风俗,垒建院墙不用泥,不用砖,三排四排的荆树密挨着,挤不进人,钻不出鸡狗。荆树是小灌木,落叶时节短,几乎四季常青。夏季院墙上开满紫色荆花,真个是好看。

老辈女人常年用荆树叶洗头,现在虽然有了香胰子和洗发水,但每到农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全村女人还是要摘了自家院墙上的荆树叶洗头,据说不但能“乞巧”,让拙妇变成巧女,还能向远在异乡的情郎遥寄相思呢。

西厢屋里传来电视机调换频道的嘈杂声,婆婆在寻找越剧频道,可两个地方台都在播新闻。一会儿,电视就熄了。

新月不知什么时候爬过山头几竿子高了,荷花在院子里静静坐着,让山风吹干了头发后,起身进屋。月光水一样跟进东厢屋里,把几件简单的家什洗得清清白白。大衣橱的镜子缺了一个角,那是让淘气的儿子细毛用弹弓打的。三屉矮柜上,彩电的天线仿佛一根骄傲的猴尾巴,爬过木窗格子,一直翘到屋顶上去了。三屉柜显得窄小了,那是对着那台黑白机的尺寸打做的,去年腊月,男人从南边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回家,置购下这台新彩电,把黑白机换到西厢屋里去了。

几只长脚花蚊虫在帐子里闹着,嗡嗡飞过去,又嗡嗡飞过来,好不叫人心烦。荷花起身拍死了两只。

西厢屋里传来婆婆的咳嗽声,随后拖着长音说,荷花我儿,睡哩。

荷花怕吵醒床上的儿子细毛,走到窗前,回答了一声,睡哩。随手把刚打开的电视关了。

竹篾壳的枕头凉丝丝的,荆树叶浸洗过的长发柔滑得仿佛玉水河里的水,漫散在凉枕上。荷花仰卧着,看月光像画笔一样把她薄薄的碎花衫儿底下丘陵一般柔软起伏的曲线,优美地勾画出来。三十出头的女人了,还是那样好的身子,该凸的地方高耸着,该凹的地方深陷着。

荷花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摸抚着,泪水无缘无故漫了出来,从酒意残存的两颊上划过,噗噗滴在竹篾壳的枕头上。

儿子细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嘴角边的涎水丝一样亮晶晶闪着。细毛的睡相难看死了,就像他的老子。月明夜深的时候,他男人就和一群素不相识的男人,横七竖八躺在异乡某一个建筑工地的毡棚里。

可怜的男人啊!

儿子细毛的鸡鸡让尿涨着了,鼓鼓地翘起来,荷花忍不住用手指去抚了一下。细毛发出一声响亮的梦呓,转过身去。

荷花猛地一楞,心里别别地跳起来。突如其来的某种羞愧使她脸颊上两朵荷花再次盛开,她用双手罩住自己的脸,掌心上却渗出一阵冰冷的汗珠。

荷花的身上潮热起来,汗把她薄薄的碎花衫儿打湿了。她脱口骂了一句男人。

狠心的男人啊!

荷花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拉开关线,却摸了一手空,这才记起电灯线几天前就让儿子细毛扯断了,他不敢拧开关盒子接线,就一直让它断着了。

家里没有男人,真个就不像家了。

荷花嘀咕了一声,下床趿了鞋子,轻轻打开东厢屋门。

院子里一片银白色的月光,窗台下却不见了苍耳。

苍耳。荷花轻轻唤了一声,生怕吵醒了西厢屋里的婆婆。

苍耳。荷花又轻唤了一声。

苍耳是条硕壮的雄狗。这大半年来,就像男人的影子那样,忠实地守护着她,也守护着这个家。

闹过正月十五元宵花灯,就算过了农历年,村里男人们陆陆续续出门去城里打工了。荷花的男人背上包袱,临出门前,把婆婆托付给荷花,又把荷花托付给了苍耳。

苍耳,男人拍着苍耳高昂的脑袋,说,我可把荷花交给你了,把这个家都交给你哩。

苍耳通身毛色油亮黝黑,却有白茸茸一双漂亮眼圈和一对白茸茸的坚挺耳朵,看物睹人带着一种灵性。

苍耳左边瞅瞅男人,右边瞅瞅荷花,粗壮的尾巴像旗帜般晃动着,汪地叫了一声。

荷花捶了男人一小拳,说,苍耳是你兄弟呢,还是你十八岁的大儿子呀?这样托付事儿!

男人一脸正经地说,可不是哩,男人们一走,村里就只剩下这些公狗是年轻的了!

看你说的,荷花脑子里转悠了一下,说,坡地上还有个种西瓜的“封手”哩。

男人哈哈笑了,说,那可是个人见人嫌的邋遢货色,一脸坑洼,瘦得像一根芦柴棒,山风一吹就倒了。废着一只手,在城里找不下活干,才撂在村里种西瓜哩。这样的邋遢货也算是个男人呀?哈哈哈哈。

男人笑完,捋了捋苍耳脊背上浓密的黑犍毛,说,苍耳你听着,腊月回家,我给你买十斤骨头吃哩。

苍耳人儿似的瞅瞅男人,摇晃着旗帜一般的尾巴,叫了两声,汪,汪。

荷花剜了男人一眼,回头一脚踢在苍耳身上,骂道,贼狗腿子,你倒会应承哩!

苍耳呜了一声,退后半步,又紧紧贴上来,冲着荷花摇尾巴。

男人就笑了,朝西厢屋檐下站着的婆婆挥了挥胳膊,大步跨出了院门。

男人这一走,就是大半年。难得苍耳尽心尽责,白天伴荷花下田,夜里就蹲守在东厢屋的木格子窗下,像一个忠实可靠的卫兵。

荷花把男人临走时许下的十斤肉骨头,分几次早早地买来煮给苍耳吃了。

苍耳把肉骨头嚼得格嘣格嘣脆响,一派理所当然的神态。

但苍耳终究是畜类。打从出现了那条漂亮的母狗,它很快就变得心猿意马了。

西厢屋里传来婆婆轻微的鼾声,荷花提紧了鞋跟,拔开门栓。吱呀一声,杉木院门向两边开了。

细长的村街仿佛一条游动的大水蛇,月光被高高低低的屋檐和树木分割着,斑斑点点映照着水蛇一般的村街,显出了某种灵性。

荷花蹑手蹑脚走着,生怕踩醒了这条巨大的水蛇。月光把她修长的身影投射在青条石垒砌的墙面上,成了一幅大写意的剪纸。

东家西家的狗吠叫起来,但似乎又嗅出是熟悉的气息,很快都住了声。在一个小村里住着,谁的气息也走不了样,狗性通人性哩。

谁家的电灯啪地亮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从木窗格子上晃过去,响起一阵尿柱撞击杉木桶壁的响亮声音。尔后,那身影又从窗子里晃回来,电灯熄了。

小村又坠入宁静安谧之中,几家窗扉里传出来的鼾声和几声梦呓是那样的低微平缓。男人们都出去打工挣钱了,没有年轻男人的村子,就连一声响亮雄勃的打鼾声都听不见了。

荷花走在村街上,觉得仿佛走入一个梦里,不由吁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村口大樟树桠杈丛中一对夜宿的鸟扑楞楞飞起来,哇哇叫着,直往那一弯新月里飞去了。

一出村口,凉飕飕的夜风拂面而来,荷花拉了拉薄薄的碎花杉儿。

玉水河从连绵的红土丘陵腹地蜿蜒而来,轻轻切开收割后空旷的稻田,绕过村庄,往村西那块开阔的西瓜地流去。

西瓜地一面接着低矮的山丘,三面连着稻田。田畈上,收割后一捆捆的稻秆像散开的一群哨兵,三面围着瓜地里那座高大的茅草棚子。

荷花知道她家的苍耳就在附近了,她似乎已经闻到了苍耳的气味。

一个多月前,“封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母狗,狐腮媚眼的,一看就是个轻浮水性的货色。可这货眼界却高,满村里公狗围着它转,嗅她的骚尾巴,它理也不理,那条骚尾巴只对着她家的苍耳摇晃。

苍耳是村里最雄健漂亮的公狗。村里人说,荷花是小村里一枝花,养的苍耳是全村一条龙哩。

这让荷花既高兴又莫名其妙地担忧。打见到那条骚狐狸母狗,苍耳就心迷智乱神魂颠倒了。

白日里跟她到田头,干不下一垅田的活,回头看时,早不见了它的踪影。几年下来,苍耳已成为荷花精神上的一根柱子,身边没有了苍耳,她的心变得寡零零空落落的,仿佛一间抽去梁柱子的空屋,随时都会哗啦一声崩塌下来。看着年老的婆婆和无知的儿子,想起远在南边城里的男人,荷花心里就像烧开了一锅粥,咕嘟咕嘟翻滚起来。

现在倒好,苍耳连夜晚都不守着她,不守着这个家了。苍耳,你这个可恨的畜生啊!

荷花又恼起“封手”来。“封手”早年患小儿麻痹症,脑子没事儿,依然百聪百明,一张清秀的脸却坑坑点点,变成了一块沙垃子地。一只手封瘫了,成了“封手”。快三十岁的男人了,没能寻下一门亲事。村里男人们去外面打工挣钱,封手生是在城里找不到活干,只得回村承包了一丘山地,种起西瓜来。这些年种瓜容易卖瓜难,西瓜卖不上价,封手就和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两人苦守着过日子。每年地里瓜秧长出四瓣嫩叶,他就搬来瓜棚里住了,一直到秋末瓜尽,才卷起铺盖回到西街的老屋。

守望瓜地养条狗也是正理儿,可封手偏偏弄这么一条骚狐狸母狗来,满村里招惹是非。村子里现在是见不到男人们吵嘴打架了,一群公狗却互相寻仇撕咬,闹翻了天。

月光水一样流进瓜棚敞开的杉木门扉里。这是一座特别高大的茅草棚子,里面床榻、桌椅、锅灶一应俱全。可现在荷花还看不清这些。

旷野里一片静寂,零零落落的西瓜从藤蔓间钻出来,在月光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泽,却并不见苍耳,也没有那条骚狐狸母狗的踪影。

难道苍耳会在瓜棚里面吗?

苍……荷花张嘴刚要叫唤,脑子里一转,连忙把声音压回喉咙里。

半夜三更的,她一个女人,孤零零地走到村外瓜地里来寻狗,让封手看见,倒不算个事情哩。

荷花正在进退两难,一阵呜呜咿咿的叫声从瓜棚里飘出来。这声音是荷花熟悉而又陌生的,但的的确确是她家的苍耳。

荷花一时显得有点迷盹,不知不觉走近了瓜棚。

杉木门向外大开着,月光把瓜棚内一大块地方映照着水洗一般清白。墙角有一堆新摘的西瓜,饭桌上的碗筷没有收拾,乱糟糟的床榻上……竟然趴蹲着苍耳,和那条狐腮媚眼的母狗。两条狗身子相连,呜呜咿咿地呻吟着……

陡然撞见的一幕把荷花震晕了,一股热血从她身子深处汹涌而起,直往脑门上冲涌。

荷花张开嘴,呀地叫了一声,连忙伸手扶住瓜棚的圆木门框。瓜棚一阵摇晃,几根茅草簌簌地掉落下来。

荷花姐……封手叫了一声,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到荷花面前。月光映照着一张清瘦的脸,细密的汗珠闪动着珍珠般的晶莹光泽。

封手站得那么近,灼热的气息喷在荷花的脸上。她看着封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张似乎永远蒙着一层薄薄尘土的麻脸,在水一样的月色下,依稀变得清秀起来,没有茸茸的硬胡子茬茬,也没有呛人的烟草味儿,直条条的瘦削身子,是那样地叫人怜惜呀。

荷花扶着瓜棚门框站着,山风吹动她薄薄的碎花衫儿,她清晰地感觉到脑子里有一根弦一阵阵地绷紧了。

封手突然张开胳膊,上来一把抱住了荷花。

荷花用力掰封手的手,却哪里还掰分得开。封手只有一只健康的手了,可那只手是从小着力的,似有千斤之力,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肢。

姐呀……封手叫了一声,张开嘴巴,竟一口把她的头发紧紧噙住了。

荷花听见自己脑子里那根紧绷着的弦嘣地一声断了,浑身一阵酥软,一时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荷花看到了床榻上正不知所措的苍耳。

苍——耳——荷花呻唤了一声。

苍耳似乎这才清醒过来,汪地一声吠叫,奋力挣脱开那骚狐狸般母狗的纠缠。只一跳,就扑到封手的肩膀上。

汪、汪。苍耳狂吠两声,正要下嘴撕咬,却被荷花一声喝住了。

玉水河从红土丘陵腹地哗哗流来,流过收割后的稻田,流过村庄,流过瓜地,哗哗向远方流去了。

月光仿佛河水似的哗哗流进瓜棚里来。苍耳蹲在地上,看着瓜棚的男主人用那只健康有力的右手,把荷花抱到床榻上去了……

狐腮媚眼的母狗呜呜咿咿叫着,紧挨着苍耳的身子蹲了下来。苍耳侧过嘴来,在它的脸上舔了一口,又舔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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