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链上的奶奶

2005-04-29 00:44绿
视野 2005年7期
关键词:豆包咸菜长大

绿 妖

生活是很难的,飞奔在混乱之中的我们,不能够感情细腻地说一声爱或怀念,而必须,必须用粗嘎的声音说着与此无关的内容,眼睛望向别处,以此来对抗生活中所有的粗糙不堪。

说起来有些大不敬,关于奶奶的回忆,大部分都与食物有关。在我小时候,人们对食物仍抱有深深的敬畏,因为曾经短缺过,刚刚温饱中,将来会否短缺仍是未知。那种神经质的敬畏使我的童年、少年记忆都紧紧跟食物做了链接,也让我长大后看到余华的《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为之震动。活着、血液、食物,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这些更卑微更基本,更包容一切。

奶奶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最大的女儿比最小的女儿大了十几岁。那一辈人,刚开始是提倡做“英雄母亲”,而且不过是添副筷子的事情,养到中途觉出生活艰辛时,已经没有退路。爸爸还小时,爷爷在外地工作,奶奶一个月靠他二十几块钱工资带七个孩子生活,应该是日子不易。大家庭家长脾气难免不好,妈妈说,我爸长到十好几岁,还被奶奶一巴掌打得鼻血长流,并且喝令“不准哭”。我爸把血擦到门上,奶奶看污了家具,更加追着打出了家门。我相信她的话,因为小时候,奶奶追着我打的回忆也还清晰。有一次我被打到离家出走,躲到离家几百米的池塘旁边的杂草里——夏天,阴湿的池塘草丛里净是蚊子,我半蹲半坐,一边哭,一边拍着蚊子,直到我妈我姐到吃饭的时候把我找了回去。

我小时候跟爷爷奶奶住,因为不胜我夜哭频繁,奶奶每次给我含一颗糖入睡。糖果保佑了我的童年美梦,也打下了需大动干戈的坏牙基础。奶奶有很多种糖,看到电影《孔雀》里分糖的情节,我恍惚想起来她房间里那些美丽的糖罐,宁静肃穆地放在窗台上,大白兔奶糖、酥糖、水果糖、芝麻糖、麦芽糖、糖果子……炎热的午后,我趁她去后院浇花,吃力地爬上大床,掀开盖子,屏住呼吸掏出一颗糖……这个味道和跳到要炸开的心脏一并成为记忆里一幅水墨画,今天打开,山水俱好,只是颜色淡了。

既然说到童年,奶奶的大床也是水墨图里另一处风景点,每次回忆不论如何兜转,总免不了回去那里。那张床好大,木头呈现出沉沉的乌金色,靠墙的两边修有木靠,下床那一侧有木档,四个角有手扶的柱子,上面一年四季都升着暗白色蚊帐。在四五岁的我的眼里,那张床简直巨大如一座城池。一开始我需要人抱上去那张床,后来我长高了,可以自己爬上床偷糖吃,再后来那张床对年纪大了的奶奶来说过分高大,转送给上初中的我睡——第一天睡完起床,迷糊里几乎摔了个跟头——那张床还是很大,放一个我、一堆书正合适,这比一切事情都更让我心醉神迷。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张床的下落,好吧,若干年后,它看起来坚固厚实的木头无法支撑我生长中的身体,在一次睡梦里轰然塌陷,和大白兔糖及其他东西一样,消失不见。

上了中学,每天放学路过奶奶住处先去绕个弯。身体正发育,饿得穷凶极恶,必须先在奶奶家打个尖垫些东西才行。不外是咸菜,烙馍,偶尔会有一个煮鸡蛋,咸菜随季节变化无穷。

冬天是花生辣椒酱,通常是一个太阳晒得被子软的日子做,天气晴朗,则做出来的咸菜不容易发霉。辣椒是鲜红朝天椒,个头小,劲头足,颜色亮;花生经过筛选,个个颗粒饱满圆润。吃的时候用热油翻炒,兑水后放面条里,整锅面条都香酥掉。

春天来了可以做韭菜花酱,颗粒细腻,摊开来一地的绿。配红辣椒,卷烙饼,烙饼上薄薄抹层香油、涂层细盐,趁刚烙好又软又热卷一筒新韭花,咬一口,就觉得一整天的忙碌都有了着落。

后来——这个文章里会用到许多“从前”与“后来”这样的字眼,而我就在这么匆匆忙忙的来回折腾中变成了现在这个无趣的成年人——后来,我到外面上学,每个学期开学时候都要去爷爷那里,他和奶奶给我装咸菜带走。他们是老辈人,觉得学生上学一定要带咸菜或者干粮的。直到有一年,爷爷沉默了一会,给了我一百块钱,然后说:你走吧。——那个时候,我忽然,忽然间意识到奶奶真的已经去世了,要不,不管她多大年纪,不管她是不是病得起不了床,也会打电话让姑姑爸爸来给她做咸菜的!

我攥着一百块钱,在街上,走着哭了一路。

跟奶奶的去世一同消失的食物还有豆包、枣馍,都是只有春节才有的花样。我的标准吃法是把枣吃掉,把枣周围的馒头吃掉,然后就看看妈(她对枣馍的剩下部分负责),看看下一个枣馍。很馋。

更不用说豆包了……为了吃豆包,很长很长时间我都以为自己是不得宠的孩子,因为,豆包太少,孩子太多,分到手里总吃不够。

到了春节,奶奶总是要买红豆,然后捣成豆沙,然后做豆包。这个她不做,别人不会做,可是她做了后,她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十多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做多少都吃干净。

这些在奶奶去世后都吃不到了。而且看杂志长大的孩子们,长大后对碳水化合物都噤若寒蝉,馒头?包子?谢谢!敬谢不敏也。

这个春节回家,二姑家竟然出现了几个豆包,我呆呆看了许久,终于保持身材的愿望战胜了怀旧的念头,我一口也没吃……可是从来不需要想起,其实不过是,从来都不曾忘记。

生活是很难的,无论对二十块钱养活七个孩子的奶奶,还是对飞奔在混乱之中的我们,爱也是很难并且坚硬的,那有点像幼年时对食物的感觉,像长大后看到《活着》的感觉,不能够感情细腻地说一声爱或怀念,而必须,必须用粗嘎的声音说着与此无关的内容,眼睛望向别处,以此来对抗生活中所有的粗糙不堪。

(朱素芝摘自《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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