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回想(三题)

2004-12-23 10:10温梓川
读书文摘 2004年7期
关键词:达夫郁达夫

[作者简介:温梓川(1911-1986),原籍广东惠州,生于马来西亚槟榔屿,早年曾先后就读于广州中山大学和上海暨南大学,与文坛名流交往颇密,并以其诗歌、小说、散文小品等创作,在30年代沪上文坛崭露头角。]在广州见到了鲁迅

1927年春季的2月初,我到了广州。说起来已是整整四十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广州充满了浓厚的新生的革命气氛,我到广州去,原是为了升学。我从槟榔屿到了香港,第三天的大清早便搭上八时开往广州的渡轮,下午四时左右才到达广州的长堤。当渡轮一过了所谓“咸淡水交界”的水域,便是珠江滚滚的黄浊的江水。经过黄埔时,遥遥地可以望见黄埔军官学校的码头,接着便是该校大围墙上横漆着蓝底白字的像人那么高的劈窠大的标语。当船到了长堤时,看到那一派朝气蓬勃的气象,触目的多是标语。长堤一带,熙熙攘攘地都是忙个不了的人们。我因为接受了那位从槟城下船就同房舱的卢先生的坚邀,便在他的家里寄宿。他的家是在东堤的小东门,用不着雇挑夫搬运行李。当船一靠岸,他便雇了一只小艇,将我们的行李一古脑儿搬到艇里,把我们划送到小东门的一段河滨去。等到靠好了渡头,我守住行李,卢先生便三脚两步地回到安怀社(里弄名)他的家里去,叫佣人们来挑行李。到达他的寓所时,已是亮灯吃晚饭的时候了。

第二天一早,便和卢先生到小东门的一家三层楼建筑的茶楼去吃早点。这家茶楼就在清水濠(里弄名)对面,它的后座刚好是文明路,我在三楼上临窗就可以望得见巍峨的中山大学的大钟楼和它的校门。我们在茶楼上,从报贩的手里买了五六份的报纸,一一翻遍了,多数的报纸的副刊登的都是那些陈腔滥调的旧诗词和言之无物的骈体文,除了咸湿的描写便是一无是处的文言小说,这些副刊大都是那些无聊文人的游戏笔墨。广州的文坛实在像沙漠般寂静。等到我翻到了《民国日报》和《国民新闻》的副刊,才看了些新文艺作品。那时刚巧是鲁迅先生从厦门到了广州,这两家报纸的副刊都登了些欢迎他到广州的文章。我才知道鲁迅到广州中山大学来当教务主任。后来这两家报纸还陆续地登十多篇印象记之类的东西。鲁迅到了广州,也似乎很忙,虽说是住在文明路中山大学那座镌着“明耻立信”四个劈窠大字的钟楼上,却经常出席什么演讲会。关于他的演讲词,也只有这两家报纸争相发表;在《民国日报》上发表的,便是当年广州最负盛名的青年作家林霖的笔录,而《国民新闻》上发表的演讲词,便是后来改名“欧阳山”的罗西的笔录,真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这些关于鲁迅的素描文章和演讲词,后来都给钟敬文编成了一册《鲁迅在广东》,在上海北新书局出版。鲁迅看到这书的预告广告,还写了一封信给李小峰,极力主张把他在广州的演讲词一律抽出。虽然这部书多是记的鲁迅在广东的事实,但几乎全是褒奖的文章。至于鲁迅之受文艺青年的欢迎,还是后来的事。他从厦门到广东中山大学的时候,虽然有几个学生跟他同来,可是他在中大却并不怎样吃香。他是中大的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他担任的功课是中国小说史。起初选课的同学相当多,甚至旁听的也不少。可是鲁迅的口才和他那满口绍兴口音的普通话,实在不是只懂方言的广东学生所能听得懂的。起初大概是好奇,后来是因为听不懂,于是听众也就渐渐地少了下来。原来挤得座无虚席的现象,也渐渐变成寥寥可数的冷落现象了。他的中国小说史的讲义,也就是后来出版的《中国小说史略》。老实说,听他的课倒不如读他的著作要受惠得多。我那时因为学校早已开学了,进不了学校,因此有一天我便去找他,希望他能通融给我入学。那时我觉得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辈,虽然他的年纪也不过是四十二三岁左右,而他那满口黄牙,那一头针刺似的寸许长的头发,那刷子似的两撇胡须,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关于他的外形,后来章衣萍告诉过我一个故事,他说鲁迅有一次在上海北四川路上走,一个剪发师傅经过,碰见他就问他要不要剪发。但我对于鲁迅先生始终觉得他是那么庄严,心里倒有几分畏惧。他对于我的要求却不能通融,他说学校的体制,绝不能为一个从海外来的学生而改变。他说得很干脆,自然很使我感到非常的失望。接着他又说如果是要真正读书的话,大可不必拘泥于学籍的。他叫我选自己喜欢学的学科去旁听。他却允许我作一个没有学籍的旁听生。因此我后来便天天跑去中山大学旁听几门国学之类的功课,空闲时便到文德路省立图书馆去看看书,这样足足过了近半年光景。我在暑假以后,方考进了中山大学文学院的预科甲。那时我才知道创造社的几个巨子,如郭沫若、郁达夫和王独清辈都曾在文学院里当教授,郭沫若北伐去了,郁达夫也去了上海,王独清和白薇女士却仍留在中大。说起来倒觉得奇怪,我虽然耽读郁达夫的《沉沦》和《创造月刊》之类的新文艺刊物,但不知怎的竟没有选修王独清的功课。大概那时候的羊城风气,对于新文学运动,毕竟不怎样热烈。因此新文学家还比不上老一辈的宿儒如古直、黄枯桐、徐信符诸先生的叫座。我之没有选修他们的功课,也许是这个原因也难说。而且这几个新文学家在广州之所以不吃香,大概语言膈膜,也未始不是一个原因。当年的广东学生是没有几个会说会听普通话也是事实,外江籍的教授在广州之不会被热烈欢迎,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创造社诸子当年在广州人叫做“城内大新公司”旁边的那一条叫做“惠爱新街”的短巷里,开设了创造社分部,我经常到那里去买书。所谓创造社分部是设在一家裁缝铺的二楼,它并不像书店,倒有点像是私人的书斋。一座前楼,放了几只藤制的书架,堆放着一大叠毛边的创造社的出版物。四周围的墙壁上挂着郭沫若与安娜、孩子的“合家欢”,和创造社四巨子的照片,这一张照片,就曾在《创造月刊》上刊载过。相片上的人物是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和王独清。此外便是些铜版印的歌德、雪莱和拜伦等人的画像,布置得倒很雅致。当年经常驻扎在那里的,好像是张曼华和王独清,偶然也可以遇见穿了皮绑腿、斜挂了精神带、全身军人装配的成仿吾。虽然有这么的一家震动文艺青年的创造社分部,但却显得异常的冷落,简直叫人会误会是走进了一个私人的书斋。

我依稀记得,当年跟着创造社诸子左右的,最知名的便是跟郁达夫的张曼华和跟王独清的黄药眠。好像过了不久功夫,他们都先后离开广州到上海去了。

我进中大的时候,王独清还在中大。他的功课我却不曾选修,只是旁听了几课。他那期期艾艾的口才,真叫人听了不舒服,但我却因此认识了他的得意门生黄药眠。黄药眠个子瘦瘦的,生得并不魁梧,头发梳得很光滑,约莫是廿五六岁左右。他的脸孔瘦削得跟猴子差不了多少,在相书上说,这种脸孔是叫做“兔子脸”的。在那高高的鼻梁上,还加着一副玳瑁大眼镜,骤然看起来,使人觉得那张脸孔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那两块大玻璃。他一毕业便跟了王独清到上海去,当了创造社后期的小伙计。

后来我转学到上海国立暨南大学,听到中学部的同学说,才知道黄药眠当了初中的国文教员。在后期的创造社那一批作家是着重于社会科学的介绍,《创造月刊》也不比初期时那么精彩,那么充满了文艺气息。那时他们正在密锣紧鼓地提倡什么“普罗文学”。黄药眠虽然发表过不少抒情诗篇,但读者并不把他看作“诗人”,他的抒情诗写得很美,后来还收集起来,在创造社出版了一册诗集《春》。他的诗的确写得不错,他那部分量不多的诗集《春》和他选译的诗集《百合》,倒是我所爱读的两部书。据说他在初中上课时并不谈诗,也不谈什么作家趣事来获取青年学生的欢心。学生倒很喜欢上他的课,说他是一个“好教师”。他因为是广东梅县人,他说的中国国语,简直就是客家话。这在暨大的中学部就无所谓,反正暨南初中部的同学,都是侨生,而在侨生当中,客籍人却占了十之八九,所以他的普通话说得像客家话,同学也不致啧有烦言。他跟同学的感情也搞得很融洽,即使顽皮的同学有对他失敬的地方,他往往总是一笑置之。有一次有一个顽皮的同学,在课室里想要窘一窘他,便问他道:

“黄先生,你是提倡‘普罗文学的,你穿的西装笔挺,打扮得那么漂亮,那么讲究,怎么能够混在普罗阶级中去体验生活呢?这不是很矛盾么?”

这话骤然听来,一定会以为黄药眠会被这学生窘住了。谁知他却很从容地说:

“不错,你说得一点不错。不过,你要知道生活形态与意识形态有别,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他这么一说,反把那个顽皮同学说得哑口无言了。从此“生活形态与意识形态有别”这一句名言,便在暨南的中学部流传下来。

他对创造社那一批作家,尤其是诗人王独清的名字,是常常挂在口头上的。一谈起王独清的诗,更是赞不绝口。他最赞赏他那篇《吊罗马》,他说成是一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诗。可见他是很服膺于王独清的。他还说他有一个哥哥叫黄枯桐的,旧体诗也写得非常的好,他是中山大学文科的教授。

黄药眠在暨南中学部,虽然很得学生的爱戴,但是我却始终没有跟他交谈过,虽然初中部的教员,我认识的并不少。因为我对于言行不一的人,多少总觉得有点乖巧。只要看到他们弟兄那两名字,一个叫黄药眠,一个叫黄枯桐,也就不免有奇特之感了。他在暨南只教了一年书,便销声匿迹了。据说他对他所教的那班学生说,他要到德国去留学。

他的哥哥黄枯桐,虽然是中大的教授,可是我却始终没有上过他的课。最近在报上还读到他发表的两首诗:

煮鹤焚琴似觉奇,英风豪气半销磨。

伪装积极浑无是,踏着他人血迹过!

明枪暗箭去又来,人情冷酷费疑猜,

尊师重道徒虚语,扫地斯文实可哀!

从这两首诗,我们也不难看出在大陆的文人的心情的一斑。

我在广州虽然住了一年,觉得时局并不安定,大家都不能安心读书。而且那年的八九月间,鲁迅和校长戴传贤闹了意见,愤然北返上海,以后也就不曾再担任授课的职务。不久,我也转学到上海暨南大学去了。

郁达夫三宿槟城

叔世天难问,危邦德竟孤。临风思猛士,借酒作清娱。白眼樽前露,青春梦里呼。中年寥落意,累赘此微躯。

———郁达夫:有感

日前因为整理书箱,偶然翻出从前搜集得郁达夫的遗作一束,其中有诗,有游记,有随笔,有杂感。以年代来说,大多数都是在星洲的一家报纸主持副刊编务时所写的东西,是1939年至1941年这一时期写的占最多数。达夫在1938年12月28日抵星洲,居留星洲时,写作也最勤,几乎每星期都有二三篇文章发表。有时副刊登不下,则在新闻版上辟栏发表,一篇很出色的散文《郭泰祺访问记》就是登在新闻版上的。这篇文章我当时曾经剪下来,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场战火,简直把什么都烧精光了。可是现在为了这些遗稿,也就不免会想起这位去世十多年的、诗人气质很重的郁达夫和他的往事来了。

记得是在1929年,那时,我还在上海暨大念书,在初秋的一个星期天,我到真茹扬家木桥去探访汪静之先生,就在那里初次见到郁达夫先生。那天恰是汪诗人的诗集《寂寞的国》出版了,他坚留我和达夫在他家里吃“牛肉”宴,借作庆祝。这天他预备的几个菜肴,不外是红烧牛肉、清炖牛肉。吃饭时两位诗人的酒兴不浅,还喝了不少黄酒。

我还记得当时我们谈了不少的关于诗歌的问题。汪静之极力主张扬弃旧诗,以《蕙的风》一卷蜚声文坛的诗人———尤其是他那首“一步一回头,瞟我的意中人!”的脍炙人口的小诗,有这样的主张是难怪的。可是郁达夫却表示了他相反的意见,他表示他对旧诗较有兴趣,同时还表示了他不会写新诗,即使写了也不会写得出色。他还说他曾试用新诗译过几首薄命诗人道生的诗词,觉得不妙。当时,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说话那么坦率,那么诚恳。他那时剪着平顶头,穿着蓝布罩衫,样子是显得那么质朴,那么亲切和那么土气。

“你喜不喜欢写诗?”他忽然转问我说。

“高兴时偶然也写写。”我说。

“你喜欢新诗呢还是旧诗呢?”他说。

“他新诗写得不错,南洋地方色彩写得很浓厚,旧诗他也写的。”汪静之突然插嘴说。

“那好极了。”他说,“可是你将来不能单靠写诗生活的!王独清就写了一辈子的诗,却苦得要命!他的诗,一行要卖三块钱稿费呢!”

“其实,文学家是做不得的。”汪静之说,“如果要做文学家,那准会饿死!”

说着大家还哈哈地笑了一阵!

“你可以给我念两首旧诗么?”达夫对我说。

我当即背抄二首描写南洋风光的竹枝词给他。

“啊,你的诗写得很新鲜!”他看了我给他抄出来的竹枝词说。“不过,‘榴梿和‘娘惹这名词是说什么的?”

我当即给他一一解释清楚了。

“啊,南洋这地方,有意思极了,真是有机会非去走走不可。”达夫说。

“汪馥泉也在南洋编过报。”汪静之说,“像我们这种人老远跑到南洋去发不了财,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汪诗人原来就是最讲现实的,一脑子都是黄金梦。达夫并不以为然。他说司提文生的晚年就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度过的,他在那里就写了不少非常有意义的作品。达夫先生毕竟是诗人气质很重的人,他的诗会写得那么飘逸,可见并非无因的。

我和他经过这一次会面以后也常常在内山书店,或者在某一种场合碰过几次面。一直到我南渡以后,他给我的印象,总没有那一次在汪静之家里的深刻得多。

1938年12月底郁达夫先生到新加坡来编报的消息终于在报上看到了。翌年1月他乘春假之便,到槟城来游览。当时槟城的一般喜欢搞文艺的朋友便定于1月4日下午五时,假座郊外的一家酒肆公宴郁达夫先生,事前派我和亡友李词傭兄去邀请。我们便约好于当天上午八时半去旅邸访达夫。

那天早上,我们就依照预定好的时间去看望他。可是我们到旅邸的时候,他早已大清早出外去了。我们只得在旅邸的客厅坐候。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郁达夫出于我们意料之外蹒跚地从楼梯顶上出现了。

“啊,你来了。”他一见面就对我这么说。

“还认得么?”我说。

“认得的,认得的。”达夫不住地说着,“我们好多年不见了吧?”

“说起来有七八年了。”说着我随即给他介绍了李词傭兄。我们还没有把来意说出来。他就把手中抱着的一个大包裹解开。

“我今早七点钟就出门,去找旧书店。在一家印度人的旧书店买了这一大堆好书。”郁达夫先生一面说,一面把解开的书籍,一本一本地送给我和词傭共赏。

“这几本德文本的王尔德,买得很便宜,每本只花二角钱。”接着他就又这么说,“李先生没有什么事吧,如果没有事的话,多坐一回。我跟梓川是老朋友,想多谈谈,不碍事吧?”

词傭兄连忙地说着特意来拜访,多花时间也没有什么。达夫随即跑到卧室里去取出两篇稿子来。

“这是我今天早上写的游记,请你看看,这是我对槟城初见的印象。”他说着便把那篇题作“槟城三宿记”的文章递给词傭兄,然后就又把几首诗交给我说,“你看看,我有没有写错?”

我接过稿子一看。原来就是三首在槟城写的诗。

“你有什么意见么?”他问我。

“我很喜欢你用谢枋得武夷山中诗韵的那首‘故园归去已无家,传舍名留炎海涯。一夜乡愁消未得,隔窗听唱后庭花。题名‘宿杭州旅馆的诗。升旗山即景的那句‘南天冬尽见秋花,和‘谁分仓皇南渡日,一瓢犹得住瀛洲那二句我也喜欢,这两首诗写得很飘逸。”我把意见说出来了。然后,就又对他说:“达夫先生你可不可以把这首诗给我写一张条幅。”说着给他指出《宿杭州旅馆》的那首诗。

“当然可以。不过,这里纸笔都未便,我回到星加坡写好了,再寄给你吧。”他说。

这时词傭兄也读完了那篇散文,把它交给我。我约略读了一遍,便说,“要在什么地方发表呢?”

“打算在这里的报上先发表。”他说。这时词傭兄才把我们的来意告诉他,说是这里有几个搞文艺的朋友举行公宴,对他表示一点敬意,请他晚上拨冗出席。

“那怎么好意思?”他说,“我的香港脚又出了毛病,鞋穿不得,很失礼的,今天我早上出门,你们瞧,就是这副形容。” “那没有关系,总之这里的几个朋友颇想听听抗战中国的近情,达夫先生刚从那里来的,所见所闻,一定不少。”词傭说。

“好的,好的,既然这样,我准来!”郁达夫先生答应了。

“那么我们晚上见!”词傭兄和我便起身告辞。

我记得那天晚上,在宴会席上,他报告了中国文艺界抗战工作的近情。说是中国文艺界的近情由于抗战一年半来,虽未有伟大的抗战作品产生,原因却在于文艺界中人,此刻正从事抗战的实际行动。目前一般文艺界中人,亦莫不认定以行动为第一,所以当汉口沦陷前文艺界人士就曾议定,能下乡者下乡,能赴敌后方者赴敌后方,能随军队者随军队,能赴海外者赴海外,一切不能者,则集中重庆,议定后各奔前程。他本人初赴重庆,继转南昌,视察各前线军士,辄见前方军士衣具不足,天寒衣单,且适逢淋漓秋雨,归乃联合同人,提倡募集寒衣,送往前方,迨后他才由福州南来,将与马来亚同文共同努力提倡文艺。希望文艺作者一齐努力云云。记得我当时还提出“几个问题”请教他,事后他的答复在报上刊出来了,竟惹起了一些同文的一场无谓的笔墨争执。宴会是从五时一直吃到晚上八时才散席。从这次一别,直到日军南进,我都没有再看到他,虽则时常通讯,想不到一别竟成了永诀。他在星洲写给我的条幅也于战火中失落了。而想不到行箧里却还留存了他的一束吉光片羽似的珍贵的遗作的剪稿。

达夫先生去世已十多年了。据当年盟军当局的报告,他原是在1945年8月29日在苏岛巴爷公务失踪,9月17日被害的。根据他1935年11月26日写的《怀四十岁的志摩》一文所说,他和志摩是同年生的。志摩去世的那年是1931年,时年三十六岁,由此推算,今年应该是达夫先生的六十多岁的了。

达夫先生去世虽则已十多年了,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如在目前,一切仿佛是在昨天一样鲜明。只是郁达夫全集至今还未见有人整理出版,文人身后的凄凉寂寞,真叫人不胜慨叹!

毁家兴书的邵洵美

当年在上海的文化圈中的人士,很少不知道邵洵美其人的。他的才华风度,在五四运动以后,和徐志摩有一时瑜亮之称。不过他的文章是唯美的,对于躯壳,偏重于修饰美,超过于灵魂的圣洁美,所以,他比志摩更偏向于浪漫主义。他多少带着点女性化,他后来会写那册印刷和装帧都异常精美的《小姐须知》,多少都有点关系的。因此,他的成就也比不上志摩。他是上海富绅邵月如的长公子,祖父曾做过两广总督,兼祧两房的书香子弟。他原籍是浙江余姚,早年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过书,未毕业就到英国去留学。他在牛津大学读过两年书,因家事遄返而中辍,他还认为是毕生的憾事。回到上海后,使以诗集《天堂与五月》出现于中国文坛。后来他创办了“金屋书店”,把其中的译诗,另行编印了一部袖珍本的《一朵朵玫瑰》,因而遭到赵景琛在《文学周报》上为文抨击,语多尖刻,认为一部诗集既卖了一次钱,然后又另行改编出版,再卖一次钱,无异欺骗读者。但洵美并不置辩,一笑而已。事后赵景琛和他认识之后,深悔自己孟浪,出言不逊,还撰文表示对洵美的误解,深致歉意,成为当年的文坛佳话。

洵美的生活,简直与《红楼梦》所描绘的大观园的生活无异。房地产值不可数计,就拿静安寺路一条同和里来说,同和里的一条弄堂全是他家的花园。他的家也无异文人艺术家谈艺论学的沙龙,客来客往,川流不息,乘兴而来,兴尽即返,毫无俗套,亦无拘束。他原是在英国学文学的,加以他禀资聪慧,天性喜欢文学,所购藏的近代英国文学的书籍,应有尽有,在中国可算是一位出色的收藏家。他对诗歌的研究,尤其是英国诗的格调,造诣的确不浅。他的书法秀丽,写稿不用有格的稿纸,而行列清晰,匀洁有致,简直可制锌版印行,使人弥觉珍贵可爱。

他虽然是个留学生,是个新人物,但并不会跳舞,却喜欢参加舞会。经常又喜欢穿长衫,而不喜西装革履;有时逢场作戏,也婆娑下场,简直像公羊之鹤。洵美好酒,好赌。他的赌,可算是赌国世家。他的父亲是盛宣怀的女婿,洵美却是盛宣怀的孙女婿,父子同为盛家门婿。而盛家子弟的豪赌,也是上海遐迩皆知的魁首。俗语有说“外甥似舅”,洵美父子好赌也似舅家。盛家和邵宅本为毗邻,甲第连云,花木交荫。他们赌的筹码,不是金钱,而是地契,一掷呼芦,输赢百万,不足为奇。洵美父子不但豪赌,而且可以父子对赌,各以地契为孤注,垓心鏖战,卜昼卜夜,当仁不让。

洵美与盛泽丞虽属郎舅,两个皆豪赌,但洵美却不喜与泽丞赌。他说老四赌得不雅。有人向他说:“那么谁赌得最雅呢?”

洵美说:“钟可成赌得最豪,朱如山赌得最精,卢少棠赌得最刁,唐孟潇赌得最恶。若言雅赌,舍我其谁?”

原来他所说的钟可成,是中国营业公司的总经理。他为人非常豪爽,尝游马尼拉,凡中国朋友住在同一旅馆的,他都替他们付账。春夏游西湖、青岛,他亦复如此。前几年他做了一宗美棉,赚了二百多万美金;中美投机家视为彗星,大家一窝蜂跟他组织公司,一年垮了下来,受害的不计其数。现在还侨居美国。朱如山于大陆易手时逃难香港,而好赌如故。一次输负甚巨,心殊怏怏,到永安公司闲游。车夫久候不见出来,忽见街上围着一丛人在看什么;车夫想主人也许在看热闹,谁知不看犹可,上前一看,竟是主人猝遭中风,死在路上。卢少棠原是以赌起家的,可是在1935年间就垮了台,连戏馆案目的钱都欠到了。至于唐孟潇,打牌有绝技,不到三十分钟,张张牌都有记认,一场麻将打完了,一百三十六张牌面,张张都有他的指掐印。孟潇听说有赌,还在千里,一封电报也可以把他召来。他是逢赌必到,到必赢钱,所以,洵美说他赌得最恶。

洵美说赌富于诗意,在赌台上做新诗,越输诗也做得越好。他说:“一赢倒心慌,诗就做不成了。”人家称志摩为新月诗人。洵美说:“我也是诗人呵,我是什么诗人呢?好吧,你们叫我‘赌国诗人吧!”洵美的可爱在此,他很天真,也很有风度。

据说有一次,在法租界福熙路一八一号赌轮盘。他的亲戚某七小姐专押“7”字,输钱已经相当可观。洵美上前押“2”,连赢三局。那位七小姐福至心灵,忽将孤注全数押在“2”上。洵美见黑注来了,立刻将注移到“7”上,开出来的竟是个“7”。那位小姐气得柳眉直竖,说:“我们好像是亲眷呀?”洵美连忙作揖不迭。

美国女作家Emiby Hahn爱茉莱·项于1932年来上海,为洵美所“赏识”,替她取了个“项美丽”的中国名字,还教会她写这三个中国字。她在美国时本籍籍无名,投稿十篇难得刊出两篇。1930年她发愤到非洲去,写了部类似《泰山历险记》的野兽派小说,也不得意。她和洵美合作写文章,洵美鉴于赛珍珠的《大地》取材于中国的西北及农村生活,为出奇制胜计,乃劝蜜姬———项美丽的小名———取材于东南沿海城市的富户家庭,由洵美供给故事,实际上就是逊清观察、上海富宦盛杏孙家中的情形;布局类似大观园,写成英文短篇小说,投稿于《纽约客》。未及半年,《纽约客》就与项美丽订长期撰述的合同。从这点看来,洵美之造就项美丽,不能不说有了相当成功的。

抗战后,蜜姬从事于使她成名的《宋氏三姊妹》一书的写作,奔走上海、香港和重庆,同时又为哈瓦斯社任记者。宋庆龄曾拒绝和她晤谈,说她是《纽约客》的撰述人,而《纽约客》为消闲文学的刊物,不够前进。这一本书终于在1941年出版。

在太平洋战事发生前,她和邵洵美寄居香港,后来又终于分手了。项美丽则仍留香港,日军陷香港时,她被掳囚于集中营,后来交换侨民返美。回到美国,她写了一本书名为《我的中国丈夫》,这本书在美国销路很好,她着实发了一笔版税财。她在美国原是有夫之妇,但却一直认洵美为中国丈夫。她说:“我觉得中国没有邵洵美就不可爱了。……不过邵洵美很穷,他除了做诗,赌钱,什么也不会做。但他的可爱也就在此。……他是被旧礼教束缚着的,仅余的财产都被父亲管理着,没有花钱的自由,现在我要著书养活他。”

胜利后,洵美到美国去访她。她对她的丈夫说:“邵洵美来了,我要招待他,你让一让吧!”她的丈夫真的搬出去,让洵美住在她家里。当时中外报纸都盛载此事,认为奇闻。

洵美更有贾宝玉爱红的毛病。他生得太苍白,出门时总要薄施一点胭脂。项美丽就赞他:“这是洵美的美,洵美的大胆。”但洵美也有考据。他说唐人的诗里“口脂而药”、“鸡舌含香”那些东西,不都是男子专利,连杜工部这种襄阳土老儿也都用过。项美丽说:“你不要考了,这一考你就失了风度美了。”

项美丽留居香港时,好在公共场所吸雪茄烟,不少英国绅士淑女为之侧目。其实她在上海和邵洵美搞恋爱时,还时常横床直竹,一灯相对,猛抽福寿膏呢。后来她嫁了一个英国人,寄居伦敦,再写了一本书名为“我的英国丈夫”,销路也很好。前几年她还来过马来亚,逗留过一个时期,返英后写了一部《莱佛士传》。

洵美创设“时代图书公司”时,家道虽已中落,但他的豪气却没有消歇。在上海杨树浦的时代印刷厂,设备了一架中国所独有的映写橡皮版印刷机,出版画报,刊行了《时代》,而与《良友》并称。他还网罗了一堂(林语堂)三宇(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发刊八大杂志,如《论语》、《人言》、《时代画报》、《十日谈》、《声色》、《时代儿童》和《万象》等,在出版界煊赫一时。林语堂当年也不过担任《论语》的主编,真正的老板倒是邵洵美。当林语堂到“良友”去主编《人间世》时,《论语》才由邵洵美收回自编,一直刊行到抗战初期。中日战争期中,时代印刷厂恰巧在日军地区,日方便占了他的印刷厂。后来通过他那位在傀儡政府当上海税务局长的弟弟邵式军的关系,才收回原厂,恢复印刷工作。胜利初期,洵美到南京去走了一转,找到了早年在巴黎的天狗会的老友张道藩,便在时代印刷厂门前挂着“中央宣传部东南分处”的招牌,才免于被当作敌产没收的命运。《论语》半月刊也在这时期复刊,可是声光已大不如前了。洵美曾准备刊行八种丛书,都是失败了的,其中只有诗歌丛书出版了五六种,但也中辍了。洵美天性本不善锱铢,经营又不够精明,五六年中竟亏蚀了一二百万元,简直可以说是个“毁家兴书”的诗人。

在敌伪时期,洵美穷得靠出卖鸡血图章和田黄过日子,闲来还研究中国历史。他的弟弟邵式军虽然高踞伪府财政要职,洵美却和他断绝往来,毫不屈膝,穷得有骨气。洵美对于出处大节,倒是颇有分守的,这也是他最受人钦佩的一点。

洵美原有兄弟三人,式军原名小月,居次。其人生而不慧,尝穿黄天霸戏服,跳舞于百乐门舞厅,全场骇怪。敌伪时期,他尝窃家中最珍贵的古董字画厚贻日人,获绾税务。季弟小如,反对式军最力,抗战时走沪郊,组织游击队,常向式军需索巨款,以供军需,式军亦时应其索,无可奈何。小如常以所得周济其长兄,洵美则坚拒不受。小如怜洵美之窘,往见式军,大声斥骂。时式军方高卧烟榻,宾客满堂,笑留住其家,说:“我们兄弟三人,政见不同,各行其志,何必相责过甚?”一日,小如饭后呼腹痛而死。洵美说是中毒,抚尸大恸,对式军说:“你杀我!你杀我!”式军使人扶出,说:“人言我不慧,像我哥哥洵美,才是真的清狂不慧!”

胜利后,式军逃亡江北共区,尽献所有,当时信息杳然。共军渡江,大陆易手,式军忽出现于杭州拱宸桥,虽仍绾税,不过苟全性命,无复从前油水可揩。他的衣履亦褴褛不堪,见人辄避。

至于洵美,他那挂着“中央宣传部东南分处”招牌的时代印刷厂,也被中共的军管会没收了。洵美对人说:“文人之中像我这样政治关系复杂的原是很少的。我掮了‘中央宣传部东南分处的招牌来作挡箭牌,大陆易手后被没收,本来无话可说。我向军管会声明:事实上,这一印刷厂是我私人企业,和中宣部绝无关系,你们一查便知。要说我欺骗了国民党,那是真的。”他这么说也就算了。其后不久,军管会却批准将厂发还洵美,重行复业,自然他碰到厂内的困难不少。到了第二年,结果还是将厂送给政府,拿回一笔钱,可是两年之中就把它花光了。洵美还对人说:“这是我的‘杰作。”

据传说洵美在后来一段时期,生活是相当苦的。他家里破铜烂铁有的是,旧家具旧东西也很不少,就靠卖这些东西过日,维持生计。过了半年多,他向当局要求担任文化方面的工作,表示愿意做点文学翻译。他们把一张单子给他看,他的名下已用红笔圈好,准备叫他译诗或小说。他表示愿意译诗,就选定了雪莱的《解放了的普洛米修斯》,花了一年工夫,才把这部诗集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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