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古人读书(外一篇)

2004-09-29 06:51李书磊
读书文摘 2004年10期
关键词:对联监狱办公室

李书磊

平生的一大憾痛是许多我所激赏的书都已不立在我的书架上了。因为激赏所以向友好力荐,朋友信服了我的推荐就顺口求借,东借西借书就不知所终了。有时我想这也算是法布施吧,而且失落爱物也破执破痴,不失为一种善缘。但终于还是放不下,心中耿耿。书架上没有了这些书就显得荒凉。失落的书中有两本对联,一是吴恭亨的《对联话》,一是王闿运的《湘绮楼联语》。文言作成的《对联话》述录了很多佳联,其中有徐锡麟祠一联云:登百尺楼,看大好河山,天若有情,应识四方多猛士;留一抔土,争光辉日月,人谁不死,独将千古让先生。至今想念,仍然忆起我当年慷慨诵之的少年情志。《湘绮楼联语》我读大学时偶得于路灯下的书摊,线装雕版,线有些松开。因为丢得早,如今只记得一句上联了,叫“雪夜闭门烧馉饳”。馉饳是一种小儿吃食,将油面掺上芝麻搓成面棍,埋在炭火灰中烧熟,吃起来烫牙,皮脆里软,很香甜。我当时想王闿运这种狂徒却也有这样的童心,不禁莞尔。

我喜欢对联是因为它用字每有出人意料的巧妙,很显现汉语的丰富性甚至神秘性,且上下对照得意韵悠长,念起来有着有落,不忍释口。哪怕是很平常的话对到一起也会一下子生出火花,鲜亮起来,真是神奇。前天逛隆福寺中国书店,见一个顾客正把一册《楹联墨迹大观》放回架上,口中抱怨店员不打折。我看书名既是楹联又是墨迹,就一把接了过来。是中国书店1984年据上海中华书局1928年版的精装影印本,41个印张定价30元,这老价钱店家不给你翻倍就算是大意了,还能指望他打折吗?立刻买下,不容那顾客和书店变卦。回家开读,见都是清代文人酬赠与自勉的对联,其中多有言读书之志趣者,大获我心。灯下揣摩对联想古人读书的情怀与情景,不觉夜深。

首先入人眼的当然是那些深得读书之趣的句子。“花片飞红留墨沼;竹荫摇绿上书签。”“旧书细读犹多味;佳客能来不费招。”这些都使我颇有会心。鲜花的花片飞落到砚池之中该有怎样的艳丽呢,会扰乱读书的心绪吗?会使书边的眉批多些旖旎吗?读旧书不期然而得味与老朋友不速而至有一种美好的呼应吗?是人生一种恰巧凑泊成的机缘吗?是不亦快哉呢还是不亦说乎?是不亦说乎呢还是不亦乐乎?它们是可以兼得的吗?兼得好书与好友、在读好书时恰逢好友,因为太奢侈了所以才为人向往不已。“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拣茶为款同心友;筑室因藏善本书”,独学无友有什么意思,要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才得餍足,才会谈笑深时风雨来,才觉得不枉此生。不过有时候人又是需要独处的,有些书又是需要静读的,所以陈掌文才说“清昼无人自检书”,赵学辙才说“松桂清萌静读书”。

赵学辙的全联是“山川佳色澄悬镜;松佳清荫静读书”,这对联所指示的另一种诱惑是就着山色在野外读书。野外的风吹来会消除伏案劳形的疲乏,满山的景色借入书中更能添些情怀与智慧。而闭户读书则又是一番境界,使读书成了一种不为外人所见的私人隐秘,使求知悟道有了一些偷窃的暗喜。左宗棠为“当官持廉且不烦”作成上联曰“闭户读书真得计”,欢欣之情溢于言表,看起来是真高兴而不是假高兴,这高兴我们在百年之下仍可以分享。

读书是一种清福,这境界被吴廷康说得直白:“读书身健即为福,种树花开亦是缘。”这种清福甚至与艳福庶几近之,董念棻的“烈士肝肠名士酒;美人颜色古人书”虽似朽腐却也不无生气。不过,一味将读书当作嗜好、当作性情之遣也容易堕为轻薄,回过头我们再读仓虎臣“世间惟有读书好;天下无如吃饭难”一联就会觉出些烟火气,增加点常识感,对更广大的真实世界多些同情。但同情归同情,像这种庸人感慨毕竟当不得怀抱,真正能去除书生轻薄的还是儒家的英雄主义。“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有些做作。而赵怀玉的“相期在千载事;要须读五车书”才大有沉郁,堪称壮哉。

读书何处

我一直有一个念头,就是到庙里去读书。当然不是像贾雨村在葫芦庙那样读书应考,也不是像张生在普救寺那样应考兼谈情,而是心无旁鹜却身有闲暇地自由阅读,庙不要在街市而要在山上以得清静,但山也不要太深以免清寂,最好是有半日的石阶路与小镇的人烟相通。松荫下书页上有斑驳的日影,掩卷漫步时可踏踩初青的野草,永夜永昼因为尽兴览读的快活而变得忽焉来去,赏文悟道的素心恰合于箪食瓢饮的简朴之乐。与僧为邻使出家献身的神圣情怀油然而生,颇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壮心。有一年我去辽宁的千山,无意中踅进一所寺院,看介绍说当地一个大学问家曾假僧寮在此读书数年,使我羡慕不已,流连不舍,四处踏看想追寻当年的情景。不过这个人后来中了状元,有些不足观了。

少年时还想往一处读书的地方,就是监狱。那是受了革命教育的结果。列宁在监狱里就苦读不辍。革命者都是求真理的人,不会被囚禁摧毁钢铁般的意志,倒会把囚禁当成静读深思的机会。铁窗铿铿,锁链锵锵,都不过给读书添些风味。陈独秀说要出了书房进监狱、出了监狱进书房,他其实是把监狱当书房的,他根本没有把国民党的监狱当回事儿。意大利共产党领袖葛兰西在狱中并没有如墨索里尼所诅咒的那样停止思考,他以羸弱之躯于书边纸头写下的《狱中札记》如狮子吼,使全世界的马克思主义者至今自豪不已。这是怎样的受难和承担,是怎样的满足、怎样的光荣啊。

我生也晚,庙里与狱里读书的时代都无缘得逢,倒是在学院里找到一席之地。哈佛大学的一位教授对自己的教职庆幸不置,说能够如愿读书而又有人付钱,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好事固然是好事,但教职所要求的读书未必尽如人愿,课程安排与课题计划往往夺去了你读书的自主,你只能随缘凑泊得些阅读乐趣。随着学院工业化与企业化的程度越来越高,它越发不像是读书人的乐土了,教师日益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而不是冷锅上的蚂蚁(借用毛主席的比喻),到哪里去寻找古人所谓江村老屋的静定与雪夜闭门的窃喜呢。这也没有办法,读书人以书自娱只好如徐渭的对联所写,“乐难顿断、得乐处零碎乐些”了。

不过学院倒是有一个意外的好处:它可能提供给你一间办公室。几年前我熬到了一间办公室,是阳面,还新粉刷过,很叫人欣喜。教师的公事总涉读书,办起来还是比较顺心的。不要轻看了到办公室看书这件小事,它与整日家读有本质的区别。环境的变换每天都能带来新鲜感,且离开了柴米油盐的日常居处,使读书超脱了庸琐的恼扰。我从家里到办公室需步行二十分钟,可以留心到路边草木的变化,可以碰见卖菜的老农、带小孩学走路的老太太与在院门口闲扯等活的民工,大有生意。有点可笑的是,离家到办公室去使我有几分小时候按时按晌下地干活的亲切感,饱读一天回家时有从田里满负而归的充实。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单位办公室调整,我的那间调给了后勤的伙食处,我被挤到了楼梢处窗户朝东的小间。窗外有高槐树,茂枝直过三楼,使屋内有阴沉的林暗。早晨那一会儿的阳光只有薄薄的几缕能洒到桌上,是那种苍白的淡黄,照不亮晒不暖。此屋读书我深得过春还披棉、过午即开灯的奇趣。本想应此情景取号“晦斋”,因有照抄唐弢先生“晦庵”之嫌,遂罢。于此不免胸有愤懑,身有愤发,两年间早至晚归地狠读,将满架满屋的书挨本读过,心情才逐渐开朗起来。后来本专业有老人退休,才又移得南窗,搬离时已经有些留恋了。

再好的办公室也有坏处,就是电话总响。不过与电话搏斗已是读书人另一种现代遭际了,容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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