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张执浩
■诗作:《寻找调门的人》
■推荐人:谢有顺
■推荐理由:我们都是一个个“寻找调门的人”,试图与生
活合唱,试图“与生活平起平坐”,试图获得
生活的谅解,然而,一次次的错位,一次次的
不协调,最终把我们都变成了“生活的敌人”。
寻找调门的人
一生中,他都在跑调。他的苦恼在于
不能主宰自己的音高,更在于
他不能与大众协调
从变声期到更年期,他过着
五音不全的生活,他埋怨过
舌头、喉咙,他的胸腔里埋藏着
一团生活者的怒火。如果我们允许
他诉说,他将把生米煮成熟饭
把冰凉的人间变成熊熊大火
唉〓在歌唱的年月,他跑得越远
越能证明歌唱的代价
除了他,谁都不想这样付出
而事实上,他只有一个梦想,梦想
有朝一日能与生活平起平坐
他选择过美声、民歌和通俗
在三者之间,他最终选择了缄默
命运关上了耳朵,连呼吸声也显得多余
这是大众安眠的时刻,一个缄默者
让我们集体醒来,因为
我们已经习惯了他,如同节日
习惯了虚情假意的赞颂,如同
他一生的奔跑,而道路原本就忐忑
他起初责怪鞋子,后来是脚
最后是身后跑过来的道路
谢有顺:
我们一生都在跑调
安德列·纪德在《人间粮食》中感慨万千地说:“你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这是一个真正执着生活过的作家发出的喟叹。在诗人张执浩笔下,“生活”也是一个关键词:“在战栗的桥身我不是生活者/更像一个生活的敌人”(《长途卡车上的猪》);“要吃多少糖,才能像我一样/满嘴假牙,在生活中装聋作哑?”(《棉花糖》);到现在这首《寻找调门的人》,就更清晰地见出了诗人面对生活时的基本心境:“而事实上,他只有一个梦想,梦想/有朝一日能与生活平起平坐”。
——这个“他”,在《寻找调门的人》一诗中,可以解释为是一个失败者:“一生中,他都在跑调。”尽管“他的胸腔里埋藏着/一团生活者的怒火”,但“他的苦恼在于/不能主宰自己的音高,更在于/他不能与大众协调”。——人与生活之间那无法和解、充满矛盾,在此显露无疑。也许,我们都是一个个“寻找调门的人”,我们试图与生活合唱,试图“与生活平起平坐”,试图获得生活的谅解,然而,一次次的错位,一次次的不协调,最终把我们都变成了“生活的敌人”。到底是生活本身出了问题,还是我们有着不合适的“音高”?或者未能赶上生活的步伐?
失败似乎成了我们在生活面前的唯一命运。我们一生都在“寻找调门”,但生活总是拒绝和我们合唱,它如此强大,不容质疑,更无法修改,我们惟有缄默,谛听它的声响,至终,连我们那个“与生活平起平坐”的渺小梦想,也将遭遇生活的嘲笑——是谁在管理着生活?又是谁在通过生活向我们实施压迫和打击?
来自生活的强大力量总是匿名的,它仿佛就是为了证明人的错谬和徒劳。没有正确的生活,也没有正确的人生,从根本上说,人活着,如同一个错误,一个不容修改的错误,不断地在不同时间出现,直至把人彻底消解为零,这成了人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他”一生奔跑,“而道路原本就忐忑/他起初责怪鞋子,后来是脚/最后是身后跑过来的道路”——你永远无法跑到正确的道路上,因为生活自身的逻辑,强大到足以粉碎一切试图改变它的企图。只有等到生活把人彻底吞噬,真正协调的声音才会出现,那就是:永远的缄默——比如,死亡。
张执浩正是发现了这一沉痛的事实,他的诗歌才处处呈现出苦楚和悲伤的面貌。他想说的是,如果生活的馈赠,不过是一些痛感和泪水,那我们何不坦然接受、并分享这些辛酸的喜悦?“亲爱的生活,你把我磨练得无情无义,/也将我击打得麻木不仁。/但我是坚强的,就像这亲爱的泪水“(《亲爱的泪水》),这样的诗句让人心疼,也让人心生悲悯之情——这或许正是张执浩诗歌的力量。
我从未见过张执浩正式出版诗集,但是,他散落在杂志和网络上的诗篇,那些精粹、锐利、节奏感强的言辞,已经将他证明为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寻找调门的人》就是其中一个生动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