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在歌唱

2005-04-29 07:29任林举
福建文学 2005年9期
关键词:冰雹大地叶片

任林举

一棵玉米的叶子在风中舞动起来,许多玉米的叶子在风中舞动起来。叶片与叶片之间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每一棵玉米自身在风中摇动时躯干与叶根之间的扭动声,关节与关节之间的错动声,玉米与玉米之间的敲叩声,以及声音与声音之间的共振声,连成一片,雄浑、深厚,汹涌澎湃,正如在涨潮的大海。

此起彼伏的浪涛,如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焰,从眼前滚向遥远,又从遥远回到眼前。仿佛这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就是风的源头,许许多多的风蕴藏其间,并被它们像舞动自己的袖子一样挥来挥去。没有人确切地知道,玉米们这种无法息止的涌动是源于风的驱使,还是玉米们借助风力而进行的一种宣泄与抒发;没有人知道这是玉米在尽情地舞蹈,还是玉米们在放声歌唱。热烈的情绪四处传播,从土地到村庄,从村庄到人群,从植物到大地,从大地到天空。这是一种言说的植物、倾诉的植物和歌唱的植物。

在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里,玉米们显得很安静,像那些做完祷告围在餐桌进食的人们,小声地交流着自己的境遇和感受,关于阳光,关于土地,关于走过玉米的人们、小鸟与兽类。玉米的叶片很舒展地摊开,朝向天空或身边的同伴,像远古部落中的人们相遇时那样坦诚地张开臂膀和手掌,以示友好,以示接纳或信任。从这一点上说,生于土地上的庄稼和人们似乎都有着相同的禀赋。玉米们毫无戒备毫无设防地与同伴站在一起,叶片似动非动,以一种无声的手势或语言,传达着来自心灵的信息。

一只喜鹊从天空落到了一棵玉米的茎秆之上,细细的茎秆由于难以承受,向下弯了又弯,这种变形的站姿,也许是一种躲避,也许是一种反抗的示意。喜鹊并没有把自己的体重继续压向玉米,翅膀在空中扑打,在与玉米的叶子碰撞时发出一阵剧烈的噼啪声,然后兀自飞走了,玉米的茎秆摇了又摇,躁动一点点平息。

雨落在玉米地,小雨窸窣,大雨噼啪,并不是雨的声音,而是玉米的声音,雨并没有声音,雨是通过别人的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而玉米则对每一样经过它们的事物,用不同的声音和姿态进行描述,温柔的、粗野的、谨慎的、惊恐的、善意的、可恶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细节它们都会一一复录,并在转述中加载自己的情绪。

玉米是一个有着自己语言的部落。每一个宁静的夜晚,当它们不需要向人类传达自己信息时,便会进入到仅属于同类之间的秘语,那是另一种频道、另一种波段,一种拒绝器官,而只有用细胞才能倾听的波长。玉米们就这样静谧地交谈,神秘的心语如天上的星象一样难以破译。不知道这个时候它们是不是在倾谈成长的艰辛、爱的愉悦、生命的尊贵、上天的恩情等等,当一个人和玉米一样久久地站在植物中间,站在土地之上,站在无人的夏夜,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和快感将如夜晚的露水一样,一层层把你湿透,也只有此时,一个人才会认识到人类自身的粗糙、狂妄、愚顽和混浊,我们在漫长的征服自然的过程中,几乎丧失了与自然交流的所有能力,很多的时候,当我们面对动物、面对植物、面对自然的时候,如盲如哑如痴。

在一些风雨交加的夜晚,人们纷纷躲在自己的窝居里,守住自己的安宁进入深深的睡眠。而此时的玉米却要在自己的世界里进入狂欢。风不停地吹,玉米的叶片在尽情地挥舞,整个玉米的植株在激情与喜悦中不停地颤栗。雨水流过玉米雄健的花茎,流过它微吐璎珞的美丽雌蕊,顺着叶根一直流到深入大地的根系。在大地与天空、大地与植物、植物与植物的狂欢里,玉米们尽情地体味着生命的真意。一梦醒来,如泪的露珠挂在玉米的叶片之上,仍让人们分辨不出发生过的一切到底包含了多少激情、多少悲欢,到底有多少难忘的体验与记忆珍藏在玉米的生命里。

从春到秋,玉米们用它的叶子,用它的花穗,用它的雌蕊甚至用它的根系不停地言说。即便最终被季节遗弃,它们仍会用已经枯黄的叶片陈述自己一生的沧桑。

秋天总是会从天而降。曾经与大地很亲很近的云,悠地就站到了很远很远的天边,像一个陌路人一样自顾走自己的路。而太阳则像一个负心的汉子,把热情转移到别的土地上去。候鸟们的短暂驻足,不过是临时解决一下饥饿或疲劳问题,所谓的回归与眷恋不过是为自己令人伤感的行径找到了一个温情的借口。

土地的主人们终于赤裸裸地摊开了底牌。收割和收获的季节到了,大地上洋溢着末日情绪。有的要收紧手中的绞索,有的要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有的要挥动手里的镰刀,有的则要流净自己的血,有的要满斗、满仓,有的则要荡然如洗。几乎是一夜之间,玉米们纷纷枯黄老去,原本飒爽英姿纷纷指向天空的果穗,如今却无力地垂落下来,颓然地朝向大地。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带有浓重的宿命色彩的指向,也许玉米们非常清楚自己的归宿。

人们终于又来到玉米面前,索要他们一年的付出应得的酬劳。人们很有耐性地从玉米的身体上掰走它最珍贵的一个部分。当每一个穗子被揪下时,玉米的身体都要剧烈地颤抖一次,这最后的颤栗;最后的疼痛、最后的呻吟、最后的诉说,有如灵魂出壳前的怵目惊心。

此时,草木已经枯死;树上的叶子如折断了翅膀的蝴蝶一样,纷纷从空中跌落下来,种种迹象已经表明,这片土地上的绿色生命已经进入了谢幕的季节,葬礼与庆典要同时举行,一切都如喜乐,一切都如悲泣,没有谁能够违拗这早已注定的天命,没有谁能够逃脱这如铁的规则。

但是玉米,这种就算死去也决不倒下的植物,仍然不屈不挠地挺立在田地之上,以枯萎的生命唱着最后的挽歌。一段段已经损毁的玉米叶片,半悬于冷冷的秋空之中,有如残破的窗纸垂悬于窗棂之间,风吹过,枯焦、空落的玉米们仍在发出时而低沉时而尖啸的呜咽,那种金属质感的、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的鸣响,让人一下子就想起了大地的风笛。如今,玉米们是以一种乐器的方式在歌唱,在回忆。

我一直认为玉米是一种很有骨性的植物。

一把玉米的种子抓在手里,发出沙沙响声,常常让人联想到石头与石头或者骨头与骨头之间的碰撞。也常常让人想起玉米的种子被动物咀嚼,在钢磨中破碎以及在铁锅中搅拌时发出的脆响。那种咯嘣咯嘣碎裂的声音,会震得人心直颤动。

面对这种坚硬的粮食,经常会怀疑,如果人不吃玉米会不会直立行走,如果牲畜们不吃玉米会不会能有那么大的力气。

也许,任何人都有理由认为我对玉米种子的联想是出于一种对玉米的偏爱,但任何人,只要你对玉米成长过程和成长状态有所了解,有所亲历,则一定会和我一样感到玉米是一种刚硬的、独特的、有骨性的植物。

其它的庄稼总是一分一毫地往出长,而玉米则绝不是一点点长高、长大,而是一节一节地往出拔,像青蛙走路一样一下下窜出去,跳跃性地成长。这是玉米的生长秘密。白天,玉米并不急于向空中伸展自己的身体,而是默默地扎下它的根,吸足水分和阳光,攒足能量和气力,等到夜深人静时,再悄悄

打开并一节节拉长自己的身体。

在术语里,把玉米长高的过程叫拔节期。

我曾经特意和父亲一起到田里倾听玉米的拔节声。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天吃过晚饭之后,我与父亲相对坐在玉米地的边上的情景。我以为玉米拔节应该是一种极细小轻微的事情,所以极小心地屏住呼吸。然而,性情粗犷豪放的玉米却如我土地的乡亲一样,并不懂得拿捏与含蓄。这多少有一点出乎我的意料。

整个过程,父亲一直没有停止和我说话。事情进行得极其随意。起初,我还以为是有什么动物在田间行走,弄断了玉米秸或玉米的叶子,发出喀喀的脆响,但细听不但远处有,近处也有。父亲告诉我,这些响动就是玉米的拔节声。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奇异,那声音,是断断续续,疏密相间的。稀疏时,如临近年关小孩子在街上边走边放鞭炮,东一声西一声,庄严中夹杂着寂寞;浓密时,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好一片骨骼窜动的声响,让人听了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疼痛。

植物界的事情有时和人类社会是一样的,庄稼里也有好多的种类是比较娇嫩的,经不起风雨和灾害,受一点打击就颓然倒下,一蹶不振。然而玉米却会在任何情况下保持它的坚强。除非在强大的外力作用下拦腰折断,否则的话,它是不会弯下身躯的。

至今忘不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冰雹。

那天午后的阴云似乎来得非常奇异。吃过中饭的时候天还响晴,只有几朵乳白色的云彩围绕太阳转来转去,断续地为田里劳动的人们撑起阳伞。几乎是转瞬之间,许多潜伏着的浓黑的云,突然集结,很快便黑压压笼罩了天空。对于农民来说,夏季里的一场落雨并不能算做一件很大的事情,充其量不过是在歇锄的间隙洗一个痛快的冷水浴。所以并没有谁大呼小叫,只是一些妇女、孩子收拾起农具开始慢慢地向村庄运动。男人们多数并没有走的打算。

冷冷的风突然拔地而起,从北向南,狠狠地卷起田里的浮土呼啸而过。很快,风便息去了,猛烈而又迅捷,好像有一扇门被人旋即打开,又旋即关闭,但从门里出来的人我们却没有见到踪影。

最初的雨冰冰冷冷地落下来,砸在人的身上和脸上,每一滴的冷都深入肌肤,让人直打激凌。紧接着原有的雨滴便开始变白、变硬,敲在玉米的叶片上发出很强烈的噼啪声,接下来人们都看清并确认了那就是冰雹。田地里开始有人惊叫。冰雹越下密度越高,颗粒越大。先是麦粒般大,后是黄豆般大,再后来就有蚕豆一样大,个别体积大的有半个乒乓球大小,整个过程很像是一个怒气冲天的悍妇站在天上骂街,只不过是她嘴里吐出的话更冷更硬更令人疼痛。先是小声,后来大声,再后来就有一点声嘶力竭了。只一会儿的工夫,地垄就都变成了白色的冰槽。仍在田地中的人们已经没有人敢把身体暴露在外观看冰雹,纷纷把衣服架在几颗玉米上面,支起一个临时的布篷以免被冰雹打伤。只有短短的十多分钟,一场劫难就宣告完成了,几百公顷玉米的叶子,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全都被冰雹撕成细细碎碎的条缕。但每一棵玉米都露出了钢筋铁骨,顽强地立在田垄之上,宛若一面面饱经战火之后仍在阵地上挺立的旗帜。

冰雹过后,父亲久久凝视着大地一言不发,用心疼的眼神一遍遍抚摸着这些劫后余生的绿色精灵。我看见有泪水从他眼边慢慢浸淫。

然而玉米终究是玉米,只要一息尚存,它就不会停止生命的步履。

一棵玉米,似乎至死也不会放弃结籽的天性,只要这棵命不断,就一定会结出果实。待到秋天,那些受过雹灾的玉米果然一如既往地向人们奉献出了所需的粮食。说也神奇,那一年的收成居然没有比往年减少很多。是玉米,顽强地挺过灾难,并把粮食带给了将全部希望交付给土地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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