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人惑

傅天余

每回看见“自我主张”这四个字，我便立刻想起W。他可能是我所知道的、拥有最完整纯净的心灵的人。

渺渺城市中，他以一介单薄之身，悍然守卫自己思维的纯洁，有如闭居一座高墙大宅，严密监控任何试图入侵者，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

这样的W宛如一名冷面杀手，经常使周遭的人噤若寒蝉。

网络时代，许多人都有坏习惯，随手会转寄一些面条与包子的笑话、超准的心理测验、好感人的一碗拉面的故事，给所有联络簿上的人，不管熟与不熟。我们乐于分享觉得蛮有意思的琐碎信息，就当打个招呼，并且，反正只是按个钮，真便利。

一般人对此种信件，大约视同广告信，虽也觉得挺烦，但顶多就是按两下鼠标删除了事。

但W不。

他会立刻回信给寄件者，简洁有力地写道：“您觉得有趣的，别人不一定觉得有趣。请您牢牢记住这一点，并立即将我从您的转寄名单中删除。谢谢。”

而他的伸张自由意志，有时简直叫不近人情。

他光顾过的服装店，热情又敬业的店员每有新货，便立刻打电话来催促：

“W先生，有空过来看看嘛，有几件衣服真的好适合你哪，真的，一定要来喔，我等你喔……”

W敷衍地回应几句，一直没去。小姐过几天又打，他便冷淡而客气地说：“小姐，你现在身上有笔吗……好的，那么请你把笔拿来，在我的客户资料卡旁边注明以下几个字——‘不必打电话。对，以后请不要再打电话催我。老实说我这个人是这样，高兴什么时候买衣服，就什么时候买。”

你以为他生气了，并没有。过后他照样去光顾。他只是不希望自己何时上街的自由意志被人左右。

有天我去W家里，在他的书架上发现一样奇观——所有书前的导读、伴读、名人推荐序，全被他用订书机订起来。

“你干吗啊?”我问。

“真搞不懂，出版社最爱在书前面放导读，人家外国书有这样搞法吗?”

“其实有些导读写得很不错……”

“屁！我觉得这种行为叫傲慢。你难道不觉得，那种感觉就很像你兴冲冲跑去电影院，买好票正要进场，结果在门口被一个刚看过出来的人拦下来，强迫你分享他的观影心得和他对这导演的评析，顺便卖弄起渊博的电影知识，然后那家伙越说越兴奋，自我陶醉不已。但那干我什么事呢？我只不过想看场电影罢了。” W越说越气：“最莫名其妙的状况是，有的家伙临走还会扔下一句：先生，你选这部电影真是选对了，算你有品位！这是什么态度?！拜托。票又不是他送的，是我自己花钱买的耶！他凭什么剥夺我的乐趣？凭什么污蔑我的品位与判断力？他以为我自己不会思考啊！我想要以我自己的方式欣赏作品！那是我用钞票换来的权利！”

胡适之先生尝言：“从前禅宗和尚曾说‘菩提达摩东来，只要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我这里千言万语，也只是教人一个不受人惑的方法。我自己绝不想牵着谁的鼻子走。我只希望尽我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学一套防身的本领，努力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

若胡适之先生尚在人世，他大约会很高兴认识这位年轻朋友吧！

（张清杰摘自“倾城之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