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民
1
“红旗飘啊,飘……”
口哨奏鸣的旋律从操作台上的对讲机里悠悠扬扬地飘出来,在我耳旁绕了绕,消融在我们车间四条生产线的齐轰共鸣中。对讲机信号显示,这口哨奏鸣的旋律是从我们生产线最后—个岗位发出的,但不是发给我一个人的,而是发给我们这条生产线每个岗位的,就像有人在村口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通知全村人注意安全一样。
我看见了红色安全道上走过来的穿制服的红旗。
红旗的出现,让我的心里有点别扭了起来,私下里我恳求过红旗,在我当班的时候,不要到我们生产线上来,就算当哥的照顾一下兄弟的情绪,给兄弟一个面子。
红旗脱掉工装换上制服不足一年的时间,他自己的朋友得罪完了不说,我也跟着被人家数落,自从他从我们车间调到厂经警队工作后,我家的电话就没有安生过,这些电话都是朋友找我数落红旗的。
红旗在厂大门值勤的时候,抓住了人家,没收了人家在厂里用薄钢板敲的—个洗衣盆,收就收了呗,可他还要罚人家的款,人家让我帮忙跟他说说情,盆没收了,是应该的,今后再不做了,如果还要罚款就不太好了,罚款单存根上的单位和姓名是会给人留下隐患的,人家说,都是穷工人,何必“要饭的容不得讨米的”呢?
还有,人家在生产线上当夜班,偷闲打个盹,红旗在厂内巡逻看见了,把人家叫醒不就完事了吗,可他硬是把人家的名字报到了上面,让人家被通报批评还扣了奖金……人家跟我发牢骚说,红旗才离生产线几天?吃不得两顿饱饭的家伙!
红旗刚调到经警队的那段时间里,只要是家的电话一响,我心里就发怵,电话仿佛连着我老婆的神经—样,电话一响,我老婆便条件反射地冲着电话喊叫:“再闹,再闹,摔死你——”手上拿着什么摔什么,摔得我恨不得把家里的电话掐了。
见红旗拢了过来,我喊了—声哥,顺手动了一下操作台上旋钮,让生产线磁力皮带上运行的薄钢出现了—点异常状况,然后眼睛盯着操作台上的仪表,显得很忙的样子,意思是你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赶快离开这。
红旗应了一声,站在我身旁,伸出他那只三根手指头的手,动了—下我操作台上的磁力调节器,120米/分速度贴着磁力皮带运行的薄钢板恢复到了最佳的运行状态中。不愧是只老手啊,我们车间四条生产线上,没有这只老手玩不转的地方,但这只老手,因为失去了两根手指头,离开了我们车间,离开了生产线。
“哥,有事?”
“兄弟,你哥入党了!”
“哥,有的玩笑最好是不要开!”
“中午看食堂门前的喜报好了!”红旗把这个喜讯扔给了我,转身,哼着小曲,屁颠屁颠地走了。看红旗的认真劲和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不像是在跟我开玩笑,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大对劲,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没有听到别人说起过呢!如果真有红旗加入组织的事情,保卫科长老高还能不跟我通个气?
红旗离开我们车间之前,在2#线上当班长。
红旗从2#线上退下来后,能够从我们车间调到保卫科从事保卫工作,不是因为工作的需要,也不是谁考虑他手残了照顾他,不是我说红旗窝囊的话,如果红旗不是有我这个兄弟,如果不是我这个兄弟的人缘好,有两个像模像样的朋友照着我们兄弟,他红旗现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就很难说了。
去年,红旗在2#线上处理一次设备故障时,出了安全事故,这次安全事故最恶劣的后果就是弄丢了红旗左手上食指和中指。红旗伤好上班后,车间没有让他重返2#线,让他在车间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表面上看,是车间在照顾他这个老班长,实际上谁心里都清楚,红旗在这个车间里挂空挡了。
开始几天,红旗的感觉还不错,挺悠闲自在的,但时间长了,红旗的感觉就不对劲了,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一个蹭吃蹭喝的主,仿佛走到哪,哪都嫌他,人家嘴上虽然不说他什么,但人家都不多愿意搭理他,还有什么意思呢,车间四条生产线上,人人都有自己的岗位自己的工作,哪里有什么车间所说的“力所能及”的事情来让他干呢?有时候,红旗看到现场什么地方脏了,想找把扫帚扫扫,现场的清洁工就会问红旗,是不是想夺她们的饭碗?有时候,红旗想往生产线上送送开水,现场服务公司的送水工拿出意见本来,让红旗提出宝贵意见,这时候红旗才体会到,一个人想拉屎的时候找不到茅坑是一种什么样感觉。
红旗去找车间领导,要求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
车间领导对红旗说,红旗啊,你是个操作工班长,手残废了,连当一个操作工的基本条件都不具备了,怎么还能在2#线上带班呢?
红旗领导说,那也得给我安排个位子啊!
车间领导问红旗,是书记的位子合适?还是主任的位子合适?如果红旗看得中,他们让。
红旗噎住了。红旗说,那我也不能这样长期挂着啊!
车间领导说红旗说的有道理,建议红旗自己想想办法,如果红旗自己能够找到接收单位,无论什么地方,车间马上给他办工作调动手续,如果红旗不想干了也行,可以办“居家休息”,还可以办……
车间领导的话红旗听懂了,他的意思红旗也明白了,红旗还想说点什么,但他的鼻子一酸,忍没有忍住,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泪水。
走出车间办公室大门,红旗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枚从弹膛里退出来的子弹壳——在这个车间里,在2#线上,他的价值已经体现了,他的使命也已经结束了——至于他这枚弹壳,飞向何处,落到什么地方,对于武器和战争来说,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红旗不想到时候让别人开他,能够找的地方,红旗都找了,该说好话的地方,红旗的好话也说尽了,但偌大的一个钢厂,十几条生产线,一百多个班组,上千个操作岗位,硬是没有他的落脚点——红旗,一个有二十多年操作经验的名牌操作工,因为左手缺少了两根手指头,没有人愿意要他了。
红旗伤感。
红旗委屈。
百般无奈的情况下,红旗想到了他的兄弟——红旗想到了我跟保卫科长老高的关系,我跟老高的关系让红旗看到了他落脚点——保卫科是机关科室,红旗当然没有资格去想,但保卫科下面有个经警队,是工人编制,红旗认为经警队是他能够继续留在这个厂工作的最佳地方。
红旗把两千块钱塞到我手上,让我走走老高这条线,红旗说他想体面一点离开我们车间。说实话,我不多想管红旗这件事情,兄弟俩在一个车间,当哥的应该照着兄弟才是,可兄弟俩在一个车间工作二十多年了,别说让他照着我了,他能够少给我添点麻烦,就算是我烧高香了。但现在的问题是红旗遇到了他自己解决不了的难处,找到兄弟的门上来了,我如果还无动于衷,那还是他妈的什么狗屁兄弟!
我把两千块钱扔给红旗,答应他,这个忙我一定帮,而且肯定还能够帮得上。
老高在我们车间当大班长的时候,跟我说得上话,关系不错,虽然老高离开这个车间在保卫科长这个位子上多年了,但老高还没有忘记我们过去的那点工人兄弟的感情,平时找他办点什么事,帮个什么忙,只要是他能够办得到的,就没有推辞过,红旗的事情,我想我去找老高说说,老高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的。
红旗把两千块钱塞我口袋里,兄弟,现在求人,哪能不花钱呢?
我跟红旗去保卫科办公室找了老高,说了红旗的事,但老高说,别的事情他老高绝对帮忙,但让他老高安排红旗进经警队,谈都不谈!老高说,不是他不给我面子,经警队虽然是工人编制,但也属机关领导,要进入,必须得厂领导点头。
我说老高你想想办法不行吗?兄弟现在有困难了,你拉兄弟一把死人啊?
老高说如果红旗真想进经警队,也不是不可能,比如说,去找找“刘大秘”。
我知道让老高安排红旗进经警队有一定的难度,但老高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可老高凭什么要为我们兄弟蹚深水呢?老高建议我去找“刘大秘”,不完全是老高在有意推脱,因为老高知道我跟“刘大秘”有关系,“刘大秘”跟厂里领导打个招呼就能够解决的事情,何必要难为他这个保卫科长呢!
老高说的“刘大秘”,叫刘文化。
刘文化从我们车间出去之前,跟着我在1#线上混过,我们在1#线上混的时候,足足有四年的时间,刘文化中班的工作差不多都是我干的,想想看,四年的夜大学习,对于一个倒三班的操作工刘文化来说,如果没有一个无私的兄弟帮衬着他,他能够那么轻松地完成他的学业吗?刘文化拿到文凭从我们车间混出去后,在我们厂办公室当小秘书,这小子笔杆子硬,脑袋瓜子也灵光,人也活泛,在我们厂里当了两年小秘书后,就调到公司给大领导当秘书去了,现在的刘文化,大秘书小秘书都不当了,已经坐正处的位子上谋大略好几年了。
刘文化是我众多的工人朋友(刘文化离开我们车间后,我再不好意思跟他称兄道弟了)中唯一的一个当官的朋友,我们做朋友多年了,可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给刘文化添什么麻烦,我们俩虽然说是朋友,但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俩之间的距离已经是天上人间一般了,我觉得刘文化的官当得越大,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越远,我甚至想,现在的我,还有没有资格做刘文化的朋友,但我还是希望刘文化当大官,还是希望刘文化高高在上,这并不是刘文化的官当大了我能够图刘文化点什么,就像阴天里我盼望晴天并不是我想得到天上的太阳一样,但现在的问题是红旗遇到了他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而红旗遇到的这个困难不是我这个当兄弟的有能力解决的,连保卫科长老高都作难的事情,我—个小工人,在这件事情上是不是更显得无能为力呢。
用不着红旗跟我说什么好话,当着红旗的面,我接受了老高的建议,决定找一下刘文化,刘文化管不管这件事情是刘文化的事情,我找不找刘文化是我的事情,我不能让红旗在这种时候对自己的兄弟也感到失望而心灰意冷。
在老高的办公室里,我拨通了刘文化的电话后,没有多放一个屁,干干脆脆地说:“文化,先放放手里的活,腾出手来拉兄弟一把……”电话里刘文化什么也没有说,等我把红旗的事情说完后,刘文化说一句“我知道了,兄弟!”便把电话挂了。
我知道,红旗的事情刘文化肯定管得了,但我还是担心高高在上的刘文化鞭长莫及顾及不到红旗这种芝麻小事……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我想过了,电话我已经打了,如果过一段时间,红旗的这件事情没有结果,我也不会怪刘文化什么,但我和刘文化无论是兄弟还是朋友日后肯定是没得做的了,我只是希望红旗不要怪我,兄弟就这么点能耐。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老高的电话,老高告诉我,红旗的事情有着落了,老高让我马上赶到“红钢城大酒店”,刘文化在那儿请厂里的几个领导吃饭。我明白了老高的意思,揣上红旗给我的那两千块钱,唱着歌儿赶去了。
在“红钢城大酒店”的“青山”包房里,刘文化正在和我们厂里的几个领导亲切地谈论着什么事情,见我进来,刘文化站起来给我拉了一把椅子,其实刘文化身边有一把现成的椅子,刘文化这么做,无非是让我感觉到他对我的看重,无非是让我感觉到他还没有忘记我们还是兄弟还是朋友。刘文化把我拉在他身边坐下来,亲热劲就别谈了,我们俩坐下来后,刘文化眼里就没有了其他人。
其他人不大理解刘文化为什么会这么看重下面的一个工人,因为其他人都是最近几年新提起来的或者是从其他什么地方调过来的年轻干部,有的还是连胡子都没有长齐的大学生干部,他们不可能了解刘文化跟我在车间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和感情,但老高除外。
不说别的,单说刘文化从我们车间调到我们厂办公室前几天的那个夜班,那个夜班如果不是我在刘文化身边,那块从1#线“斯罗曼飞剪”上脱离飞出的铜垫板如果击中了剪切工刘文化,就没有后来的什么“刘小秘”和“刘大秘”之说了——那块铜垫板从飞速旋转的“斯罗曼飞剪”脱离飞出的瞬间,老高是看清楚了的,当时老高督阵在1#线主控制室里,是在向1#线要当班的产量,老高亲眼看见我是怎样舍死忘生地扑上去推了刘文化那一把的——那快铜垫板从我身后飞过去,击在主控制室的墙壁上,它从主控制室墙壁上落地的同时,“哗——”的一声,整个主控制室的玻璃全部震碎了,下冰雹似的。那次意外的事故,没有造成人身安全事故,也没有造成1#线停产而影响产量,所以也没有谁觉得我那一推的伟大,但老高清楚,就是我的那一推,推出了现在的刘文化。
吃饭的时候,我没有听到刘文化说一句有关红旗调动工作的话,刘文化说的都是场面上的一些事情,场面上的事情仿佛与红旗从车间调到经警队的这种小事不沾边,但老高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我本想借这个机会,给我们厂里的领导敬一杯酒,这并不是我想借这个机会巴结我们厂的领导们,我只是借这个机会替红旗说几句感谢他们的话,但我没有机会,因为我们厂的领导们都在抢着给刘文化敬酒,坐在刘文化身边的我只有抢着替刘文化喝酒的份。
我喝多了,但我心里透亮。散伙的时候,我去结账,但账单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已经结了。我没有说什么,也根本就轮不上我说什么,我不知道今天应该是我结的账是谁替我结了,但我知道,这个主动把账结了的人肯定不是为我或是红旗结的这个账。
分手的时候,刘文化拉着我的手说:“兄弟,往后多联系啊!”
“少不了给你添麻烦!”我嘴上这么说着,当我的手在松开刘文化的手的瞬间,我就在心里给自己下了道死坎:刘文化今天拉红旗的这一把,和我当年在1#线上推的刘文化的那—把,两清了。如果我还在这件事情上对刘文化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小崔,你他妈的就是个混账。
尽管我对红旗所说的这件事情半信半疑,午饭时间,我还是在职工食堂大门口停了—下,职工食堂大门上方有面电子钟,电子钟上日历显示今天是2004年7月1日,如果我们厂里今年要发展一批新党员,肯定会在今天将新发展的预备党员名单张榜于天下。
我希望红旗说的是真的,一个操作工人,在生产线撅着屁股干了二十多年,离开他的生产线的时候,离开他的生产车间的时候,落个手残废外,几乎是什么也没有落着,到头来还落了个没趣,像红旗这样的一个工人,如果没有我这个兄弟,如果我这个兄弟没有像老高和刘文化这样的朋友,红旗的结局会是怎样的呢?
我希望红旗说的是真的,我希望从2#线上退下来的红旗,能够在一个新的工作单位里,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他的政治生命和他的精神财富。如果红旗真的入党了,我也感到光荣啊,这种光荣能够让我从红旗身上看到我自己的价值体现,因为我们是工人兄弟。
职工食堂门前的宣传窗里确实贴了张大红喜报,上面的确有几个新发展的预备党员的姓名,但绝对没有红旗的名字,我看了好几遍,没有。正准备进食堂的时候,保卫科余干事喊住了我,余干事让我先别忙着吃饭,赶快去保卫科办公室一趟,红旗在那跟老高闹情绪呢。
我连忙向办公大楼跑去。我不是担心红旗跟老高闹情绪会吃什么亏,我是怕红旗跟老高胡闹,在机关大楼弄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来,让刘文化在我们厂领导们面前没有面子。
我跑上机关大楼后,没有直接进保卫科办公室,路上我已经想到红旗为什么找老高闹情绪了,我不知道红旗为什么会闹出今天这样的笑话来,但红旗已经闹出了今天这样的笑话,无论什么原因,都让我在老高面前感到有点难为情。我在保卫科办公室门外考虑着自己进去合不合适的时候,一个人匆匆跑了过来,这个人从我身边跑过去的时候,他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跑进了保卫科办公室。
我认识这个人,他就是经警队队长,人称:“李队”。
李队长跑进保卫科办公室不久,红旗从保卫科办公室里气呼呼地走出来了,红旗见我板着脸站在保卫科办公室门口朝他鼓眼睛,抬手,大拇指向身后指了指,气呼呼地对我说:“他耍老子?他耍老子该他掉得大!”
我没有跟红旗一同离开,这倒不是说,红旗今天闹出了这样的笑话来让我觉得丢人,我没有跟红旗—起离开,是我另有想法,我必须得守在保卫科办公室门口等着,我要等李队长从保卫科办公室里出来后问问他,红旗今天是怎么回事?如果李队长跟我解释得不合乎情理,我必须得跟他说说红旗的事,当兄弟的可以容忍别人瞧不起哥哥,但绝不允许别人欺负哥哥,这就是我做兄弟的原则。
李队长跟我解释说,这件事情不能完全怪他。
2
前段时间,厂里号召职工献血,老高下来布置工作任务时,李队长正好在厂大门口查岗,老高指了指在厂大门口值勤的红旗对李队长说:“红旗在车间就是骨干,听说到经警队后工作表现得也不错,你得好好地带他。对了,献血的事,红旗可以算—个!”
李队长说:“现在的人不像以前那么傻了,你指到哪就打到哪!”
“他不去,你去,不然要你这个队长干什么!”老高转身走了。
这个时候,在厂大门口值勤的红旗见李队长跟老高在说事情,耳朵痒痒,眼睛往这边瞅着,脚也跟着挪了过来,红旗见老高走远了后,问李队长:“李队,高科长刚才跟你说是的什么事呀?”
“献血!”
“献血?”
“参加—个?”
“什么想头?”
“工会给两百块钱,科里给二天休假,队里给加奖金百分之五十!”
“可以入党吗?”
李队长一愣,惊讶地看着红旗,—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在现在的工人队伍中,很少能够听到有这样的要求了,于是李队长对红旗说:“那当然,国家有困难的时候能够站出来,就是—个共产党员的表现!”
接下来,红旗就拿到了一张职工献血表格,他认真地填了,高兴地去了,但到了厂卫生所献血点,红旗却遇到了麻烦。
红旗把献血表格递给医生的时候,医生突然发现红旗的左手上差两根手指头,不符合献血的条件,把献血的表格退给了他。红旗沮丧地拿着献血表格在厂卫生所外边溜达了一圈,想想,觉得自己怎么都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在生产线上干的时候,每天面对的都是机器和钢铁,每天琢磨的都是产量和奖金,很少想过个人要求进步的事情,现在到了保卫科,到了机关,每天面对的都是人,为什么不好好表现一下自己呢?为什么不要求一下进步呢?想到这,红旗脱掉制服放在走廊的椅子上,再进去,换一只手把献血表格递给了医生,把那只少了两根手指头的手,揣在裤兜了,一直都不拿出来。
于是,红旗献血成功。
拿了两百块钱,在家休息了二天的红旗,上班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的一份入党申请书交到了李队长的手上:“李队,你看我能入党吗?”
红旗把入党申请书交到了李队长手上,也把一种非常美妙的体验塞进了李队长的感觉里——李队长有个嗜好,酷爱钓鱼。李队长喜欢钓鱼并不是喜欢吃鱼,李队长喜欢的是鱼上钩后,离开水面前的那一瞬间的感觉——所以,在红旗面前,李队长不想马上把这种感觉拽出水面,想继续让这种感觉在他手上游弋着。
李队长对红旗说:“入党?那有什么问题。但你必须得好好表现才行!”
接下来就出现了红旗的典型事迹——
这是个出成品的大厂,生产量非常大,每天早上有很多车辆往厂里送生产辅助材料,同时也有很多的产品外发自提车辆进厂提货,所以每天上午,李队长都要安排一个经警队员在这协助门卫维持秩序,今天有国家领导人厂内参观,所以,李队长也守在了这儿。
来送生产材料的国营单位的车辆很听话,司机们不着急,他们很有修养地把车停在远远的路上,耐心地等候着允许进厂的指令。但私人的车辆就沉不住气了,司机们开的是自己的车,为个体老板提货,要赶时间装车皮装船,耽误了,挣不到运费不说,还要负责任,所以他们的车都围在了厂大门口两旁,司机们跳下驾驶室,围着李队长,要求进厂。李队长理解司机们的难处,但李队长端的是厂里的饭碗,参观的没有离开,他就不能放任何车辆进厂,说再多的好话也没有用。这个道理司机们也能够理解,但矛盾解决不了是事实,矛盾解决不了人心里就烦,心里烦,语言就不中听,就想找事,就想把事情闹大。
双方争执不下,话越说越难听的时候,红旗站了出来。
有个司机见红旗站出来逞英雄,跑上驾驶室,发动了汽车,驱车而至。红旗见这辆车要进厂,挺身拦在了它的前面。司机不停地按喇叭,意思是说,你再不让开,轧死你不管。
见这辆车有冲门的意思,虽说车速慢如蜗牛,红旗还是果断地把自己的双手顶在了这辆汽车前的保险杠上,红旗想用自己的力量把这辆缓缓前行的汽车顶住,蚍蜉撼树一样。在人们的笑声中,红旗渐渐地倒退着,倒退着,看着看着,自己的屁股就要进厂门了,这个时候,就像革命到了紧要关头需要黄继光一样,红旗猛地后蹿一步,往地上一躺,仰卧在了地上,吓得司机连忙刹住车,把车倒了回去,躲得远远的不好意思再露头。
“快起来!参观的马上就要出来了!”李队长连忙拉红旗。
“李队,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天下第一!”
红旗蹿了起来,站在厂大门口中央,双手叉着腰,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
这件事情很快传开了,厂里有个文学青年听说了红旗事情后,下夜班不回家睡觉,采访了红旗,并很快把红旗的事迹写成了一篇通讯,刊登在了《厂简报》治安综合治理版头条的位置上,标题是《红旗永不倒——记原2#线班长红旗的风采》,让红旗露了一下脸,同时也让红旗得了“红旗飘飘”的诨号。闻名全厂。
这天以后,凡是红旗当白班,李队长就把红旗安排在厂大门口值勤,凡是红旗在厂大门口值勤的时候,厂大门的车辆出入秩序就特别的好。
“李队,我都上报了,快了吧?”红旗经常拿着那张《厂简报》这样问李队长。
李队长见红旗在这件事情上认真了,想起,并找出了红旗交给他的那份入党申请书,去找了老高,把红旗的情况如实地向老高汇报了一下。老高交代说,职工有这种要求,是好事情,要鼓励,要正确引导……但李队长回来对红旗所说的就走了样。
李队长对红旗说:”快了,科长说了,不出今年!但你一定得好好表现才行!”
李队长觉得现在想在工人队伍中调动像红旗目前这样的工作积极性和工作热情,比吊车吊起地球还要困难,所以,李队长不想让红旗的工作积极性在经警队里有半点的减弱或丧失。
没过多长时间,又出现了红旗的典型事迹——
这天李队长在保卫科里24小时值班,后半夜,李队长下来查岗,遇到了巡逻途中的红旗,两人走上厂外的一条铁路上的时候,突然与一群盲流盗窃团伙狭路相逢。对方是一群,而他们是两个人,力量悬殊太大,而且对方手中都拿着家伙。往常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的对策是报警和驱赶,可现在的情况是突然在厂房外偏僻的铁路上遭遇,双方都没有了迂回的余地,看得出来,对方是要强攻了,对方人多势众,又是盲流组织,所以对方不怕他们。
害怕的是李队长。李队长现在要考虑的问题不是怎样抓住这群盲流,而是怎样保护好他们自己的人身安全。这绝对不是什么贪生怕死的表现,他们虽然说是穿制服的,但他们的身份依然是工人,是有安全规程的,出了人身安全事故是要按安全规程追究事故责任的,李队长正在考虑怎样才能把对方驱赶出厂区又不能让对方把东西带走的时候,对方开口了,对方的意思是说,只要让一条道他们过去,可以谈谈价钱。
“谈你妈的头!”红旗突然喊了一声,冲了上去。接下来,当然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混战,李队长如果再犹豫,红旗被打死打伤了,他这个当队长的脱得了干系?一旦玩了命,对方也就不怕死了,但对方毕竟是非正义的,对方挣扎着反抗着向四处逃窜,把赃物留了下来。他们把截获的赃物弄回来,过了过磅,几百公斤,是废钢,经济价值几百块钱,但留在红旗身上的伤,花去的检查费用和医疗费用,合计过了两千元。
脑袋上缝了五针的红旗,伤口拆线后对李队长说:“我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命都豁出去了,这回差不多了吧!”这回李队长没有回答红旗任何话,李队长已经被红旗的工作热情和表现欲望弄得有点胆战心惊了,但李队长不明确表态,红旗缠着他不肯罢休,于是李队长干脆就对红旗说:“放心吧,今年七一就有你!”
红旗不放心:“你说了算?”
李队长说:“信不信由你!”
3
午饭没有吃成,也不觉得怎么饿,跟李队长分手回到车间后,我请了半天事假,准备去红旗家一趟。红旗闹出今天这样的笑话来,正如李队长所说,这件事情不能完全怪他,但李队长却因为红旗今天的这件事情付出了代价——老高撤了李队长经警队队长职务,理由是李队长视职工政治思想工作当儿戏。我想我必须得去红旗家一趟,跟红旗好好谈谈,让红旗往后遇事动动脑筋,别再弄出这种事情来,让兄弟跟着难为情。
在红钢城下车后,我先去了一家超市,兄弟去哥哥家,空着手像什么话,但在超市里选购东西的时候,我突然犹豫了起来,因为麦铃。
麦铃是我嫂子,我不喊她“嫂子”是有原因的,尽管她现在还是红旗的老婆。
麦铃漂亮,麦铃风流,所以红旗不喜欢同事到家里去,兄弟也不例外。
红旗不喜欢同事到家里,是怕麦铃弄出什么让他难堪的事情来,那么红旗不喜欢我到家里是什么原因呢?红旗讨厌麦铃跟我开玩笑。
麦铃跟我开玩笑的时候,疯起来没谱,我们两个人疯的时候,红旗心里是极不舒坦的,但红旗脸上的笑容还得挂着,嫂子跟兄弟开玩笑,过了点,当哥的如果发脾气,那不是跟兄弟过不去?
他们刚结婚成家的时候,麦铃经常联络我,让我帮忙在厂里做点这弄点那送家来,好多的事情,麦铃根本就不指望红旗,红旗老实,红旗怕事,我不一样,我有点调皮,我有点好事,但我朋友多,路子宽,厂里各车间、部门、科室都有我的朋友,办个什么事情也利索,再说我也乐意往红旗家跑,当时的麦铃,给我的印象非常好,我非常喜欢看麦铃那桃红色的脸蛋和艺术家雕刻出来一样的身段,如果麦铃不跟我疯,我愿意天天去看麦铃,就像看一幅画,或观一处景,感觉是很美妙的!但我就是害怕麦铃跟我疯,而且我还不能不跟麦铃疯,我怀疑麦铃跟我疯的时候肯定是使了什么魔法。
我每次到红旗家,麦铃都要炒几个菜让我们兄弟俩喝几盅。当我觉得差不多了,不想喝了,该回家了的时候,麦铃就要想着法挽留我,麦铃挽留我的方法很特别,也很简单,就是让我猜谜,猜三个,猜对了走人,猜不对,再喝三盅走也不迟。
麦铃有一肚子荤谜,往外倒的时候非常巧妙,先是一般的,后是比较下流的,最后就是非常下流的。麦铃出的那些谜,有的很难猜,难得我连边都摸不着,所以我得喝酒,有的又很简单,简单得我一听就明白,但一听就明白的我又实在是说不出口,所以我还得喝酒,当我猜对了既不愿意说出口又不想喝酒的时候,麦铃就会站起来,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伸到我的腋窝里,挠我的痒痒,非让我说出来不可,不然就把酒倒到我的嘴里。这种时候,我的肩膀头就能感觉到麦铃胸前那对奶子的饱满,耳根就能感觉到麦铃嘴里气息的温度,当我热血沸腾起来,觉着自己在云里雾里飘飘然的时候,麦铃的一只手就会非常巧妙地在我裤裆碰一下说:“还硬,看你哥的脸!”我看红旗的脸,连忙从麦铃倒腾出来的云雾里跳出来,接过麦铃手中的酒杯,喝酒。
我成家后,我老婆只见过麦铃一面,她就警告我说,往后少往红旗家跑!
我老婆不让我往红旗家跑,麦铃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
麦铃是不是水性扬花的女人,我根本就说不清楚。
麦铃,当地人,就是这个厂建设的时候占用的土地上的人。国家建这个厂征用了这块土地后,把这块土地上的一些青年招进这个厂里做合同工,在各条生产线上当包装工,麦铃就是其中一个。
当时我跟红旗先后从农村招工进这个厂,兄弟俩进厂工作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忙着找对象,在找对象这件事情上,红旗显得比我紧迫,仿佛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于是我就开始帮着为红旗物色对象。
我们生产线后面包装线上有个包装女工长得不错,因为她是个合同工,是个农村姑娘,平时我也没有怎么多关注过她,想到红旗的婚姻大事,我开始暗地里观察她起来,通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我觉得这个姑娘不但长得漂亮,各方面都也不错,我便主动找她说了红旗的事。对于我说的红旗,她有些犹豫,但她没有完全拒绝,答应让她考虑考虑再说,这非常合乎情理,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哪有人家一说这事就满口答应的,但我不知道红旗干不干,嫌不嫌她是农村姑娘,是个合同工,因为当时的红旗,在我们车间是很牛B的,2#线上的班长,先进生产工作者,厂里的标兵……我怕他们见面后红旗瞧不起人家,不同意,伤了人家姑娘的自尊心,所以,在安排红旗和她见面之前,我有意识地跟她接触了接触,我想摸摸她的底细,看她适不适合当我嫂子,如果不行,就不安排她跟红旗见面,免得到时候弄得大家的面子上不好看。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她给我的感觉相当好,我甚至想,万一红旗看不起她,我就要了她,尽管她是个农村姑娘,是个合同工,没想到红旗一见到她,就跟一个穷鬼拣到了一个大元宝一样,差点没有乐晕过去。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这个姑娘跟红旗见面后仿佛对红旗不怎么感冒,但她也没有一口回绝了,这就给我出了个难题,好在这个姑娘很给我面子,在我耐心的思想工作后,她勉强地同意了跟红旗处处看。
这个姑娘就是麦铃。
不知道为什么,麦铃没有答应跟红旗谈朋友的时候,我非常担心,也非常着急,天天缠着麦铃跟她说红旗的好,我真害怕麦铃看不上红旗,让红旗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但当我做通了麦铃的工作,麦铃同意了跟红旗谈朋友后,我的心里反倒不是滋味了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劲来,当我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后,说心里话,我非常后悔,但最终,还是兄弟感情让我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摆正了自己的位子。
在红旗跟麦铃的交往的过程中,我成了他们中间的一条拉链,左右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我和红旗虽然说在一个车间,但不在一条生产线上,上的也不是一个班次,所以红旗要求我:在工作中要帮助麦铃,在生活上要关心麦铃,在安全上要保护麦铃……麦铃走进了我的生活中。
我跟麦铃在一条生产线上,上一个班次,我跟麦铃接触交往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红旗跟麦铃接触和交往的时间,弄得同事们都以为是我在跟麦铃谈朋友。当我感觉到情况越来越不对劲的时候,便自觉地从红旗跟麦铃之间跳了出来——我调换了班次,跟麦铃拉开了距离,什么原因,我不能说,说出来,红旗很没有面子。尽管麦铃没有跟我把话挑明了说,但我已经看透了她的心事,一对青年男女天天泡在一起,有的语言是不是多余的呢,但在麦铃面前,我必须得装傻,直到她嫁给了红旗为止。在这段时间里,我能够做的就是催促红旗快点和麦铃结婚,我虽然跟麦铃拉开了距离,但我们碰面的机会相当的多,麦铃会在很多让我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而我又没有任何的理由回避她,哥哥的女朋友,找兄弟有点什么事情,旁人看得过去,当兄弟的也说得过去,但我害怕夜长梦多,我害怕自己的定性太差,不小心伤害了红旗,可红旗呢,红旗竟然怪我这个当兄弟太多虑了。
红旗对我说,怕什么兄弟?有你在车间照着,谁还能够把她从你哥手上抢走了?
红旗太相信自己的兄弟了,兄弟之间的这种信任让我无法面对麦铃。我不能说麦铃在勾引我,我也不能说麦铃在诱惑我,我能够说的是,麦铃对我的不戒备是一扇敞着美丽的门,这扇门无时无刻不在我面前,我一旦步入,这扇美丽的门就会关闭,就会把我和红旗永远隔离开。我害怕自己的不慎闪失破坏了红旗对我的这种信任,所以,在非常短的时间里,我找好了对象,并开始筹备自己的婚事。我这么做,实际上是在逼他们——哥哥不结婚,兄弟怎么办婚事?,我有了女朋友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麦铃几乎没有碰过一次面,时间一长,我反倒想起她来,想跟她见见面,想跟她说说话,可她不是躲着我,就是借故回避着我,直到她跟红旗结婚前的几天,她才主动找到我,说了说她的心里话。
“小崔,我不喜欢你哥!”
“我哥他人不错!”
“我喜欢你!”
“嫂子喜欢兄弟,这好啊!”
“装傻吧你,小崔!——我看你能够装一辈子!”
麦铃对我有怨气,这我知道。麦铃让我感激她的是,她心里虽然在怨恨我,但她最终还是嫁给了红旗,让我这个当兄弟的觉得对得住自己的哥哥,但让我始料不及的是,麦铃为了报复我对她的无情,竟然把一种对于男人来说是最惨重的打击,转嫁给了红旗——他们结婚两年后,麦铃弄了一顶小王八帽,戴在了红旗的头上。事情出来后,麦铃要求离婚,红旗却死活不同意,红旗自责地说,麦铃弄出这种事情来都是他没有呵护好她造成的。
我觉得红旗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很窝囊,但鼓动红旗跟麦铃离婚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我能够做的就是去找另外一个人,不管什么原因,这口气我一定得为红旗出,哪怕他是天王老子。
兄弟俩在一个车间里混,出了这种事情,哥哥窝囊,兄弟不能窝囊,兄弟如果也跟着哥哥窝囊,就没有人会再把我们兄弟当人看了。
红旗求我,别把事情闹大!红旗说,兄弟,哥已经够丢人的了,别再扩大影响了!
我忍了,为了红旗的脸面,也为了我自己的脸面,因为当时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仅限于我们车间少数人范围,但麦铃不给红旗脸面,依然跟那个家伙来往,更让我不能容忍的是,那个家伙竟然不听我的警告,根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和麦铃双双对对地在我的视线里频繁出现,我受不了了,我去找红旗,我说,哥,你到底管不管?不管,就跟麦铃离,不离,就把那家伙开了!
红旗对我说,兄弟,哥的事情,让哥自己解决,给你哥点时间,给你嫂子点时间!
操——我说,哥啊,你就把兄弟的脸贴屁股上吧!
在我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终于对那家伙动了手,就在我们车间里,当着麦铃的面,当着很多人的面,我用一把起子顶着那家伙的喉咙让他当众表态,如果那家伙不是怕死,当众向我保证从此断绝跟麦铃的来往,我想,我可能已经被正法了。
我为红旗出这口气的代价,是被单位记大过处分一次。这种处分放到现在,屁也不值,但在当时,它是非常重要的,它让我新婚不久的老婆差点跟我离了婚,它让我永远地放弃了对自己上进的要求,因为在我的档案里,有了一个污点,这个污点在我的档案里会跟我一辈子。但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怨恨麦铃什么,这种事情,既然哥哥都能够原谅她,当兄弟有什么可说的,但有些话我必须得跟麦铃说清楚,就算是兄弟恳求嫂子吧——兄弟恳求嫂子往后别再弄出这样的事情来,虽然说,她只是当嫂子的,在单位里弄出这种事情来,兄弟的脸往哪儿搁呢?
麦铃说,兄弟,这能怪谁啊!
我说,怪谁?难道怪兄弟不成?
麦铃说,嫂子今天这样,你小崔捂着胸口想想,你是对得住你哥,还是对得住我?
我说,这不是牛卵子往马胯里扯吗?又不是我跟你胡来的,我怎么就对不起我哥了?我又怎么就对不起你来了?巧得很!
麦铃说,兄弟,你的心难道就不是肉做的吗?嫂子今天这样,你除了感到羞耻外,难道一点心疼的感觉都没有吗?
我说,我为什么要心疼,又不是我老婆偷人!
“动物!”麦铃恨谁恨到了极点时就用这个词来表达她的心情。
我不是动物,我是人。我不但懂麦铃心,也懂麦铃的感情,可我应该怎么办?我这个当兄弟的,怎么能够去跟哥哥争女朋友,又怎么能够去抢哥哥的老婆,如果当时我撇开红旗跟麦铃走到了一起,如果他们结婚后,我跟嫂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红旗该怎么看我这个当兄弟的?天下所有的兄弟们怎么看我这个当兄弟的?
这以后,我基本上不往红旗家走动了,兄弟之间有什么事情,厂里碰头就行了。
4
拉开阳台上的铁栅栏门,我喊了一声哥。
“兄弟来了!”红旗双手围裙上擦了擦把我拉进了屋,红旗身上有一股清淡藕香味。“煨汤了哥?麦铃呢?”我把手上的东西放桌上,去摸桌子上的香烟,被红旗拦住了:“别抽这,太赖!”红旗从床下拉出一个黄书包,摸出了一盒烟扔给我:“你嫂子最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了。哥今天煨了点汤,给她补补。”说着红旗就要开空调,兄弟来了,电费算什么。
我不想让红旗开空调:“外边晒着东西呢,门窗关严实了,东西被人偷了怎么办?”
红旗拉着我从阳台上的铁栅栏门出来,让我看他的杰作——搭在绳上的铺盖和衣物的地上,有一圈碎玻璃瓶渣,红旗说这是为了防止骑自行车的人在他晒的东西中间乱穿设置的,见我对他的杰作感到惊讶,他抬手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路,说那儿还有他放在马路上的铁蒺藜,红旗说机动车辆一跑,荡起的灰尘都落到了他晒的东西上。
“这管用吗?哥!”
“谁的车从这过,就得去补胎!”
“我们在屋里吹空调,晒在外边的东西被人家偷走了都不知道。”
“你放心,兄弟!”红旗扬着一只手走进屋里,到了屋里,我才发现,有根尼龙线横贯在空中,红旗拽了一下它,挂在门框上的一个铃铛欢快地响了起来。
坐下来后,我们胡扯了半天,我才勉强把话题扯到红旗今天跟老高扯皮的事情上来。
红旗说他对老高撤消李队长职务的决定感到非常满意,他觉得他在这件事情上吃亏不大,没有必要再计较什么,至于加入组织的事情,以后还可以慢慢地争取。红旗说他在经警队的事情不用我操心,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听红旗这么说,我也不再好说什么了,兄弟有什么资格批评教育哥哥呢?
见我有走人的意思,红旗从床下拉出那个黄书包,拣出了两盒烟塞给我,我推脱,我觉得红旗挺难的,自己抽的香烟那么赖,还把这两盒好烟给我,我能伸手吗。
红旗在我们车间2#线上干的时候,经济上还比较宽松一些,平时也和同事们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小闹一闹,还有点男人的样子,麦铃在车间里弄出了那件丑事后,红旗就像丢了阳气一样,酒也不喝了,牌也不粘了,除了这一口烟的嗜好外,他生命中的一切仿佛就剩下2#线的产量和麦铃的安康了。我始终都不明白,红旗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他难道就不是人吗?是人怎么能够有这样的忍耐力?我认为红旗能够跟麦铃一起生活到现在,简直是在创造一种人类对精神苦难的承受力的奇迹。
后来麦铃从她们单位里出来了,是一次性的,叫“买断”,拿了一万多块钱,单位就死活不管了。没有了单位后,麦铃把钱就看得很重了,红旗想办点什么事情,需要一二百块钱,还要跑到我这来挪动,挺寒酸的。麦铃从单位里出来的时候,我托朋友帮忙给麦铃找了个临时工的位子,钱虽然不多,也能够贴补一下生活,改善一下红旗的经济环境,麦铃挺高兴的,但红旗却不领我的情,红旗让我没事少给他惹事。红旗说他宁愿日子过得苦一点,养着麦铃,也不愿麦铃在外边给他添乱。我理解红旗的心情,从此不再过问麦铃的任何事情。
见我不肯要这两盒烟,红旗让我看他手中的书包里,书包里有二三十盒烟,虽然牌子杂,但都是好烟。
“哪来的这些杂牌子香烟?哥!”
“你不是怪哥管事管多了吗?管严了吗?哥不管事,不管人,谁管哥?哥的工资奖金卡都在你嫂子手上,回家看爹妈手上都没个钱,寒碜人不是?现在好了,哥把它们攒够了,送到小卖部,手上就能有二三百块钱了。”
“攒这么多烟,得多长时间?”
“这要看你跑得勤不勤,抓得狠不狠,管得严不严了。”
“你这是利用工作之便谋私利,会犯错误的,哥!”
“兄弟,你放一百个心好了!”
红旗说他知道自己在工作中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在工作中,遇到较大的事情,他交给队长处理,既给了队长面子,自己又不会惹祸,敢干大事的,不是黑道上有联系的,就是跟厂里某位领导有关系的,队长处理不好该他犯错误,处理好了,队长得了一碗的什么好处也会分一勺给他的,这叫做大河流水小河满。但是,小事情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比如,职工拿点小东西,东西没收,还得罚款,如果态度好,就可以不罚款,所以他喜欢亲自处理态度好的,这态度好的具体表现就是塞一两盒烟,多了他也不接!
红旗说他既没有向谁索,也没有向谁要,每次都是别人塞给他的,别人也满意,他也得了实惠,工作做得也很体面,每个月统计下来,他上交的赃物最多,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物品,但说明他的工作做到了位,考核分数还高,奖金也比别人拿得多。
我真的有点坐不住了,我怕红旗再谈下去会知道红旗更多的事情,让我到时候不好意思面对那些找我跟红旗说情的朋友们。
现在厂里有职工分房,扩房,买房,他们免不了要从厂里弄点薄钢板回去做个雨阳棚,弄点钢筋做个铁门什么的来节省自己的开支,以前是福利分房公费医疗……工人都还挺有主人翁姿态的,现在房改了,医改了,工改了,改来改去就让你感觉到向你的口袋伸来的手越来越多,可你口袋里的那几个固定的工资是经不住太多的手掏的,还有好多职工的老婆单位垮了,下岗了……他们现在占着这个大厂的好机会,能占厂里的一点什么小便宜,是不会再讲什么客气了,还有些年龄偏大的女工,总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厂里干不长了,总是有这风声那风声在她们的耳朵旁刮,刮得她们成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只要是厂里有的,家庭里用得上的,能拿什么就拿什么,拿个拖把扫帚回家不是也能省下几块钱割半斤肉吃吗!
这些都免不了会被红旗碰上,这些占工厂里小便宜的人的行为,恰好给红旗创造了一个小空间,让他在这个小空间里,既盘点出了他个人的小实惠及时调整了他从2#线上工伤下来所给他带来的经济损失,还体现出了他的工作热情和思想进步。
“红旗,接车——”麦铃回来了,人没进屋,声音先冲了进来,红旗跑出去把麦铃的自行车推进屋里。麦铃进门见我在屋里,喜出望外,满脸堆笑地嚷嚷起来:“哟,兄弟来了,想嫂子了不是?”可麦铃进屋脚跟还没有站稳,见我要走人,脸就垮了下来,朝红旗发脾气说:“兄弟来一趟不容易,也不说留一留,怕他喝你煨的汤是不是?”
“嫂子,我很忙,听说你身体不好,来看看,多注意身体啊!”我的话让麦玲的眼睛里多了些湿乎乎的东西,麦铃把我送到门口,拉着我的胳膊不肯放手:“你哥煨了汤,喝一碗再走不行吗?兄弟!”
我把自己伪装成的确很忙的样子:“嫂子,有病得抓紧时间看,别舍不得那俩钱!有什么困难,给兄弟打电话!”
麦铃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眼睛:“兄弟,有空还是来嫂子家喝酒?!”
从红旗家出来,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马上跟老高联系一下,让老高把红旗的岗位动一动——最好是把红旗调到地下油库去值班,让他一个人在地下油库呆着,免得尽是事。红旗要求进步,红旗想加入组织,都无可非议,但红旗这个人太缺心眼,太不合时宜,我怕他把握不好自己,惹下个什么事,闯下个什么祸,那是很麻烦的。
刚进家门,电话响了,我抓起电话一听,是老高打过来的。
电话里老高对我说,今天的事情,不能怪红旗,要怪就怪李队长!现在厂里非常欣赏红旗工作中的表现,至于组织问题,可以慢慢来嘛,你说是不是啊?还有件事情,我想听听你小崔的意见……老高在电话里跟我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子,最后落到中心点上——老高想让红旗接替李队长的工作。
我抢白说,老高,你如果想让我多活几天,千万不能让红旗当这个队长……
老高说,你是什么意思啊,小崔?人家兄弟都是互相照着,你怎么嘴上喊哥哥,手上摸家伙啊?
我把电话压了。我觉得我现在跟老高说不清楚红旗,更说不清楚我自己。
电话铃又响了。不接,就让它响着。
我知道,老高让不让红旗当经警队队长根本不用征求我的意见,老高现在这么器重红旗,看重的肯定不是红旗,我已经听说了,老高有可能再提一下,据说老高能不能往上提这下,得看刘文化他们那一级的领导点不点头,由此推断,老高看重的一定是我,准确地说,老高看重的是我跟刘文化的关系,刘文化对我们兄弟俩并不重要,但对老高不能说不重要,特别是现在,但刘文化仅仅是我的一个朋友,又不是我的亲爹娘老子,我觉得我不能因为红旗的事情欠下老高太多的人情,有些人情不是我能够还得起的。
电话铃停了一会,又响了,不接。
虽然说这电话铃声让我心乱如麻,但我也不能把电话怎么样,就像红旗让我心烦而我不能把红旗怎么样一样,我现在不接老高的电话,老高不也是拿我没有什么办法?至于红旗今后能不能加入组织,能不能接替李队长的工作,那是组织上的事情,那是老高他们单位的事情,我不想知道得太多,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和红旗是兄弟,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但兄弟之间,该操心的,你不操心,情义上说不过去,而不该操心的,你瞎操心,那也真叫是扯淡。
电话铃还在响,看样子,我不接这个电话恐怕还不行,我觉得有些话还是现在跟老高说白了好,免得日后欠下老高什么感到内疚,可我抓起电话,老高根本就不允许我开口说话,电话里,老高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老高说的不外乎他今后将对红旗如何,如何,最后,老高征求我的意见,看他这样对待红旗行不行?我能够跟老高说红旗什么呢?我又能够要求老高把红旗怎么样呢?想了想,我还是把电话压了。
兄弟伙的,各有各的活法,还是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