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05-04-29 00:44张学东
福建文学 2005年9期
关键词:饺子

张学东

老树与古树

鸟儿总是醒得比人早,一睁亮黑豆儿似的小眼睛就在人耳边嘁嘁喳喳喧闹开了。那些鸟儿在晨曦缭绕的枝头上聒噪一时,老梅也该醒来了。

老梅瞌睡本来就很少。老梅觉得自己的眼皮稍稍一合缝又倏地分开了,夜里睡眠的情形仿佛只是轻轻地打了个短的盹儿。看屋里还是一团晕黑。微弱泛青色的光亮透过小木格子窗渗进来一些,却不甚分明,屋内依旧是暗沉沉的。

老梅在黑暗中摸索着穿戴好了便下地去。老梅的行动并不显得迟缓,倒露出几分轻巧与精干。早年间老梅确实裹过一阵足,后来好像又不兴裹了,母亲就帮老梅解开了那层缠脚的布条。还好,老梅那双脚的形状变化不是太大,所以眼看奔花甲年岁的人走起路来倒也灵便。

其实,老梅吃素念佛已有十几个年头了。老梅这一辈子过得清淡,信奉斋戒拜佛还是从前些年老伴去世后才开始的。像是受到了什么触动,听从了庙上的一个老师傅的话记起了花斋,每月逢初一十五便要吃几日素饭。所谓的素,除了肉类蛋禽一律不能吃,就连葱蒜韭菜这类菜蔬也绝对不能动的。后来老梅觉得这样倒来轮去太麻烦了,索性全素了好,从此便不再动箸任何荤食。

老梅是后来才搬到村西头关帝庙旁的这间小矮屋里住下的。反正,老梅在家也是一个人。儿女们娶娶嫁嫁都鸟儿离笼似的飞散了,再加上老伴撒手一去,剩下老梅一个人整日守在空落落的家院里,日子愈显孤清起来。

村西的关帝庙是很有些年月的。打老梅男人的父亲,父亲的爷爷,甚至爷爷的爷书……就已有了。庙小,零零星星修缮过数次,依旧是一副破败的样子。门前有一眼深井,水清澈甘甜,附近各村各庄但凡家中念经超度做道场法事的,和尚师傅都要来这里取些水用的。几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那年老梅的老伴突然殁了,家里也来过庙上供奉取水。在这座庙院的周围,还生长着四棵钻云摸日的古树,一棵银白杨,两棵紫槐,还有一棵松柏。依照民间的说法,这几棵古树好像是大清的哪年就植下的,少说有二三百年光景了。

老梅刚搬来那阵,这几棵古树倒也旺盛,枝叶繁茂,密荫蔽日,春夏秋三季总会引来成群的鸟儿雀儿,纷纷在高高的枝上筑窝造巢。尤其是盛夏时节,各种鸟鸣声和虫子的吱吱呢喃,每日天不亮便交响成一片。这种天籁之音每每随着晨风在田野里飘来荡去。从这里到各村庄还有一段路程的,可附近的人们还是一次次被鸟虫们的聒噪声从朦胧的睡梦中唤醒。孩子们更是成群结伴雀跃而来,上树掏鸟蛋,捉毛毛虫,猴在树杈子上荡秋千,乐此不疲。老梅还记得早先时候,每棵古树的根部都衍生出的一两株幼小的树苗,也都挺挺拔拔葱葱郁郁。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些杨树苗子个个成了英姿飒爽的棒小伙,身板笔直地矗立在它们的母树身旁,很有点七郎八虎人丁兴旺的威武气。

那一年赶上农历三月十五庙会,老梅像往常一样到庙上烧香还愿。老梅虔诚地跪在地上磕头许愿。头顶的一方蓝天被刚刚发出簇簇新芽的树干虬枝交错环抱住,阳光透过枝叶的罅隙洒落在老梅的脸上。老梅抬眼望时,看到天空被分割成不计其数的碎蓝格子,尖尖角角,斑斑点点,都闪耀着碧蓝如玉的光芒。那些嫩绿清新的叶芽儿也泛着晶莹水亮的微光,像杯中泡开的新茶,生机盎然。老梅看呆了。老梅从来不曾想到天空会有这么好看。就在老梅起身的一刹那,一只花喜鹊正好落在她眼前的一段枝杈上,冲着老梅欢欢喜喜地叫着。老梅就冲花喜鹊笑眯眯地点头,花喜鹊受了鼓舞似的更爽朗地鸣叫。老梅静静地听,心里陡然一亮,老伴走后蒙在她心头的一片阴霾像是忽然被风吹散开了,不留一丝痕迹。老梅相信一个说法,喜鹊不会无缘无故地冲人叫的。喜鹊叫了便有喜,即便没什么大喜事,吉祥平安之意总还是有的。

这一年老梅开始吃起了素。

庙上原来只有两个师傅,一老一少,师徒俩只在每年农历的三月和七月回来一趟,等过罢传统的庙会就走,天南地北云游化缘去了。平时不常住人的,庙门锁闭,惟独那几棵古树像忠实的护卫一样守在庙院的四周。老梅有一晚做梦,好像是老伴托梦给她的。老梅又急忙去庙上烧裱焚香,默默祷告一番,保佑老伴在阴世太平,别总来打扰她的安宁。

那一刻老梅跪着跪着,忽然听到头顶仿佛有什么刺耳的响动,嘎巴巴嘎巴巴地脆响着,正在老梅惊慌犹疑的工夫,一片发黑的干树皮乌鸦似的伴随着纷纷扬扬的尘土从高处坠下来,渐起的灰尘落进老梅的一只眼睛里,发涩,顿时涌出一串泪来。老梅揉揉眼睛,待朝地上细看时,发现那片干枯的树皮已完全朽腐了,她拿在手里轻轻一捏,就碎成末了,黑腐的残渣留在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老梅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天老梅还注意到,那几棵古树下面尽是些早已枯朽的枝枝杈杈,若拾掇起来足够家里煮饭烧炕一年用的柴火。

春天刚过去没过几天,老梅便一个人悄悄住进庙旁的那间矮屋里了。

起初,老梅也是怀着几分害怕的,虽说自己已是半截身子骨掩黄土的老婆子,可毕竟是一个女人住在这样孤寂的地方,特别是夜里起风的时候,四周呜呜直叫,跟鬼哭狼嚎没什么两样。不过,这样的境况熬过几夜,老梅就挺过来了。老梅觉得自己心里一直是装着神灵的,心中害怕的时候她会闭上眼睛祈祷关帝爷保佑。要么,老梅就一遍一遍念叨故去的老伴,跟他谝闲似的东拉西扯说这说那,好像老伴就在身边坐着。时间一长,老梅就一点儿顾虑也没有了。老梅觉得人老了得有点事情做,这样心就不慌了。

老梅的儿女们得知消息后,接二连三从远处赶来,都想劝老人回家去住。可老梅就是不肯。老梅说我老了,住在哪里不一样你们都不用管我。儿女们见劝说不灵,就问老梅为啥非要住在这破庙上。老梅叹口气,指着外面的几棵树说,这些树再没人务劳,迟早都会死光的。儿女们不解,复劝道,树又不是咱家种的,你操啥心啊!老梅一愣,不再说话了,冷下面孔,开门打发他们回去了。儿女们回家的路上,都认为老人多少有点神经和古怪,他们商量着是不是该给老梅重新寻个伴儿过活,也许老人真的是心里有话说不出口呢。

于是,儿女们就托人想办法给老人划拉一个老头。媒人那边一有动静,儿女们就死磨硬缠地去把老梅接到女儿的家里去了。做了一桌子的素饭素菜,让老梅坐下吃。饭刚吃了几嘴,一个陌生的老头就溜溜达达地进来了,也被邀请着坐在老梅身旁。儿女们你一言我一语轮番讲述老人的艰辛和不易,讲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种种孤单。听来听去,老梅终于省悟过来,忽地站起身,狠劲撂下手里的筷子,头都不回地甩门走了。女儿急忙撵上去,劝她回来吃饭。老梅红头涨脸地说你们把妈当啥人了,别忘了你爹坟头的土皮子还没晾干呢。儿女们也就不便再插手老梅的事情了。

太阳爬上庙门之前,老梅基本上已经做完了她每天必做的功课。

老梅拿自己亲手扎制的芨芨草苕笊围绕着四棵树一下一下扫着,地上有厚厚一层

干树皮枯枝败桠和落叶,它们都是一夜之间从那几棵树上落下来的,又像是从地底下生长出来的。老梅时常困惑地抬头望着天空出神,内心的忧虑一天天加剧,她担心等完这个春夏,那几棵古树会永远地死去,再也生不出一片嫩叶来。老梅把地上的这些东西扫拢,再用簸箕和筐子盛掇起来,然后端到庙后的墙根下倒掉。那面墙眼看快被这些枝枝杈杈的杂物堆砌严实了,就像在木材加工厂看到的那种废料堆。每回老梅在这里倒完东西,手里的筐子簸箕空了,心里却装进一股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往庙的西北方向走约摸半里地,是一条灌渠。老梅给树浇水很少使用井里的水,除非渠里的水干涸了。老梅觉得井里的水冰,不适宜浇树用的。她把家里的一根柳木扁担两只水桶找来,一早上她来来回回到渠边挑几趟水,每次只挑少半桶,回来倒在树坑里。树坑是老梅亲手挖下的,挖这四只大树坑着实费了老梅许多气力。树下的土地早就板结死了,十分坚硬,有点像混凝土了,锹是根本插不下去的。老梅就想了别的法儿,她用挑野菜用的小铲子一下一下掘,每天掘一些,半个月下来一棵树的坑子就出来了。那树坑挖得虽不宽阔,却很深,水顺着根部浇上,就跟有张嘴喝似的便直溜溜渗下去了。

有时候,老梅会黑着脸面逮住几个爬树折枝的孩子,也要适当惩罚一下他们的,让孩子们帮她拾树枝,扫树叶,或者让他们爬到树头上去捉虫子找天牛。那阵子到处都在闹天牛,树身上被钻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孩子们帮她捉了天牛,老梅有说有笑,还会从屋里拿出点干馍馍剩锅巴什么的塞给他们作为奖赏。也有时,她还要让那些半大小孩当即褪了裤子,站在树坑子前撒两泡热尿。老梅看着他们抖抖索索调皮的小样子,笑着叮嘱道,往后再来耍时都要把尿憋着,尿到树坑子里好造肥。而这时老梅心情也因此异常明媚,她觉得自己也快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王了。被罚的孩子们一传十十传百,时间一长,倒越发来得勤快了,来了就主动帮老梅提水扫地抓虫子,搞破坏的自然就少了。

一年初夏,那两棵古槐忽然一夜间开满了紫白似雪的花儿,花朵层层叠叠包围着天空,也压弯了千万条细枝末梢。槐花十里飘香,把周边七村八庄的蜂儿蝶儿都招惹过来,离关帝庙老远就能听到一片嗡嗡隆隆的噪响,像潮汛在前方涌动。那些日子的确让老梅久久难以忘怀。前来赏花的乡亲络绎不绝,阵势赛过了每年的两场庙会。老梅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风光过,冥冥中想到这兴许就是老天爷的一种别样的恩赐。

但好景不长,那以后连续几年,先是一棵古槐的一截粗大的树杈突然从中间断裂开来;接着,有一年冬天肆虐的西北风将松柏的两根大枝齐腰刮折了,断臂一样在风中摇晃着,没几天也掉下来了。

最后一次是三年前的一个伏日。那天晌午老梅回了一趟家,想拿几件换洗的衣裳。从家里出来往村西没走几步,远远就看见一股蛇烟从关帝庙上方窜上来。老梅吓呆了,以为是自己眼花,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赶。等再近一些,老梅无可抑制地喊了起来。火。着火啦。快救火呀!路边正在麦地里埋头干活的人也听到老梅的喊叫声,他们纷纷抬起腰身朝关帝庙那边张望。果然是起火了,浓烟滚滚,把艳阳高照的半方天空都遮黑了。与此同时,干活的人还发现一个老太太步履蹒跚地在小路上不停地跑跑颠颠。

至于那场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老梅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火是从那棵银白杨的半腰权上烧起来的,眼见烧得哔哔啵啵乱响,却救不得,那棵树有三四间房子摞起来那么高,没有人能够得着的。再说,即便够着了,拿什么去扑灭火焰呢。那火连着烧了一天一宿,老梅急得嘴上生了燎泡,眼底布满血丝,胡乱拉住一个围观的人就嚷,快救火呀,求求你们了,我老婆子给你们下跪了!可是,没有人敢应声,都说这是罕见的天火,百年不遇,万万救不得。

直到翌日午后,天空忽地阴沉了,从西边滚过一阵闷雷,亮过几道银光,转眼之间大雨如注。树上的火顿时被浇灭了。老梅那天像个孩子,天真地站在矮屋檐下看雨,脸上欢喜得无法形容,甚至于热泪盈眶。手里的一串珠子搓了整整一夜,那几根手指都木了,她还不停地拨拉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啊。

自此,那棵银白杨萎靡了,日渐没了生气,另外三棵树倒幸免于难。

这天清晨老梅起得很早,树上的麻雀亮第一嗓的时候,她就起身了,那时外面天色还灰麻麻的。她特意换了一件洗干净的青布褂子,就连鞋也拿到屋外鞋面对着鞋面仔细地拍了又拍,才套到脚上。老梅这些日子走的路太多了,见得人太多了,过去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她都走了好几个来回。她脚上的鞋底磨薄了,绒布面上沾着厚厚一层沙尘,帮子上尽是干硬的泥点子。

老梅其实一夜都没有睡稳,刚开始有些兴奋,有些激动,翻来覆去地合计着事,越想越睡不实,后来就变得有点担忧了。一眼一眼不停地瞅着窗户盼天快明,可老天似乎跟她耍赖似的就是迟迟不亮。

早年这里天牛成了灾,从树上爬掉下来的天牛隔一两天就能铲满满一簸箕,发黄枯死的落叶扫掉一层又铺上一层,眼看着几棵树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老梅就去村上诉苦,好话说了一笸箩,村长勉强答应给她解决两瓶子‘灭害灵用。这事又往后拖了两个月,老梅又去求过几回,药才算送来,是人家用剩下的过期药,却没人管喷药的事,最后还是老梅自己拿出看病抓药的钱雇两个小伙子干的活。前两年流经这里的黄河突然像要干涸的样子,有的地方已经断流了,大河没水小河干,渠水被限闸使用,连关帝庙前的那口井也只剩下脸盆多的一丝死水了,庄稼的灌水都保证不了,哪还有宽余的水来浇树?老梅便颠着一双小脚一趟一趟往乡上跑,一回回都扑空了,人家告诉她头头们都到下面视察灾情暂时不办公。老梅无奈了。老梅又打探到头头们要到村上来考察,就豁出老脸去截人家的道。那次老梅走得急,人差点让头头的一辆小汽车给撞倒了,最后还算运气好,老梅硬是把一群大大小小的干部引到关帝庙前。不知是哪个嘴快当众说这些树可是乡里重要的旅游资源需要大力保护啊,众人都随声附和,头头被众星捧月样围在古树跟前,老梅也被围在里面,她听见那位干部一边叹息,一边拿白胖白胖的手掌拍打着树皮说要尽快给这里解决一台小型抽水泵。老梅感动得想哭,泪花子都闪出眼眶了。可是老梅后来连水泵的影子都没见过。倒是来过一伙子人,拉着皮尺,架着相机,支着三角架,又是量又是测,还硬拉老梅站在古树前拍了两张相片。临了告诉老梅他们正准备把这里的情况向上面反映,还要登报纸上电视,吸引更多的人和资金来保护和开发这些古树。他们说的话一多半老梅是听不懂的,什么投资啦宣传啦还有什么胡乱网(互联网),她听得云里雾里的。反正,老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只要是为了这几棵树好,爱弄啥就弄啥吧,随他们去。

老梅的脸上还是焕发出一丝淡淡的光彩。收拾完地上的杂物,老梅赶紧在土炉子

上煨了一壶水。炉池子里的柴火冒过一股浓烟,便扑噜噜地燃起来。老梅的眼睛被烟熏湿了,干咳了好一阵,她佝着腰离开炉子,站在一旁用手背子轻轻蹭揩着两只眼角。

树上只有几双麻雀不懂事地声声叫着,听起来闹哄哄的。今夏的树叶生得稀稀落落,连日光也遮不严,来这里栖息的鸟儿明显减少了。到了晌午,日头一毒起来,叶子尽都蔫耷着,以前那种大片大片的浓荫再也没有了。

老梅坐在树下的一只旧马扎上,时不时会有一条毛茸茸的虫子坠下来,落在她眼前的空地上。虫儿沾地的一瞬间胖乎乎的小身子急速一缩,蜷成一团,像颗肉球,先一动不动,既而才扭扭拧拧地一点点伸展开来,复活似的继续在地上盲目地爬着。老梅盯着那些肥胖的虫子发呆。放在平时老梅会上去毫不犹豫地用鞋底捻死它们的,老梅痛恨这些虫子。可此刻老梅却无动于衷,任由它们东一只西一只在地上爬来爬去。

老梅感到的自己的头顶心和后脊背悄悄往出渗汗,那些汗珠虫子一样贴着衣服蠕动着,皮肤痒得难受。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太阳才跳出一竿子高,外面就热得没有边际了。这里地势高,老梅坐在那里能隐隐望见远处的路上有人畜的影儿摇动着往地里去。麦子已黄澄澄的了,看了刺人眼。老梅把目光一截一截往回收拢,最后停留在这条曲曲折折通向关帝庙的小道上,可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老梅不时地朝四围张望,/心里有些着急,额头也沁出一层细汗。老梅知道时辰还早呢,谁会一大早就欢欢实实地往这里跑呢。

过了后晌,老梅再也坐不住了。走到路口眼巴巴地望了一阵又一阵,始终没有看见她要等的人。老梅的神情逐渐黯淡下来,脸上那层熠熠的神采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愁容满面。

走进屋里老梅又寻思了一阵,兴许人家手头被别的事情绊住了,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再说,他们那天已经说得死死的了,不会变卦的。这样一想,老梅又稍许地安下心来,把昨晚的半碗剩饭在火上热了热,就着小半碟咸萝卜丝吃了。

天气闷热,人跟扣在蒸笼里一样透不过气来。从高处不时传来一些嘎巴嘎巴的声音,那些粗大的枝权被太阳烤得要从中间裂开似的呻吟着。老梅最怕听到这种声响。每一次老梅都被这种干燥刺耳的咯吧声吓得心惊肉跳,好像那些声音并不是从树的枝杈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她的五脏六腑,来自她身体中的某根最致命的骨头。吃饭的时候老梅喝了半碗温开水,眨眼间那些水又变成滴滴热汗浸透了她的衣裳。

老梅忽然想起来屋里连个像样的喝水缸子也没有,还应该秤一把茶叶回来,万一人家来了,也好沏杯茶水递过去。老梅想着就急忙起身朝下面的村子赶去。村里有一家小商店,烟酒糖茶酱油醋和针头线脑这些都有卖的。

小商店里有一台电风扇呼噜噜地不停转着脑袋,老梅的衣襟和裤角被风吹得胡乱摆动,倒是很凉快的。老梅走进商店之前先顺路回家拿了两只搪瓷缸子,家里长时间不住人,屋里到处落满了灰尘。老梅顾不得收拾一下就锁好门离开了。

老梅秤了一两茉莉花茶,又要了半斤白糖。电风扇一个劲对着老梅的头吹,她有点不习惯被风这样吹来吹去,头发也纷乱了,像个疯婆子。柜台上还放着一部红颜色的电话机,听说拨一次要块儿八毛呢。老梅从来没有给谁打过电话。老梅掏钱给人家的时候,风把几张毛票从柜台吹到了地上。老梅只好蹲下身去捡,就看到跟钱一块儿落在地上的那张硬纸片。老梅便想起了那个戴茶色眼睛的小个子男人,这是几天前他留给她的,说是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老梅还记得,这张小纸片不用凑到鼻子跟前就能闻到一股怪怪的香味。老梅不明白这张纸片为啥会香得窜鼻子,她倒是一直把这张纸片装在身上的。

老梅拿着东西出来快快走了几步,忽地又站住,再折回到商店里,她把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搁在柜台上,然后又摸索着掏出那张硬纸片拿给开商店的人,说麻烦你给我拨这个电话。人家接过片子仔细看了看,告诉她上面有五六个号呢,问她究竟拨哪一个。老梅更糊涂了,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号呢。不过,老梅听那小个子男人说过他们公司的事业铺得很开很大,老梅就想生意做得大号码才多啊。老梅笑眯眯地说你就挨个拨吧,哪个通了我跟哪个说话。

回去的路上老梅明显疲沓了,提在手里的白糖茶叶还有一对搪瓷缸子合起来似有千斤沉,拽得她迈不开步,双腿直打晃,有几次差点就栽倒了。老梅觉得心像是被野狼的爪子揪住了走一路疼一路。她耳朵里一遍遍回响着开商店的刚才说过的话。她想人家说得对啊,自己八成是老瓜了,枉活了一世,啥用处都没有了,竟然守在家门口都让个骗子给哄了。一想到自己那天给矮个子男人掏定钱时毫无顾虑的慷慨样子,老梅就想美美地甩自己两个耳光。

老梅实在是挪不动步了。恹恹地在路边的一块青石头上坐下来喘气,清鼻涕亮汪汪地垂下来。老梅确实心疼那些钱啊,那是儿女们合起来给她订做寿材的钱。一开年的时候,儿女们本来张罗着要请木匠为老梅打一副寿材的,说是趁着老人还硬朗好按老人的意愿制作,这样也能给老人增增阳寿的。可是,老梅死活不答应。老梅说妈一天吃斋念佛身子硬朗得很,还用不着这个呢。其实老梅心里想说的话是,她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几棵树。儿女们也就不再坚持,分摊着凑了一千块钱给她,要老梅自己拿主意。老梅万万没有想到,这些钱竟全让她给了骗子。那天矮个子男人是坐着一辆汽车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人,手里夹着黑色的皮包,笑起来很受看很洋气。男人告诉老梅他们公司是在网上看到这几棵树的情况的,决定拿出三十万元,一方面把这些古树彻底保护起来,另一方面要重新修建关帝庙,让这里成为国家级的重要旅游景点。老梅高兴坏了。老梅一高兴人家就顺着杆儿爬上来,非要她先交点订金,说是工程项目太大,怕将来实施的时候别的公司突然冒出来横插一杠子。人家生怕她不信,又拿出一份协议书让她看。老梅认不得字,只看见上面盖着好几坨章子,红得非常耀眼。那个年轻女人又口齿伶俐地一字一句念给老梅听。老梅着实抵挡不住这种诱惑。

等回到小屋里,老梅觉得胸口憋着一团火,烧得脏腑里嘎巴嘎巴响。她急忙从水桶里舀了半瓢井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老梅病了。

老梅病得很重,发了一整夜高烧,胡话连篇,不省人事了。

老梅依稀记得自己昏迷中的一个梦:关帝庙前忽然围了许许多多的人,像是来看望她的,又像是专门来参观那几棵树的。这伙人当即砍倒了一棵树,好像就是那棵银白杨,空气中弥漫着杨树特有的苦涩与粘滞的气息,木匠师傅们干得热火朝天。老梅的耳朵边尽是木匠锯刨木头时发出的吱吱声,她讨厌听到这种声音,像是从她的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后来,老梅隐隐约约看到小屋的门口停放着一只新寿材,还没有来得及刷上油漆,面子看上去脆白鲜亮,十分醒目。

那时,老梅正躺在屋里一动也不能动,

如果可能的话,老梅真想扯开嗓门冲外面大喊两声的。

老梅一直想说你们都走开你们都走开啊!我啥也不想要!可是,老梅的喉咙就是发不出任何声响。

门脸

太阳抚摩着籽籽的脸。籽籽的模样有点窘,或者还有些怯。阳光使她感到目眩,她尽量把自己的头压得低低的。树头似乎连看也不想再多看籽籽一眼。树头蹲着,嘴撅得高高的,能悬住一只油罐子。籽籽乖乖巧巧地仲过一只手去,想拉起树头。可籽籽什么都没拉到,树头闷哼着起身闪过去。他的衣角就在籽籽的指缝间羽毛一样滑掉了,无声无息的。籽籽内心一阵空茫。

树头赌气走出了家门。籽籽紧跟在后面连声喊他,他头也不回。

临了,树头撂下一句,别等我我不饿!

籽籽整个人就硬硬地僵在原地。太阳光蛋黄般地裹着籽籽的脸。籽籽的脸慢慢朝下沉,那些灿灿的光也从她的脸上往下倾斜着,发髻越来越好看,水花样地闪着晶莹的光。有种绚丽的光彩一掠而过,仿佛落在树叶上的无数个碎光点。

籽籽只好一个人踅进伙房。她多少有点后悔。她觉得自己不该选这样的时候跟树头说实话,要知道树头才刚刚踏进门槛,板凳还没有坐热乎呢,起码应该等他把饭吃了。

籽籽步子又轻又缓,担心踩着什么似的。籽籽的脚一踏进屋里,便觉得地旋天转,心里没着没落的虚空着,一时间把籽籽吓了一大跳。熟悉的空间突然陌生起来,使她感到惊慌不定。

籽籽推断这跟整个上午没吃一口东西有很大关系。籽籽眼前黑了好大一会才适应些了,眼前又明亮了。惊慌在慢慢减弱。她就断然不敢那样轻手轻脚,她觉得轻手轻脚已经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她就开始为自己先头的谨小慎微感到不快,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于妙巧了。

籽籽望着灶台上那些盛在碗里的饺子,一个一个叠摞着,白花花的。其实两只碗里的饺子是有区别的。有一只碗里是她精心挑拣出来的,那些饺子个个饱满,囊囊鼓鼓的,而另一只碗里的就有些提不起精神,就像此刻的她,软塌塌的,全没了骨架,缺角少棱。这是她特意这样做的,她要把好的一份留给树头吃。这当中有策略的成分——纯属女人的小伎俩。现在,她愣愣地看着两只碗里的饺子,心里不免有点失落,甚至是一种遭遇失败的感觉。

饺子是籽籽赶在晌午前包好的,出了锅就一门心思等着树头回来。包饺子的时候籽籽的眼皮一直在跳,跳得籽籽心神凌乱。籽籽知道树头爱吃她包的饺子,爱得要命。树头每次打外头回来她都要美美地给他吃上好几顿饺子,她要让他在外面的时候老惦记着她的好。在籽籽看来,树头爱吃她包的饺子就是对她的一个大好。只要一吃上饺子,树头这一整天都乐呵呵的,像过年,有说有笑。树头逢人就会装模作样地问一声你今儿吃得啥,随后不等人家回答自己就美滋滋地说我吃的饺子,又饱又香的饺子,萝卜羊肉馅的,我媳妇包的饺子好吃啊!而且,到了当天黑夜树头就会把和籽籽的那件事情做得红火而圆满,以此补偿他不在家时的情感亏欠。那时树头的情绪始终保持着某种圆溜和旺盛,他把籽籽的一双灵秀饱满的乳头吮来吮去,那时候籽籽感到自己是无比幸福的。这种时候籽籽总是能感受到某种胜过新婚之夜的快慰,彼此都很动情。

籽籽饺子一向包得很是精致,细得有时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包饺子还是在绣花呢。这天尤其如此,籽籽觉得每一个饺子都有了灵气,一个一个白生乖巧地立在她眼前的案板上,像守望着某件重要的事情即将来临或发生。饺子在伙房暗淡的光色与浓香中静谧着,个个像有满腹心事急于吐露,急于得到认同。饺子下锅以后,籽籽反倒有了心事,不像开始那样自信了,煮饺子的过程里她有点心不在焉。饺子明显煮得有些过了。她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出自己的心事。说心里话,她和树头结婚一年多了,可树头多半时间都在外面漂泊,留下她独守空院。树头每次回家待不上几天,籽籽攒了一肚子两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呢,树头就又准备出门了。但是,这次籽籽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要做成这件事情。

此刻,籽籽并不觉得伙房里那么暗淡了,暗些也好,比方说刚才的阳光就过于刺眼了,所以树头几乎在她不经意的时候就犟犟地撇下她走掉了。籽籽思想着,咽喉里有点紧,酸叽叽的东西一滴一滴由她的嗓子眼往外渗。籽籽端起灶台上的那只很浅的碗用筷子夹起一个就往嘴里送,饺子跟嘴刚一沾边,她又愣住了。

籽籽忽地心生另一个念想,是冲树头的,或者又是冲她自己的。籽籽将一句她此时最想说的话含在嘴唇间,拿牙齿咬着,反复了几次,终究冲自己说了出来。

真是头犟半筋驴!

那二时籽籽觉得自己真是十分恶毒。她甚至为此感到脸红心跳和愧疚。她以前从来没这样过,她从来不觉得树头有什么不好。籽籽用力嚼着饺子,饺子是冷的,个个都像白的石头。

籽籽说没良心的饿死在外面才好。

籽籽的眼眶有些润,潮滋滋地往外漫溢着什么。

饺子的确凉了,吃起来有些哽。

籽籽全没了胃口。

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街巷里到处都弥漫着那种金属的味道,让人的鼻孔里总莫名地泛涩发呛,仿佛生了一层薄薄的锈。那是一个腊月天,籽籽很长时间没出门,走在街上才发现几户人家的门似乎一夜间都换了那种气派的铁皮门,有些还涂了或红或绿的油漆。而多数还都裸露着本质,白铁皮在空气中放射出灿烂的光,这使街巷看去格外清爽和明亮,那些光闪得人在巷里走路都得低着头。实际上籽籽并不害怕,她向往着这种光亮,她甚至有些迷恋光亮突然映出自己样子的感觉。

铁皮门是半年以前传到灰土土的瓦罐镇上的。之前,瓦罐镇整条街也找不到这样的一扇门,就连镇长家也才是一副杨木街门,更多的人家还是破败不堪的栅栏式的门。铁皮是跟一个叫石坚的男人一起来到镇上的,尤其是外乡汉子石坚手里经常用来在铁架上点来点去的那种东西,孩子们大多误认为那是他们所向往着的枪的一种形式,只不过它喷发出的不是能杀死人的子弹,而是炽烈的火焰。可怕又神奇的火焰。

那种火焰充斥着剧烈的热和氧化的古怪气味,它们像午夜间最璀璨的焰火突然照亮了瓦罐镇的每一条土街土院。对于焊匠石坚和他手里的机器的横空出现,瓦罐镇的绝大多数人都抱有深深的惶恐和担忧,人们被一种喷涌着无比强烈的火光的稀奇东西所骤然惊觉并照得面颊通红,在惶惑间却发现一家修焊铺子已然在镇上落下尘埃。人们估计这跟镇长有关,因为镇长家率先鸟枪换炮——他家的街门居然换上了一副崭新的铁皮门,门框是坚硬的角铁。很多人都去镇长家门前观摩,那门确实气度非凡,亮度更是超乎想象。

在不久前的一些时日,人们还都用胆怯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这间奇怪的铺子,轻易不敢靠近,那种灿烂得有些夸张的光芒实在过于神奇,幽蓝且激烈,看了让人心惊肉跳。只有孩子们整日围在铺子周围,有些跃跃欲

试。这比较符合一种新鲜事物的出现的过程。孩子们的无知和跃跃欲试似乎恰好验证了大人们的胆怯。孩子们看见匠人石坚左手拿着一副古怪面具样的东西罩着自己的眼睛和红通通的脸,而另一只手里像握着一样钳子似的东西在那些铁块之间点来点去,钳子里夹着一跟筷子粗细的银灰色铁条,那东西一触即发,火星飞溅。石坚突然回过头冲那些孩子高声嚷,告诉你们这种东西看不得的!看久了会弄瞎你们的眼睛!谁不想要眼睛就好好看来吧!随即,他的声音就湮灭在那种刺刺啦啦的充满热量的噪音里,包括他的脸和那双深陷的红眼睛也藏在那面具后面了,使人觉得深不可测。孩子们有些胆怯地往后移动着脚步,却依然围着不肯散去。

这天夜里,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瓦罐镇的上空果然就飘荡着呜呜哇哇的鬼哭狼嚎样的声音,哭丧一样令人恐慌和懊恼,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式疼痛正折磨着那些孩子,使人彻夜未眠。其实,大人们的恐惧并不比孩子们弱——他们知道自己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人们第二天天刚亮就排着龙蛇长队闯到镇长家,他们一致认为石坚是罪魁祸首,并要求镇长将他驱逐出去。没想到镇长居然哈哈大笑,他对他们很突兀地说除非你们都是用屁股想问题,难道你们不长脑子吗?大家面面相觑。镇长的笑容暗藏诡秘,都回了都回了,往后别让你们的碎狲往人家的铺子里钻。人们对镇长无计可施,只好回家管束自己的小孩。

树头有一次回来,听籽籽对他说那人真的能用他手里的喷火的东西做出漂亮的门!籽籽的模样因激动而越发娇嫩。籽籽说好树头咱们也安一副那样的吧!你看家里的门实在破旧的不成样了,眼看就要散架,恐怕就连风沙也拦不住,一到天黑就呜呜地叫,怪害怕人的。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听着它呜呜地乱叫,整夜整夜睡不踏实。

树头不以为然。树头说门是祖上就有的,咱爷和咱爹都没敢动过,咋能说换就换!再说依我看那铁皮门也没啥好的,是个样子货,亮得赶上照妖镜了。

籽籽不甘心,换一副敞敞亮亮的门有啥不好?

树头说反正不好,那种门怪里怪气的。

籽籽有点急了,不换就不换!可往后哪儿你也不许去,就在家里安安生生待着!省得我整天担惊受怕!

树头露出一副鬼脸,这跟出不出门是两码事。

籽籽不再言语,可她分明看到邻近的几户相继都换上了那种好看的铁皮门,门框也是角铁的,看起来很结实。

籽籽喜欢那种式样的门,在她的眼里,门就是张脸。当然,她觉得铁皮门还有点镜子的味道。籽籽一直喜欢照镜子。籽籽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样子。

籽籽的模样很俊。

这是树头经常对旁人说的话。

邻居老古家装门的那天上午,恰好树头在外面务工去,籽籽一个人在家。

籽籽听到一些轰轰啷啷的响动,接着是一阵丁当丁当的敲打,这种声音断断续续,时疾时缓。籽籽坐不稳了。就斜依在自家的门前不停张望。自家的这扇门实在太过于陈旧了(是树头爷爷的爷爷修下的),几十年光景了,很难一下子分辨出木头的质地来。门板完全被斑驳的或黑或赭的渍点覆盖着,经年历岁的风雨和阳光使得原来的木头改变了模样,一砣一砣的,像丢失在秋天里的枯叶。籽籽看着,心内很不舒服。门原先该是什么样子,籽籽不知道。籽籽只想着该换副好的才是。

在走出院子前,籽籽照过一次镜子。镜子是挂在墙角的,一个竖着的椭圆形绿漆框,镜子嵌在里面。籽籽的脸蛋每次都会很准确地镶在镜子里,这使籽籽的面目也呈现出鹅卵状的娇媚与圆润。很长一段时间,籽籽在镜子当中总能看到另一个空间,在那个有点陌生的空间里,籽籽就像现在一样,斜倚着新的门,光彩照人。这实际是她的梦想。

那扇铁门在老古家的院前立了起来,阳光全部倾洒在上面,铁皮门上就浮现出无数个小太阳,一闪一跳的,使人眼花缭乱。籽籽觉得连太阳都跑进那门里不想出来了,亮得不敢细看。籽籽这样想着。籽籽看到一只壮壮高高的影子在老古家门前升起来又落下去,又升起来。籽籽觉得自己的眼睛真的快被这只影子晃花了。影子在升降之间,伴随着叮叮当当地响,那扇锃亮的铁皮门已被稳稳地固定在墙上了,墙也就显得与往日不同,一时有了别样的光彩。

籽籽眼里有点发热,心里痒痒的。老古始终笑眯眯地在旁边袖手观望,一对老眼里映了白铁皮般灿烂的神采。后来籽籽就看到老古的一双厚厚的手掌在门板上抚来摩去,那样子像是在抚弄一个女人,一个镜子里的女人。籽籽的脸面就莫名地燃烧起来。籽籽有了很重的心事。有心事的女人就会莫名地发出一些叹息。

老古抬眼的时候,看到了籽籽。籽籽有点慌神。这让她想起来老古有一天来家里借醋的事情,那时树头出了远门。老古脸上堆着笑,他说家里吃饺子,可醋瓶子空空的。籽籽连忙接过老古手里的碗,可老古似乎将那只碗捏得很紧,她竟没拿动。她犹豫的时刻老古却兀自将她的一只手给捏住了,老古的手指肥胖,有种油腻而滚烫的感觉。籽籽惊得连忙往回缩手,可老古却又将碗塞给了她,递碗的时候他依旧顺便摸了一下她的手。也许是籽籽多心,她的脸早红了,她忙不迭地说你等等我给你端醋去。等她端醋出来的时候,老古正拿眼睛盯着她看,她羞得无地自容。他笑眯眯地不无酸意地说,树头真是好福气呀,娶了你这样标致的一个人!我弄不明白这小子咋能撇下你到外头一去就是个把月。籽籽低了头,不敢答话,急忙转身回屋,像是心思完全被一个外人掌握了。

此时,籽籽急忙掩饰地挤兑出一绺子笑,很勉强。老古说树头家的也想装一副吧!铁皮门又亮堂又结实,没听人说篱笆扎得牢野狗讲不来嘛!籽籽能听得出对方话里的意思。籽籽觉得他肯定有点不怀好意。老古的手继续着那个看起来有点别扭的动作,这次似乎又添了某种实质性的玩味。老古的动作越发轻浮。老古笑得很开,他的脸跟一块年代久远的朽腐的门板有些接近。籽籽也越发觉得老古的笑中有点坏。

籽籽发现老古依旧用一种不安分的目光远远看着自己,她便逃避似的低下头,看脚下的地。地上也映得白花花的,十分耀眼。

籽籽的一只手依旧搭在自家的门框上。连门框也同样糙陋不堪,手感极差。籽籽也在暗中摩挲着,只是很轻微,完全不像老古那样放纵和张狂。那一刻气力全部集中在手指上。门板发出嚓嚓的噪音。朽腐的木屑随着籽籽的指关节的起伏纷纷扬扬地坠落着,坠落着,木屑落地悄无声息。籽籽整个人沉陷在那种碎屑的漂浮感中。籽籽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正在暗里做着一件非常反叛的事情。

这时,籽籽被某种异样的怪声所惊醒。

籽籽看见修焊匠石坚终于停止了手里的活,身体也旗杆似的兀自立起来,高大的影子笼罩在铁皮门上,一动不动。他木讷地看着龇牙咧嘴的老古,看着老古的手指涌泻出的红色,他的表情自始至终表现出铁皮一般生硬和冰冷。

他妈的你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吗?

老古始终龇着牙,模样很痛苦。

你得负责看好我的手!

老古的手指果然正在流血,血光在铁皮门的映射中有些瑰丽与恣纵。

事情到这里,籽籽是有理由掉头回家的,因为籽籽素来怕血的或跟血有关的东西,虽然老古的怪叫跟她毫无关系,但却使她感到几分不很地道的快意。可籽籽偏偏没有那样做,相反她向前迈步,一步,两步或更多。总之,籽籽靠近了老古家的那扇新门。

籽籽走过去,她并不关心老古的伤势,那点疼痛并没有引起籽籽的丝毫怜悯。籽籽只是有点趁火打劫地更近距离地观看了那扇新装上的铁皮门,籽籽甚至也像老古那样用双手轻轻地摸了摸它,铁皮上的确留下一朵梅花一样绚烂的血,但它们很快就凝结在金属特有的一种坚硬与清冷之中。籽籽看到自己的影子正在上面轻快地蠕动,还有一只影子要比自己高出很多,像是要把一切遮住似的。籽籽几乎很清晰地嗅出笼罩在那影子上的一种十分铁性的气息。有一刻,她和那只影子都沉溺在一种固态的氛围中,仿佛映在幕布上的两只失去操控的皮影儿那样各自孤立着又彼此影响着。这种感觉在很长时间里使籽籽若有所思,在许多次梦境中同样会出现一扇坚实的门和一只高大的身影,似乎正无处不在地笼罩着籽籽孤寂的生活,使她备感空茫。

籽籽第二天清早就出现在瓦罐镇的街道上。对于籽籽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事实上,连籽籽自己都没有完全想清楚她究竟需要的是什么,是一副坚实的具有象征意味的门,抑或仅仅是一种对于即将遭受外部侵蚀的封闭寂寥生活的抗拒?籽籽只是感到兴奋,在去镇子的路上她变成一只飞出笼子的鸟。瓦罐镇的清晨通常显现出一种疲倦与苍白的闲散,布铺、米行、小饭馆相继打开了门面迎接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籽籽像一尾清新活泼的鱼从街巷的一头游弋着出来。出门前,籽籽在镜子里反复照过自己直到满意为止。籽籽还特意将娘家陪给她的一对上好的银手镯从箱子底翻出来戴上。手镯很沉,光泽度特别好,纯得像一圈儿满月,籽籽戴上它们,手腕上荡起一圈又一圈幽幽的银光,那光芒中闪耀着一些脆脆的声响和森森的凉意。

那时,籽籽站在距离修焊铺不远的地方,清晨的风很有节奏地吹拂着她。籽籽脸上吐露着一丝举措前的兴奋与紧张。后来籽籽径直朝那边走过去,她听见修焊铺里传来的一阵刺耳的声音,那种声音是尖锐的,又是跳跃不停的。还有籽籽从来也不曾体验过的强光突然映在她的脸上,那一瞬间,籽籽在惊厥中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钻进了闪电中。

这天后晌,瓦罐镇依旧像往常一样平静,所有面街的铺子都乏味地敞开着门。街道弥散着各种各样的味道,这些复杂的味道使瓦罐镇变得喧闹而充满慵懒的生气。修焊铺的匠人石坚很专注地忙着他手里的活,门前不时会有人被焊机发出的声音吸引过来,他们像刚从池塘里爬上岸来的鸭一个个抻长了脖子,不过他们很快就离开了,因为人们大抵知晓那种闪光是很厉害的,绝对不能多看一眼。

树头就是这个时候幽魂似的走过来的。树头已经忘了他的肚子饿得很急。

树头的两只手拘谨地交叉抱在胸前,这使他瘪瘪的腹部越发收得紧了。树头走进修焊铺的一瞬间,眼睛被极其强烈地刺了一下,他慌忙撇过脸,用一只手半掩着双目。树头冲蹲在地上的人嚷你给我先停下来,我有事跟你说。显然,对方没有立刻停下来,焊枪像一只喷火的蛇在石坚的手中喧嚣着,一股股呛人的蓝烟充斥着树头的喉咙。树头觉得自己的嗓子里仿佛钻进了什么东西,而且那种东西很快就占据了五脏六腑,然后有种火辣辣的气焰在内心升腾着,翻滚着。这种气味越发使他感到恼火。

树头从脚下随便捡起一把铁锤,然后在身边的一卷铁皮上重重地敲了两下。树头说我是来要回我媳妇的东西的,我们家不稀罕装你那种破门!

树头说你难道是聋子吗?你究竟听见我说话没有?你最好还是把东西还给我,你只会哄骗那些女人,那可是世上最好的银手镯。

焊匠石坚站起来,他很恍惚地看着树头。铺子里全是那种呛人的蓝烟,他们彼此之间像隔着一个虚拟世界。半晌,石坚才说你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我更没有骗过你的什么女人!说完,石坚复又蹲下来,身后的电机也跟着他再次埋头轰鸣起来。

树头一时有些哑然。

不过,树头立刻又用了更响亮的声音。树头说反正你得把我媳妇的手镯拿出来!那是她的嫁妆,你这个骗子你休想骗去她的东西!几乎是同时,树头觉得自己的胸腔和喉咙正在剧烈膨胀,一股火无名地窜上来。他一把就薅住了对方的衣服领子。树头用更大的声音喊,反正门我们不装了,你也别想用这种办法骗我媳妇。

电焊机的噪音戛然终止。

两个人在片刻的僵持后,石坚猛地站起身将树头的手甩脱并顺势将他推向门口,树头整个人就像偏离了轨道的陀螺,趔趔趄趄地朝门外栽过去。有人看见树头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一只鼻孔正在汩汩地流着血。

电焊机复又开始轰鸣,刺目的蓝光伴随着浓烈的青烟在炎热的空气中不停闪烁。焊匠石坚的面孔被那只特殊的面具遮住了。有几个穿着破旧的调皮的孩子始终围在门口朝里面神秘地观望,事实上他们只是在关注那种耀眼的光芒,这些孩子至今还没有真正领教过那种由于电焊光所带来的剧烈的眼痛。

树头拿两只手背不停地揩着鼻孔溢出的血。眼睛一鼓一鼓地似乎正往出冒着火焰。有几次他无法按捺地想再次扑向对方,但他被对方高大而冷漠的样子所震慑,他最终只是很无奈地看了看那刺啦啦闪耀着的光芒,然后愤愤地掉头离开了。离开时他使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竟是一摊猩红的血。

其实,树头并没有走远。当他刚刚走过一座石板桥的时候,他忽然抬头看见籽籽正朝着自己的方向疾步走来。他觉得籽籽走得飞快,像从远处轻轻地飘了过来的一片云朵。

树头犹豫着,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跟籽籽碰面,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很狼狈,关键是,他不想让籽籽发现自己刚被外人打破了鼻子,血迹还没有干呢。那将是一种极大的耻辱。每次他从外面回来,籽籽总要反反复复地将他从头到脚看个够,生怕他在外面受人欺负,他知道籽籽是最疼他的人。树头急忙返身躲在路边的一棵树背后,路很窄,他屏着声气凭借树身偷窥着打他身边经过的籽籽。籽籽走过时似乎带来了一阵凉风,树头闻见了那种他非常熟悉的气味。他一直迷恋着这种女人身体特有的味道,这几乎是他每每忍耐不住决定回家的理由。可在家闲待上几天,他的心就烦闷开了,J心慌得厉害,开始莫名奇妙地给女人发火,随后理由充足地撇下女人惶惶离开,生怕受到拖累。他喜欢自己一个人在外头闯荡,哪怕是受些委屈,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籽籽越走越远,树头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心里涌起了一丝不满。他不喜欢女人家抛头露面,他自己可以远走他乡四处漂泊,可他的骨子里却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到处乱跑的,他觉得女人生来就应该待在家

里,男人无论什么时间回来都能听见她的声音。而家里的一切事情都应该等着男人去做决定。他是这样想的。

树头蹲在渠坝边对着水里的影子用手撩起水清洁着自己的脸。他原本想叫住籽籽的,可内心深处突然冒出另一个非常怪异的念头,他甚至有点不怀好意。他只想远远地跟在籽籽身后,他明白她此刻的去向。籽籽是去找我的吧?树头有点得意而又诡秘地猜想。答案是肯定的,但他想象着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说不定她只是背着他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于是,树头故意将脚步放得又轻又缓。他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惬意,这种感觉很快掩盖了不久前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一次难堪。

籽籽回来看见树头正一个人躺在屋里一言不发,脸阴得发蓝。籽籽忙走进伙房,碗里的饺子还原模原样的。饺子皮晾干了,透着一丝半点的青,很像树头此时的脸。籽籽这样想着,心里反倒觉得好笑。她急忙将灶坑里的火点着,又接连凑进几把新的柴火,火苗子扑噜噜叫着,锅里的水开始微微弱弱地冒气。籽籽的脸蛋子像一双红皮鸡蛋。

饺子回了锅,个个似乎又添了精气神,重新盛在碗里,面的香味在屋子热平平地飘荡招摇。

籽籽跟没事人似的上前拉了一把树头。你到底吃不吃?难道还要人用八抬轿子请你!

树头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桌上正慢悠悠散着热气的饺子,鼻子闷哼了一声。你吃你的,我不稀罕。籽籽拿眼睛狠狠剜了他一下,有,本事你从今往后再也别吃我做的东西!不吃就不吃!树头横横地回答。

籽籽默声顾自吃了起来,嚼得又慢又轻,跟掉了牙的老太太似的。吃着吃着,眼泪竟吧嗒吧嗒地落下来。籽籽咣当一声放下手里的碗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呜呜地抽泣起来。

树头实在窝不住了,一骨碌翻起身。妈的还有脸哭?瞧瞧你今天在那个家伙面前轻贱的样子,你以为老子看不出来?简直就是一只招骚的母狗,丢死人了!籽籽的哭声实质性地嘹亮起来,满脸的惊愕和委屈,随后一切都在簌簌落下的泪水中模糊成一片。树头一会儿指着趴在桌子上的籽籽谩骂不止,一会儿又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籽籽伤心地哭过一阵,最后她用手蒙着脸扭头冲出了屋子。

邻居老古在街巷里游逛时意外地捡起一只锃亮的银手镯。手镯就躺在道旁的一个树坑子里,发出幽冥的冷光。老古将手镯在自己的衣襟上细细蹭了几下,暗自欢喜地揣进裤兜里。

这时,老古看见树头从前面骂骂咧咧地往来走。树头的一只胳膊好像被什么重物往后拖着,如同在拉纤,走路的样子十分艰难。树头不停地骂,他妈的让你跑!你能跑到哪里去?你这个贱货!稍近一些的时候,他才终于看清楚,树头正死命地拽着一个女人。女人的头发完全散乱着,里面戳着几根发黄的柴草,浑身上下都是灰尘,两只腿毫无力量地跟脚下的道路保持着平行,并不时地打着摆子。她一只脚上的鞋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另一只也趿拉着,很快就要掉下的样子。老古略带惊慌地看着,当树头从他眼前经过时,他不经意地从那一堆散乱的发丛里看到一双异常哀绝的眼睛,那双眼睛突然看向他的时候使他感到陌生而毛骨悚然。

老古很想对树头说点什么,可树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的嘴嗫嚅着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的一只手在裤兜里拘谨地摸索着,他的手心像是出了汗,粘粘的。他紧紧地将那只手镯攥住,生怕它会猛不丁跑了似的。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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