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在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中推介交响乐
海顿被称为“交响曲之父”,这并不是说在海顿之前就没有交响乐作品。海顿的贡献在于,他在研究前人音乐遗产的基础上,去粗取精,集其大成,并加以规范,使交响乐成为西方音乐最经典、最规范、最丰满的大型音乐体裁。交响乐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不少发展和变化,但自古至今在各种流派的音乐中,它作为一种体裁始终占据着重要位置。
我国的交响乐出现较晚。据考证,1929年我国音乐家黄自留学美国时,为怀念他故去的恋人胡永馥女士而创作的《怀旧》,是中国人写的第一部交响乐作品。这部作品在黄自从耶鲁大学毕业的音乐会上演出时,由音乐学院院长戴维·斯坦尼亲自指挥,并获得很高的评价。后来由于战争、“文化大革命”等原因,交响乐在我国未能得到较好的发展,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交响乐才迎来发展的机遇。
我在国务院分管科教文化工作时,曾提出要给大学生补上交响音乐这一课。这里我首先提出了一个对象问题,很明显指的是知识分子和大学生,如果我们说它的对象是广大群众,至少在目前很不现实。在音乐创作上长期有个争论,即为谁创作音乐?有人说是为音乐家自己的灵感和感受而创作,有人说是为听众而创作,我认为应该是二者的结合。一首好的音乐作品,既要使人听得懂,更要使人喜欢听。但是如果单纯为“任务”而创作,作曲家没有自己的灵感和感受,我看很难写出好的音乐作品。反之,如果不管别人是否听得懂,喜欢与否,完全凭自己的灵感和感受进行创作,同样也不可能写出好的音乐作品。那么,一首乐曲特别是比较复杂的交响曲,是否能让所有人都能欣赏和听懂呢?当然不是。能听懂什么样的音乐,主要取决于人的文化修养和水平,因此,在目前条件下有可能欣赏和听懂交响乐的,主要是知识分子和大学生。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在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中推介交响乐?提到这个问题,我想说两件往事。记得1994年我会见香港高等教育咨询委员会访京团,成员都是香港地区和国际上的知名学者及大企业家,其中香港汇丰银行负责人的发言引起了我特别的兴趣。他在发言中提到,汇丰银行在招聘新职员时,不但招收金融、经济、信息等方面的人才,还招聘学音乐、学艺术的。当然,汇丰银行不是想组织乐队,而是因为学这些专业的人艺术想像力和审美直觉能力很强,有创意能力,如果再加以金融知识等方面的培训,有可能成为很好的金融家。我觉得他讲的话很有意思,对我颇有启发。
还有一件事,是2000年我访问爱尔兰。提到爱尔兰,过去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一个盛产羊毛的农业国,然而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爱尔兰大力发展计算机软件产业,竟成为世界最大的计算机软件出口国之一。当我参观考察主要以培养软件人才著称的利默里克大学时,在向我介绍学校情况的欢迎会上,校方还特地安排该校音乐中心的音乐家们为我们演奏了爱尔兰乐曲。他们解释说,这是因为知道我爱好音乐而特意做的安排。我在表示感谢的同时,也好奇地问道,你们是理工科大学,还有音乐系吗?回答说没有。但他们说之所以设立一个音乐中心,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为国家承担研究发展爱尔兰音乐的任务,同时也是为了增强学校的文化艺术氛围,对师生的音乐爱好进行辅导和帮助。
爱尔兰政府还邀请我们参观了他们的音乐博物馆。这家博物馆的面积虽不大,但非常有创意。特别引起我们兴趣的是,在爱尔兰民族乐器的展台前有一台电脑,只要根据自己的意愿点击键盘,电脑就会向你介绍这种乐器的特点,还可以在电脑的耳机中听到该乐器简短的演奏。爱尔兰是著名的“踢踏舞之乡”,他们介绍这种舞蹈的方式也很特别,是在透明玻璃天花板上给观众表演,你可以从下往上看,把演员脚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饶有兴味。可见,爱尔兰政府对音乐的推广非常重视。我对利默里克大学和爱尔兰政府的做法颇为赞赏,因为学理工科的人,特别是软件人才,只有逻辑思维是不够的,还应当有形象和创意的思维能力,音乐正可以弥补后者的不足。
再一个问题是,向知识分子和大学生推介别的音乐难道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推介交响乐呢?当然可以,这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首先,通俗音乐本身有很强的推广力,用不着我们再去下大力气推广;民族音乐是我们本国的艺术,尽管我们比较容易理解和欣赏,也需要提倡推广;而交响乐是一种来源于外国的、又是最复杂的高雅艺术,尽管是知识分子,一时也不易理解和欣赏,再加上过去学校里也没有这方面的训练,这就需要我们花费精力,多想些办法来培养他们的兴趣。有了这个基础,他们当中有相当部分人可能会产生某种参与的愿望。对音乐感兴趣了,就有可能去学习某种乐器,或者学唱歌剧里的一些唱段。这样一来,知识分子和大学生的整体音乐、文化修养就会慢慢提高起来,就能够达到提高整体素质和全面发展的目的。这对知识分子和大学生提高学习能力和水平也是有利的,因为对音乐的爱好不但有助于提高人的素质,而又有助于启发和增强人的想像力和创造力,激发学习新知识的动力和能力,并能从艺术活动中培养和提高从事社会活动的工作能力,等等。可以说,这也是对人的潜能的开发。
人是要全面发展的。不论是做哪一行或是学哪一个专业的,只懂本专业、本领域的知识,总是会有很大局限性的。对新世纪人才的培养,我们要注意这个问题,要培养全面发展的人才。当然,这并不是说一定要把青年学生都培养成通才。但学文科的,懂一点科学技术知识;学理工科的,增加一点人文素养,有益于人的全面发展。早年清华大学的理工科教授十分懂得加强人文素质培养的重要性,戏称要“写一笔好字,唱两句‘皮黄”,我看应再加上“跳三步舞曲,听‘四个乐章(指交响曲)”,这样就更为全面,恰到好处了。总之,不论是学什么专业的,都应当有一定的文化艺术方面的爱好和修养,这也是现代社会的需要。
需要强调的是,向知识分子和大学生普及交响乐的基础知识,培养、提高知识分子和大学生对交响乐的欣赏能力,决不意味着排斥其他音乐,更不是不重视其他文艺方面的教育。文艺本身领域很广,音乐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和大学生对交响乐有了一定的基础知识和欣赏能力,也自然能提高对其他音乐以及戏剧、舞蹈等的兴趣、理解和欣赏能力。何况现在我国民族交响乐的发展也很快,甚至有些京剧都采用交响乐队伴奏了。
在推广交响乐方面,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等新闻媒体都做了许多工作。不久前,中央电视台与湖北教育出版社合作,把经典交响音乐大师们的故事和作品编成了《感受交响音乐》的系列片,在中央电视台第10频道播放,最近中央电视台又专门开播了“音乐频道”,我看了感到很好。总之,现在在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中普及交响乐的势头很好,虽然发展还不平衡,但我对前景还是乐观的。
初识贝多芬
我知道贝多芬,还是在读小学时。当时的教科书中有一篇课文,大意是说:贝多芬非常喜欢散步。一天傍晚,他信步走到了一所低矮破旧的屋子前,正待继续往前走,却被里面的谈话吸引住了。从谈话中他听出来,这间屋子里居住着一对不幸的兄妹,哥哥是一位穷苦的皮匠,妹妹是个盲人,正在一架破旧的钢琴上练习弹奏一首贝多芬的作品。她对正在做活的哥哥说,这首曲子她练了很多遍还是弹不好,要是能够亲耳听到贝多芬先生弹奏,那该有多么好!哥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对妹妹说,贝多芬先生是著名的音乐家,他的音乐会票很贵,自己靠给人缝靴子赚来的这点少得可怜的钱根本不够买一张票。不过,他鼓励妹妹,自己一定多多地做活,好攒钱让她去听贝多芬先生的演奏。深受感动的贝多芬禁不住走进屋内,在非常友好地向这对兄妹打了招呼后就坐在钢琴前为他们演奏。
这时,一阵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在透过窗户洒进来的清澈如水的月光中,坐在一旁虔敬地聆听演奏的盲人少女宛如一尊纯洁高贵的塑像,这种情景触动着大师的心灵,他的弹奏逐渐离开了原来的曲调,新的乐思源源不断地从他指间倾泻出来。这对兄妹听得入了神,当他们终于从音乐的陶醉里回到现实中来,并且惊喜地醒悟到刚才的弹奏者正是贝多芬本人时,大师早已离开了。贝多芬匆匆赶回家里,一口气写下了刚才弹奏的音乐,这就是《月光鸣奏曲》。
直到现在,仍有许多人把上面这个优美感人的传说与事实本身等同起来,实际上,据音乐史学家研究,贝多芬从未有此经历。他的《#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之所以被冠以“月光”的标题,是由于音乐评论家莱尔施塔伯认为,此曲的开头让人想起琉森湖面上的月光。这篇课文,使我对贝多芬这位旷世乐圣和他的音乐产生好奇,这就是以后我越来越想多了解贝多芬及其音乐的缘由。虽然后来知道这篇课文是虚构的,我还是感激这篇虚构的短文对我的指引。
贝多芬一生坎坷,没有欢乐的童年,经过常人难以想像的刻苦努力,在音乐上取得巨大成就。他以音乐为毕生的最高使命,却偏偏失去了对音乐家来说最重要的听觉;他渴望获得爱情,爱情偏偏远离他而去,使他终生孤独;他追求社会的公正、平等、自由,寄希望于推翻君主专制的革命,并热情地以他的音乐讴歌了那美好的憧憬,而残酷的现实偏偏使他的理想变成了一场嘲弄他的骗局,使他坠入绝望的深渊;他曾企图结束他备受煎熬的生命,可尚未完成的音乐使命,又偏偏强迫他继续在痛苦中挣扎着活下去;他注定是一个把痛苦留给自己,把欢乐奉献给别人的音乐使者。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和为理想而奉献的精神呀!贝多芬正是经历了如此之多的苦难,才得以创作出众多光耀百代的作品。我建议史学家们不要再去挑剔他性格上的缺点,让我们永远热爱他的伟大音乐和崇高的人格吧。
谁是第一个获帕格尼尼金奖的小提琴家,谁是中国第一首小提琴曲的作者
帕格尼尼是本书提到的惟一一位小提琴大师,有人称之为“小提琴的至圣”、“小提琴的怪杰”、“小提琴的魔鬼”,长期以来尚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就连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国际小提琴比赛上,一等奖也曾是长期空缺。1958年10月在他的故乡热那亚举办的第五届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中,17岁的意大利小提琴家萨尔瓦多·阿卡尔多以其无可争议的演技获得第一名(1987年年仅16岁的中央音乐学院学生吕思清在第34届、1994年黄滨在第41届、2002年上海音乐学院学生黄蒙拉在第49届比赛中也曾获此殊荣),轰动了音乐界。但是,当人们称誉他为帕格尼尼专家时,他却拒绝了这项桂冠。他认为帕格尼尼那些炫耀技巧的作品并不是高不可攀,而真正难以演奏的却是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的作品,因为演奏这些作品需要有博学而深邃的才智和心灵,以及极端敏锐的音乐感受力,而不仅仅是手指和运弓技巧。可见,对音乐的看法有时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虽然没有对此进行过专门的研究,但我认为这位后起之秀的见解是有道理的。
中国的第一首小提琴曲是谁创作的?在我多年前提出这一问题时,许多人都从音乐家那里去寻找答案,所以都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谁能想到它竟出自一位科学家之手呢!这位科学家就是推翻外国学术权威所谓“中国无油论”的地质学家李四光。他不但对发现我国的石油宝藏和发展我国石油工业做出巨大贡献,而且创作了我国第一首小提琴曲。那是在1910-1911年回国前夕,李四光在巴黎创作的,标题是《行路难》。我还请中央歌剧院的作曲家将其配器为乐队伴奏的小提琴曲,并于1998年在他们为清华大学举办的艺术歌曲演唱会上演奏,使师生们格外地欣喜。
其实古今中外的科学家懂音乐甚至会演奏的大有人在。“相对论”的提出者、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不但懂音乐,也是小提琴演奏家。在我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科学家中,懂音乐、能演奏的人也为数不少。因为当时的人们有这样一种观念,即有专业知识,但没有一定的文学艺术修养,还不能算一个大知识分子。
威尔第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政治家和慈善家
在人们的心目中,音乐家一般是远离政治的。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大多数音乐家的思想都是比较激进的。他们当中不少人是爱国主义者,追求社会正义和平等,眷念他们的故乡和人民,他们的音乐创作是推动社会发展的进步力量。当然,由于他们所处的历史时代背景不一样,也有其局限性,更何况他们毕竟是音乐家,在这方面的表达也有其片面性。但不管怎样,我们不能忘记他们在推动社会进步方面所作出的贡献。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时,柏辽兹不但带领群众队伍高唱《马赛曲》,以排山倒海之势,浩浩荡荡地走过巴黎的每条主要街道,而且还亲自参加巷战,与敌人搏斗。威尔第也是具有爱国主义精神,积极投身政治斗争的一位音乐家。
威尔第将要出生时,正逢俄国和奥地利入侵意大利,侵略军掠夺烧杀,强奸妇女,无恶不作,连躲在教堂中的妇女儿童都不放过。幸好威尔第的母亲急中生智,躲在教堂钟楼隐蔽之处,才幸免于难,保住了母子的性命,否则就不会有威尔第的歌剧和音乐了。受社会和家庭的影响,威尔第自小就有反侵略、反分裂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思想。他把歌颂民族英雄,鞭挞权势,揭示社会不公作为他歌剧创作的主旨,并贯穿在他多部作品之中。1848年他在巴黎听到西西里、那不勒斯和米兰发生起义,打败了奥军侵略者的消息后,便于4月初离开法国回到意大利。他响应革命的号召,创作了《把号角吹响》、《列尼亚诺战役》等鼓舞革命斗志的爱国主义音乐作品。他以音乐为“武器”,为意大利的解放和统一四处奔走,不懈斗争,终于亲眼见到了意大利的统一。他的成就和贡献受到了意大利人民的尊敬,他还被选为国会议员。威尔第晚年热心于慈善事业,根据他的遗嘱,除部分遗产交付慈善机构外,还有一大笔款项和他的作品版税归属于他创办的“老年音乐家之家”。
学术探讨不应成为势不两立的派系斗争
我之所以把这本书的内容限定在经典音乐的范围里,就是所介绍的50位音乐家,均是经过历史检验并已作古之人。历史是一面镜子,往往只有后人才能对过去的人和事作出比较公正的评价。这也是我国隔代修史传统的道理所在。
在欧洲音乐史上,曾经出现过一场瓦格纳与勃拉姆斯孰是孰非的旷日持久的争论。音乐评论家汉斯利克是这场争论的主角之一。这场争论的起源,本来是关于音乐美学观点的学术问题。如果是对这个问题进行理性的探讨,本无可厚非。然而,这场争论后来演变成为一场非理性的派系斗争和人身攻击。汉斯利克狂热地崇拜勃拉姆斯,他打着捍卫音乐纯洁性的旗号,拼命攻击瓦格纳,甚至把瓦格纳的岳父李斯特和所有欣赏瓦格纳音乐的人,包括忠厚老实的布鲁克纳等人也一概作为攻击的对象。弄得布鲁克纳一度走投无路,几乎无法维持生计。后来有两位音乐学家巴加尔和比安柯利在1947年的《音乐会评论》上发表文章说:“布鲁克纳的弟子们断言汉斯利克夜夜不睡觉,筹划他(布鲁克纳)的毁灭,汉斯利克千方百计地想把他赶出维也纳音乐院,耍了多种花招,以阻止他的作品演出。”也许这些说法言过其实。但汉斯利克挑起这场争论的做法和后果确实不好。当然,拥护瓦格纳的音乐家也不甘示弱,同样予以反击,给勃拉姆斯扣上“老学究”、“保守主义的代表”等帽子,闹得不可开交。
我们后人来评判这段历史,恐怕会认为瓦格纳的改革创新是对的,而勃拉姆斯也并非“老古董”。如果勃拉姆斯是“老古董”,他决不会与在当时一度被看作是“咖啡馆”、“酒吧间”音乐家的约翰·施特劳斯成为挚友。更重要的是,历史都已承认勃拉姆斯和瓦格纳他们两位在音乐上的重大成就。
音乐是一种比较抽象的艺术,音乐创作中的不同风格和理念,其实只会使音乐艺术更加丰富多彩,往往并不存在谁是谁非的问题,更不应弄得你死我活,势不两立。所幸两派的代表人物,虽然在音乐上是南辕北辙,互不认同,但并未直接带头领军相互“厮杀”。这也显示出他们的大师风范。
(选自《李岚清音乐笔谈》/李岚清著/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