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晶化

周晓枫

我一直喜欢用漂亮的信纸，尤其是那种花色淡雅又不喧宾夺主的，结果把每封信都装帧得如同情书。那种粗糙而脆薄的信笺，草纸似的，再好的文字写在上面，也是一枝鲜花插在一堆牛粪上，让我难以忍受；再配上质地简陋的信封，冷冰冰的套儿，一封信活活像个小棺材瓤子，看着就令人扫兴。我收藏着许多美丽的信纸，如整匹的素花缎面，于视觉和触觉都是极好的享受。

然而写信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更何况去挑剔信封信纸——我在这里所指的信是那种情感的载体，而不是正值繁殖高峰期的商业公函、招生简章和各种请柬。在通讯设备如此进步的时代里，还要保留遗风去写信，去进行这种悠缓的倾诉，在很多人看来已是奢侈，是对时间的漫不经心和低效运用。的确，电话已是信的最大竞争对手和掠夺者，但以它来完全替代书信是否值得呢？写信是那样一种优美的表达形式。如果是拿一个缺点来换一个优点当然是科学的，但是拿一个优点尤其是一个强项的优点来换另一个优点，就未必经济了，往往得不偿失。

况且电话不一定占据着优势，说得短的电话是对感情的损失，说得长的电话是对财力的浪费。电话更适用于办公，即使情感电话也有盗用感情名义之嫌，就像坐着缆车上山虽然也算旅游，其实质的兴味却大打折扣。有人觉得电话简明扼要地抓住了重点，就不必再画蛇添足地写信了。那作家只提供内容提要就可以了，无需再写什么中篇小说。同样是传递感情，电话方便简单得让人怠慢它，就像大年三十，一家人在一起包饺子等于盛宴，而平时吃顿速冻饺子就是凑合。并且，电话比较狡猾，不如书信来得诚挚，电话里的承诺消失的时候一点儿把柄都不会留下，仿佛挥发后的香水；可信却有长长的保质期，被你冷落多年的信也如同在冰箱里自动保鲜，等你需要的时候它会随时化冻——信是可以依赖的回忆，就像“信”这个字还可以做“信用”、“信任”、“凭据”解。

分手的恋人也许会有所顾忌，怕昨天的情书成为今天的小辫子。我觉得这种态度过于小家子气，无异于把送出的生日礼物再声讨回来。如果是这样，我们就把对方曾经售出的那份情义再退货给他吧，不值得把这份死去的爱情做成信的标本。

除了电话，另一个进步科技的介入体是计算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用计算机“敲”信，而不是“写”信——“敲”这个动词显然逊色于“写”的温柔。我不喜欢计算机输出的信，感情上面也像是论斤论两标价的商品，甚至像板着脸要念出的严肃讣告。我倾心于手书，看到那些龙飞凤舞或虫爬豕行的字迹，让人联想起它们富于个性风采的主人。手书比机器写得感人，就像手绣比机绣值钱一样。连印好祝词的贺卡上我也要加上自己的话，并非显示自我的高明，在我想来，印好的话怎么也是别人说的——挂历上的美人再漂亮，也不如自己恋人的相片动人。

朋友因常见面而放弃了写信的快乐，这也是一种遗憾。谈话中的幽默再好，也只相当于相声和小品，是文学的一个偏旁；而好的信不化妆就是一篇散文，成为直接的艺术。

在我想来，信是小调的民谣，是平凡的诗行；信是纸上的抒情，是晶化的爱意……

（李地久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