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格

2005-04-29 11:17侯文咏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6期
关键词:礼拜讲义外科学

杨格是我的室友,一大早屋子里电话就响个不停,我听见他很仔细地告诉别人:

“没有,没有,去年的考题没有用,要看班上发下来的讲义,不是有一个酸碱平衡的地方,有一个表……对……有箭头往上往下……听说会考二十分……”

杨格这个“海内外资料供应中心”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至少把这些话重复过二十遍以上,而我相信他本人到现在讲义还没有读过一遍。因为昨天晚上我们同时整理好讲义,准备开始看,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完一遍,而他一直没有离开过电话机,都在做义务工作。

阳光侧着身从落地窗射进来,到了书桌前就停下来了。桌面上洋洋洒洒摆着闹钟、讲义、《外科学》、原子笔、维他命丸、计算纸。我还差“休克”那一个章节,才读过一遍,算算讲义足足有二十页。背过的资料与数据七上八下地晃着,实在是有点担心。忽然听到杨格在电话那边紧张地叫起来:

“喂,冰梅,不行,你知道下午三点我要考外科——”

我回过头去的时候对方好像已经挂了电话。杨格慢慢把电话放回去,神色不定地走过来,在我书桌前面踱着步。一会儿停下来翻翻桌上的讲义,估计页数,喃喃自语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怎么了?”我问。

他好像没有听到。一会儿,忽然抬头,莫名其妙地问我:“你说休克有哪几种分类?”

冰梅来的时候,杨格已经带着他的讲义进去厕所很久了。冰梅在外面敲门,生气地说:

“杨格你给我出来,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我听见厕所里杨格翻讲义的声音。

“杨格你出来,我不跟你吵了。”冰梅说。

“冰梅,拜托你,下午三点我要考试,我还没有开始看呢。”

“你永远在忙,忙,忙,告诉你,这一次我真的要到屏东去玩。”

“不能等我一会啊?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考完了。”

“当然不等你了,我已经和人家约好了,坐下午两点钟的车,车票都买好了,我来跟你说再见。”厕所里哗啦哗啦传来冲水声,杨格没头没脑地走出来,脸上有了一层危机意识,抓住冰梅的手问:

“和人家约好?”

冰梅没有回答他,从手提包里抓出一本相簿说:

“这本相簿放在你这边,里面都是我的照片,想我的时候就翻一翻,让你尝尝想人的滋味。”

杨格的姿势一下变低了,伸过手去搭她的肩,轻声细语地说:“喂,冰梅——”

“不行,已经决定的。”冰梅顺手掏出下午往屏东的车票给他看。

“和旅行团一起去吗?”

“不是,和一个同学。”

“只有一个?”

我看见杨格铁青着脸色,弓着肩,慢慢地把手上的讲义放回桌上,慢慢地走出去,轻轻地带上门。我觉得有趣,附到门边去听,只听到杨格孤注一掷地问:

“男的还是女的?”

然后是一阵哇啦哇啦的争执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听不清楚。声音停下来的时候,杨格推门走进来,我一眼就看见客厅那盆我辛苦栽种的水芋危危欲坠地断在那里。

杨格一副哭笑不得的脸,说:“我得陪她去吃中饭,你不要等我。”带上门,回头跟我说,“这个很严重。”

我想起下午的考试,很紧张,吃不下饭。我后来总算把讲义看过一遍,又复习了一遍。两点半,我准备出门,看见杨格愣愣地走回来,中了邪一样,傻傻地翻着冰梅留下来的那本相簿。里面尽是一些蓝天、海滩、阳光那种照片,冰梅和别的男生咧着嘴笑的合照,有身强力壮的男生、高俊的男生,冰梅穿着洋装、泳装、便装。

杨格愣愣地翻着,我拍他的肩膀说:

“喂,喂,等一下三点要考试。”

他失了神似的,我又拍了他一遍,他回过头说:

“休克有好几种是不是?”

过了一个礼拜,杨格收到冰梅一封很长的信,他不愿意给我看,用红笔画了一段重点,我只看到重点,上面说:

他人很好,是军人世家出身。谈吐非常风趣,尤其熟读史记,一路上告诉我许多历史故事和典故。

隔天我在垃圾桶里发现一本《史记菁华》。

又隔了一个礼拜,杨格收到补考通知。他很高兴地举出许多伟人过去在学校都曾经补考过的例子,并且得意地说:“经由补考,我更努力地磨练我的学问,学期再开始,我的外科学程度就远胜过你们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冰梅来把相簿拿回去。杨格不再那么沮丧,他乐观地告诉我:“这就是人生,你永远不能否认明天你会找到更适合你的人。”

认识杨格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快乐的人。他的确有他的快乐,其中许多部分连我都无法理解。

过了两个礼拜,我在公布栏上看见杨格补考不及格的成绩并且仍然看到他快乐地对我笑着。

(选自台湾《侯文咏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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