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纳
在《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华书局,1979)里,存有一些写信人不愿公之于众的信件。例如,1919年陶孟和致胡适信,由于讲了一个姓傅的人“据云品学皆无”之类的坏话,曾嘱收信人“读后请焚之”。而收信人胡适并未按照写信者的要求“焚之”,却保存了下来,与他1949年飞离北京时留下的许多信件一起,在数十年后被公之于世了……
在《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华书局,1979)里,存有一些写信人不愿公之于众的信件。例如,1919年陶孟和致胡适信,由于讲了一个姓傅的人“据云品学皆无”之类的坏话,曾嘱收信人“读后请焚之”。而收信人胡适并未按照写信者的要求“焚之”,却保存了下来,与他1949年飞离北京时留下的许多信件一起,在数十年后被公之于世了。
被公之于世的信件中还有一封写信人甚至表示“我现在不能把我的名姓同我的学籍通知你”的信,在向胡适表达“钦慕”之情,请求接见的出自无名青年的信件中,这封信显得非常独特。
信中说:“我并不认识你,你当然是不认识我的。你们的那一番文艺复兴的运动,已经唤起了几千万的同志者。大约不认识你的青年学生,唐唐突突的写信给你的人,也一定不少的了……我也就是这些青年学生中间的一个人。我此番想写这封信给你的动机,大约也是同另外的青年的差不多。自己的心理解剖,同志式的钦慕的话头,我想不再说了。”
写信人自述写信的动机,却不愿意直接使用“钦慕”之类的词语,他转了一个弯子,先说“另外的青年”怎样怎样,然后说自己也同别人“差不多”。看得出来,尽管选择了这种不须直接面对的书信的形式,对于写信人来说,向名人表示敬意,仍然是令他不屑的事。至于“同志式的钦慕的话头,我想不再说了”则隐含着会使读信人心领神会的自尊自矜。
在迂回地传达了“钦慕”之意之后,写信人表达了相见的愿望,而这愿望仍然不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而是引征了美国作家爱默生回忆当年想同Carlyle(卡莱尔)等会面的一段文字,又写道:“我也想这样的说,不过把Carlyle那些名字换几个现代的中国人名罢了,这几个中国人名的里边,有一个就是你的名字!”既希望结识已在新文化运动中暴得大名的胡适,又唯恐落下巴结之嫌,写信人的情绪微妙地渗透在字里行间。
信的最后一段尤其显出写信人强烈的自尊态度:
我的信的最后的目的,已经说出了,你许我不许我,我也不能预料。然而万一你不许我的时候,恐怕与我的dignity(尊严)有些关系。所以我现在不能把我的名姓同我的学籍通知你。你若说肯写回信来,约我几时几日在何处相见,请你写下记的address(地址)就对了。我也忙,你也忙,所以我也不敢多写了。这一张信稿的章句、言语、书写,都芜俗得很,我也不想再来抄一张过,我也更没有工夫来推敲了。失礼的地方,只能请你宽恕我罢。
写信人只留下了英文签名,并且要求收信人“回信最好请你用英文写”。
一个青年读过某名人的文字,用信中摘引的爱默生的话来说,“觉得感恩不浅(因为受他们的指教不少)”,因而产生了面见的愿望,这在任何时代都是很常见的事。一般说来,写给名人的信如石沉大海,应在意料之中,倘若蒙回信召见,该令无名青年喜出望外了。而这位写信人的自尊心显然远远超出常人,旁人可以视为常情常理因而无所谓的事,已足以使他蒙屈贻羞了。或许,写这样一封求见信亦与他秉持的自尊相违悖,而他毕竟写了,于是他竭力做到不卑不亢,实际上,他的语调却是越来越“亢”。“我也忙,你也忙”与信开头的“我并不认识你,你当然是不认识我的”都包含着与名人保持平等身份的意味。“我也不想再来抄一张过,我也更没有工夫来推敲了”则似乎是故意做出不经意的态度,至于他向胡适袒露心迹“万一你不许我的时候,恐怕与我的dignity(尊严)有些关系”,又显示了天真的直率。
这封信写于1919年10月。
在1919年,谁会写出这样一封信?写信人是两年之后以五四新文学第一部小说集《沉沦》使“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郭沫若《论郁达夫》)的郁达夫;是近三年之后含沙射影地大骂此时的收信人胡适“同清水粪坑里的蛆虫一样”的郁达夫。
我们已经难以考证当时胡适是否回了信。以常情揣测,郁达夫求见信中颇有一些措词以及措词背后的态度会令收信人不怡,何况还有要人家用英文写回信这样莫名其妙的请求,胡适对这封信的态度很可能是不予置理。
两年以后,1921年9月1日,上海《时事新报》刊登了一则《纯文学季刊〈创造〉出版预告》。这份出自郁达夫笔下的简短预告措词十分激烈:“自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断,以至艺术之新兴气运,澌灭将尽,创造社同人奋然兴起打破社会因袭,主张艺术独立,愿与天下之无名作家,共兴起而造成中国未来之国民文学。”
“垄断”文坛的“一二偶像”指的是谁?时人多认为是指刚成立不久的文学研究会,而郭沫若后来说是指曾将郁达夫《银灰色的死》压了半年之久的《时事新报·学灯》编辑李石岑,并且为郁达夫辩解:“一句无存心的话便结下了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的不解的仇恨”(《我的作诗的经过》)。
郭沫若“无存心”的辩解毫无说服力,同时,谁能相信一个报纸副刊的编辑就足以成为郁达夫所指斥的“一二偶像”?那么,用今天的话来说,当时正引领新文化界话语的胡适难道会被郁达夫攻击的锋芒指向遗漏?
1922年8月出版的《创造》季刊1卷2号,发表了郁达夫的《夕阳楼日记》,其中有一段更显锋芒的文字:
我们中国的新闻杂志界的人物,都同清水粪坑里的蛆虫一样,身体虽然肥胖得很,胸中却一点学问也没有。有几个人将外国书坊的书目录来誊写几张,译来对去的瞎说一场,便算博学了。有几个人,跟了外国的新人物,跑来跑去的跑几次,把他们几个外国的粗浅的演说,糊糊涂涂的翻译翻译,便算新思想家了。
郁达夫并没有指名道姓,而胡适出来应战是理所当然的事。胡适在自己编的《努力周报》上发表短文《骂人》,以规劝的语气写道:“现在我们也都是初出学堂门的学生,彼此之间相去实在有限,有话好说,何必破口骂人?”
郭沫若后来描述:“由达夫的《夕阳楼》惹起了胡适的骂人,由胡适的骂人惹起了仿吾和我的回敬,以后便愈扯愈远了。”而当郭沫若说到“胡适在‘骂人的一段杂记里面,骂了达夫,同时不用说也连带着我们”时,忽略了一个事实:是郁达夫先把胡适骂作“清水粪坑里的蛆虫”的,而胡适所回骂的“浅薄无聊而不自觉”,实在要客气得多也文明得多了。
1923年5月出版的《创造》季刊2卷1号,发表了郭沫若为郁达夫助战的文章《讨论注译运动及其他》,以愤愤不平的态度点名指斥胡适“你北京大学的胡大教授哟!你的英文诚然高明,可惜你自己做就了一面照出原形的镜子!……我劝你不要把你的名气来压人,不要把你北大教授的牌子来压人,不要把你留美学生的资格来压人,你须知这种如烟如云没多大斤两的东西是把人压不倒的!”郁达夫也在同一期刊物上发表了针对胡适的文字。
猛烈的攻击火力下,胡适没有继续“作战”,正在上海的他向郭沫若、郁达发出了一封后来被郭沫若称之为“求和”的信:
我这回南来,本想早日来看你们两位,不幸在南方二十天,无一日不病,已有十天不曾出门一步了。病中读到《创造》二卷一号,使我不能不写这封信同你们谈谈我久想面谈的话。
我最注意的是达夫152页上说的:“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旧作的文字,淘了许多无聊的闲气。更有些忌刻我的恶劣分子,就想以此来作我的葬歌,纷纷的攻击我起来。”
我很诚恳地希望达夫的第二句话里不含有与我有关的意义。我是最爱惜少年天才的人;对于新兴的少年同志,真如爱花的人望着鲜花怒放,心里只有欢欣,绝无丝毫“忌刻”之念。但因为我爱惜他们,我希望永远能作他们的诤友,而不至于仅作他们的盲徒。
至于我对你们两位的文学上的成绩,虽然也常有不能完全表同情之点,却只有敬意,而毫无恶感。我是提倡大胆尝试的人,但我自知“提倡有心,而实行无力”的毛病,所以对于你们尝试,只有乐观的欣喜,而无丝毫的恶意与忌刻。
至于我的“骂人”一条短评,如果读者平心读之,应该可以看出我在那一条里只有诤言,而无恶意。我的意思只是要说译书有错算不得大罪,而达夫骂人为粪蛆,则未免罚浮于罪,至于末段所谓“我们初出学堂门的人”,稍平心的读者应明白“我们”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并不单指“你们”,尤其不是摆什么架子。
后来达夫做一篇短文,内中全不提起译文,而说我所以强出头,是因为原文有跟着外国学者跑来跑去的话,而我是曾跟杜威做翻译的,所以借题雪恨。这篇文章,他寄给北京《晨报》社,社中记者给我看了,我劝他不要登。他说,他因为要表示作者的人格的堕落,所以主张登出;我说:“正因为我爱惜作者的人格,所以不愿你登出。”后来他回信赞成我的态度,所以不登了。———然而此文终于在别处发表了。———我追叙这一段故事,只是要你们知道我对于你们,只有爱惜,而无恶意。
后来你们和几位别人,做了许多文章,很有许多意气的话,但我始终不曾计较。
因为有许多是“节外生枝”的话,徒伤感情与目力,没有什么益处,我还是退避为妙。
这封信充分显出胡适的“好脾气”。小时候看过别人脸色的胡适在不惑之年谈到儿时感受所形成的独特认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四十自述》)把“生气的脸”与“最下流”相联系,这样想、这样说的人不会有几个吧!胡适一生,用唐德刚的说法,“简直就是玻璃缸里的一条金鱼……被千万只眼睛注视着”。(《胡适口述自传》)在被注视的状态中,要坚持不向人摆脸色,该是很不容易的事,而胡适几乎做到了,写这封信时,胡适32岁,仍是血气旺盛的年龄,以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而被骂作“粪蛆”,被点名教训一番又一番,他却尚能选择主动和解姿态与诚挚态度。他反复解释“毫无恶意”,强调了五六遍。他其实已经领教了年轻对手的力量,而他充满善意的言辞中依然并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胡适出生于1891年,长郭沫若1岁,长郁达夫5岁,但在20年代初,他们的名望、地位、身份、待遇已经显出了非常大的差别。胡适在信中以前辈口吻说话:“我是最爱惜少年天才的人;对于新兴的少年同志,真如爱花的人望着鲜花怒放……”这能让收信人心服吗?
胡适在信后注了一句话:“此信能不发表最好。”收信人郭沫若、郁达夫没有发表这封信,但胡适自己把信的底稿保存了下来。
郭沫若的简短回信较为冠冕:
手札奉到了。所有种种释明和教训两都敬悉。先人如能感人以德,或则服人以理,我辈尚非豚鱼,断不至因小小笔墨官司便致损及我们的新旧友谊。目下士气沦亡,公道凋丧,我辈极思有所振作,尚望明晰如先生者大胆尝试,以身作则,则济世之功恐不在提倡文学革命之下。最后我虔诚地默祷你的病恙痊愈。
而郁达夫的回信依然使气,依然隐含讥讽的锋芒:
我在《创造》二卷一期152页上所说的话,你既辩明说你“并无恶意”,那我这话当然是指有恶意的人说的,与你终无关系。
至于“节外生枝”,你我恐怕都不免有此毛病,我们既都是初出学堂门的学生,自然大家更要努力,自然大家更要多读一点英文。
我的骂人作“粪蛆”,亦是我一时的意气,说话说得太过火了。你若肯用诚意来规劝我,我尽可对世人谢罪的。
郭沫若、郁达夫的回信也被胡适保存了下来,后来也被收存在《胡适来往书信选》里。
在郁达夫给胡适写回信时,他对胡适依然抱有反感。这是后起文学青年对权威姿态的反感,也是受冷遇、受排斥者对事业顺遂者的反感。他已不可能唤回1919年写“求见信”时心存的“钦慕”之情。就在写这封信的1923年,郁达夫发表了《文学上的阶级斗争》。郭沫若后来说:“最初在中国的文艺界提出了‘阶级斗争这个名词的怕就是达夫。”又说:“不过达夫的那篇《文学上的阶级斗争》,结果只是说了些斗争,并不曾说到阶级,离题自然是很远的。”(《创造十年》)其实,20年代前期的郁达夫有强烈的“阶级”意识。当他表示“愿与天下之无名作家共兴起”(《纯文学季刊〈创造〉出版预告》),当他和他的朋友们宣布“我们都是一些被压迫的无名的作者”,他将自己和创造社划定为“无产阶级”———按照对这个词语字面意思的浅显理解,几个既无资金,又无后台和背景的文学青年,当然该属“无产阶级”,而他们的斗争对象则设定为“垄断文坛”者。郁达夫攻击“垄断文坛”者“党同伐异的劣等精神,和卑劣的政客者流不相上下”,而他和他的创造社朋友,也无法回避对“党同伐异”等政治斗争方式的参照。中国现代文学的社团史、论史以及文坛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有辙迹可寻。
不要忽略宴会之于你扩大社交圈、增添魅力的巨大作用。
一场上乘的宴会大有用处,这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古老的观念之一。人类学家认为,自古以来,宴客就是社会权势阶级用来博取地位与笼络人心的一个重要手段。甚至有此一说:社交聚会———或较排场的宴客———甚至可能是有钱人之所以成为有钱人的最原始的驱动力。由于胜人一筹的盛宴往往可以转化为胜人一筹的社会地位,这类盛宴都变得具有较量的意味。
你举办宴会往往带来的成果是,做宾客的人产生想回报你的款待的想法。回报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也许是整整半年小小的互利互惠行为,也许是贡献几天自己的时间,也许是介绍某位要人给这位主人,也许是拿出钱来投资他的计划。欧洲金融巨子罗士柴尔德兄弟之一曾说,奢华的宴客“和贿赂一样有用”。
宴会作为一种超级名利场某种程度上甚至能制造出脱离现实的感觉。它使宾客对你增加信任。
下面是被称为“布拉格海盗”的维多克·柯泽尼(Victor Kozeny)借宴会投机的故事。你可以从中感受宴会是怎样影响人们的。但请不要模仿其不法的行径。
20世纪90年代在捷克私有化过程中通过收购国有企业股权发财的投机者维多克·柯泽尼,当他打算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亚斯平(Aspen)自己的新宅“巅峰居”以圣诞晚宴级别招待新邻居时,他的理念是:花费是不必计较的,而且永远是宁愿“太多”也不要“正好”。他要请客的消息传出去后,大家争先恐后想要蒙邀。到宴会举行那天,宾客名单持续增至150人,是起初计划人数的两倍。
宴会当晚,在入口台阶上,宴会策划者在柯泽尼耳旁轻声道出每位莅临宾客的名字,“以便让他做出好象是他的新交挚友的模样”。接着,一名服务人员奉上用挖去果肉的嫩凤梨和石榴盛着的刚榨的热带水果鸡尾酒。进到屋内,从伊朗运来的贝鲁加鱼子酱可以抹得厚厚地吃,西班牙产的艾尔巴白松茸薄片也是当洋芋似的供应。法国波尔多的克里斯塔酒园和木桐酒园的名贵红酒一瓶接一瓶地开。
虽然来宾大多不是富翁就是名流,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场宴会仍拨开了许多客人心中的闸门,这也许是因为布置奢华耀眼,或是因为菜单上的主菜竟然多达六道,或是因为致赠宾客的礼物尽皆Asprey & Garrard的精品、纯银削铅笔刀、Mische牌袖扣。客人们都开怀吃喝,极尽所能地消耗那些佳酿美食。装扮时髦的年轻女郎在人丛中穿梭,物色有意进行知性对话的有钱男性。负责拍照留念的摄影师走过之处,客人们都摆出平日少见的姿态。
一位赴宴者事后说,那场晚宴有点像费里尼拍的电影《甜蜜生活》中奢靡场景。而众人瞩目的焦点,当然是慷慨多礼的维多克·柯泽尼先生。
真正的热闹是在宴会结束后才开始。柯泽尼以寄宴会纪念照片为由了解到每位宾客是何许人也,家住哪里。接下来几个星期里,他开始邀请其中一些上等人选到巅峰居来共进奢华的小型午宴和晚宴。他也邀请了一些新交的朋友到他在巴哈马的别墅,并且与他共乘那条长约165英尺的游艇“沉思号”。
柯泽尼在请客之余当然又开始实施投资计划了,这一次是前苏联解体后的阿塞拜疆共和国的国企民营化的股权认购。他打算借此取得阿塞拜疆国家石油公司控制权。柯泽尼的手段太高明,不可能开口要这些新朋友投资。他用自己的私人喷气式飞机搭载朋友们到世界各地,他们不论到了什么地方,他都扮演慷慨的主人,在最豪华精致的饭店餐厅宴客,让客人在酒足饭饱后拜倒在他的巨额国际生意经下。他告诉这些客人朋友们,这笔交易是稳赚的,因为他是和阿塞拜疆总统“同睡一张床的”,这种交情听来好像不大体面,但是柯泽尼说阿塞拜疆国家石油公司的获利可以高达原始股投资的100倍。
包括美国前参议员乔治·米契尔在内的众多投资人,还面见了阿塞拜疆总统本人,证明柯泽尼的确与总统有非比寻常的关系,他们于是争先恐后抢着投资。尽管就在柯泽尼举办豪宴的一年前,FORTUNE杂志还刊出了一篇特写,列举了以往被柯泽尼拖累的投资者们的“痛苦教训”,并且称他是“布拉格海盗”。
他通过无休止的宴会勾勒未来的美景,他的投资者于是把一切都交托给了他。他居然筹到了4.5亿美元。问题就在石油公司的交易将要完成的时候发生了,阿塞拜疆的官员们不肯接受柯泽尼的认购凭据,这时候总统不知为何也“下了床”,并不设法改变这些官员的态度。到了2000年8月,凭单有效期一过,不能兑现的认购凭据全成了废纸。
(选自《环球企业家》2004年第6期)新西兰情人他们互相以一种意象形态的依赖相爱着,使东西方人都倍感亲切的“爱情”一词变得冗长而沉默。苏洋从新西兰回来后就约我到蓝旗西餐馆吃牛排。她眉头高高挑起,目光清冽,一束染成金色的长卷发睡着似的贴在她的耳朵边,一年多不见,她漂亮、迷惘和梦一样的不真实。窗外停着她的那辆银色Boxster。路过的人无不心跳地瞥上一眼。
只有食物对我是忠诚的,它的价钱总是与它的品质相匹配。
吃完了一整块椰油烤牛排后又嚼起了胡桃馅薄饼,顺手再切一块德国烤薯,浇上牛油和辣椒汁送入口中,冰镇沙布里酒就像个仆人似的在一旁静静地等待她享用。
“你去哪儿玩了啊?”对于新西兰我是百分百地心驰神往,但每日只为3顿饭奔忙,看到苏洋自由自在,真是又羡又妒。
“奥克兰、汉密尔顿、罗托鲁瓦和陶波湖。”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大勺奶油塞进嘴里,我怀疑她是不是得了暴食症,胃口大得足以吓死自助餐厅老板,“还去了最南面的斯图尔特岛,那里羊真多,但却没有涮羊肉吃,嘿嘿!”
“你以前可不贪吃的。”
“这些酒可以拿回去做意大利面的酱汁,还可以添到奶油蛋糕中,味道浓香的食物一定要用一种有劲度的葡萄酒来配的。”她把喝剩的葡萄酒用软木塞塞紧,抓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快速说道,“我以前可没这样有钱啊,你说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是个好男人对吧,可只有食物对我是忠诚的,它的价钱总是与它的品质相匹配。”
我听惯了身边女友的抱怨,无非是光阴太少、男朋友太少、总也野不够。她们不缺钱,不缺聪明才智,也不缺男人,但惟独缺的是快乐。她们像是患了灵魂综合症似的不快乐。苏洋继承了亲人的巨大遗产后可谓应有尽有,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她走遍了全球,却杳然不知所之。她居然跟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谈苦恼。
吃就是将所有的不良情绪进行消化分解的过程,吃是赎罪,也是一种做爱方式。
“你吃这么多也不见你胖。”我没敢说吃太多容易两眼虚空。
“我的胆囊切除了。”她做一个吓人的动作,指尖顶着瘦削的腹部,仿佛想告诉我那儿是她所谓的自我中心,“你看,我这儿少了一样东西后吃什么拉什么。”真恶心!
“我通过吃东西来惩罚自己。吃就是将所有的不良情绪进行消化分解的过程,吃是赎罪,也是一种做爱方式。”
我承认,对她来说,男人只不过是性爱的经验而且可以拿出来随便谈论的,知道她接下去要谈关于被窝里的故事了,我可不想在饭桌上老是听她如何刷新风月纪录。
“难得与款姐在这儿享受美味,你可别让我消化不良,好不好?”我舍不得将口中的红酒咽下,便让它们在舌间打了个滚,突然发现苏洋的眼睛红了。
“你看看这瓶酒,你是如何判断它的出身地呢?一般人只能看瓶身上的商标,法国的国际码是3开头,然后观察葡萄酒液是不是自然纯净,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打开酒瓶闻闻,若有指甲油的气味就表示这瓶酒是假冒的……”“喂喂,我不买酒。”
“好吧,下面我就想说,我是一只法国酒瓶。”她用调匙敲敲酒瓶子,微笑着以最优雅舒适的姿势打开了话题,“酒瓶里头装的是中国的加饭酒。”
我猜可能她真的什么也吃不下了。桌子上仍然摆着一大盆苹果卷、忌廉和沙律。关于加饭酒的故事是我以前没有听到过的,但我可以想像,一定又是一个充满欺骗与阴谋的恋爱故事。
我看他就像看一本百科全书一样,还有他的性感与热情更吸引我,几乎从一开始起我就爱他爱得又猛又烈。
“去年我在英国玩,正好是秋天嘛,那里风景美得不得了,我赖着不想走,碰巧Nottingham大学语言中心有自费名额可以申请,结果一去就顺利办成了。我一到诺丁汉,马上到城外租很大窗户的二层小楼住。我的卧室正对着一个迷人的绿湖。因为寂寞,所以我常常去湖边散步,希望能遇上个谈得来的朋友。不久发现湖面上每天有一群皮划艇队员在训练。”
说到这儿,苏洋的眼睛像点灯似的放亮了,她呷了一口冰柠檬水,出神地望着窗外,用一种非常轻悠的声音往下讲。
“他们各个英俊高大,其中有个小伙子引起我特别的注意,他叫伯纳德。一看到他我就想起基努·里维斯和他演的《甜蜜十一月》(这可是个不祥的预兆)。经聊天我知道他也在Nottingham大学读书,是心理学博士,新西兰人。他开始很腼腆,后来在学校举办的舞会上,我们才真正熟悉了。他舞跳得很棒,网球、壁球、游泳、击剑、花样滑冰样样都行且不是一般水平。
“他太完美了,我简直不知道怎么与他相处。他研究美加历史、经济学、电影,甚至对考古学、神学等学科也能侃侃而谈。我住的地方离学校有3英里远,他每天训练完后就陪我走路上学,路上我听他讲各种科学知识。我看他就像看一本百科全书一样。还有他的性感与热情更吸引我。几乎从一开始起我就爱他爱得又猛又烈。
“星期天他到我住的地方来,我们一起做菜,他将土豆片切成薄薄的,刀功居然比我好,还有那份浓浓的家乡松菇鸡汤,现在想来都流口水。这样的男人真是极品。透过他的蓝眼睛我看到的是一片澄清,好像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与他在一起,我的心跳总是很快。你想想,一个中国女孩子爱上新西兰男人,这在国内算新闻了吧?可在那儿谁也不碍谁,我只管爱就是了。我急于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除了傻瓜以外,女人见到他是不会不动心的。
“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总是戴着一串石片,上面刻着几行看不懂的字母。就问他是什么,他顽皮地笑而不答,这成了我心中之痛,我那中国式的妒忌心时时折磨着我。我想可能是哪个女孩子送给他的,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他的火气比他说话内容的本身更让我感觉害怕,我怕失去他。
说到这儿,苏洋挥舞着手臂,眼花缭乱的饰物在我眼前晃个不停。外面开始下雨了,雨水将玻璃钢窗打成一片模糊。苏洋朝窗外深深地嗅了几口,好像空气不够用似的,倏忽一行清泪悄悄地从脸上跌落。
“我发现中国的学生非常难做到轻松自在。不知是娘肚子里带来的还是后天的教育失败,我们与西方学生相比根本无法做到彻底开放。这种开放是指头脑,不是指别的。
“我就渐渐地远离了中国同学,和老外们混上了。伯纳德是基督徒,而我原来修过一阵子净土宗。他跟我谈旧约的创世纪和新约的马太福音,我就跟他讲释迦牟尼和观音菩萨,然后还不知轻重地开玩笑说,既然上帝是万能的,那为什么无法阻止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呢,看来上帝也不是万能的。“他有点生气,就解释他的信仰,语速很快,我听不太懂,紧接着我又犯了一个可恨的错误,我对他说,佛教是最科学的宗教,释迦牟尼佛主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让现代科学嘲笑的话。
“这本是一句平常的话,却真正激怒了他。他认为我在讽刺他的宗教。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他的火气比他说话内容的本身更让我感觉害怕。我怕失去他。我担心失去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如果我有什么美好形象的话。
“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自信去谈诸如政治宗教什么的了。为了避免引发口角,我还对自己进行了改造。比如以前我信五戒不喝酒,但与他们在一起我就破了戒,喝啤酒喝烈性酒,反正他们喝什么我就喝什么;我还杀生,有一次去海边我亲自烤螃蟹吃,麻木地看着它们在我手里痛苦地死去。我彻底背叛了自己当初所信守的,以为这样就能走入西方社会主流,与他们水乳相融,其实我大错特错了。”
苏洋的泪水如雨一样地落下,刷刷地洗涤着她精致的脸蛋儿。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觉察到自己很闭塞且残忍,我头脑中的关于苏洋的故事与她讲的完全不同。我以为苏洋生活在天堂中,这么说来,她岂不是活在地狱里?
他拿来一杯冰水递给我,我没有办法感受幸福所在,我真的感觉不到。
“交往了两个月后,我们同居了。伯纳德思维缜密,做事有条理,但并不意味着他具有中国男人式的奉献精神,比如同居的费用是我们两个均摊的。在国内哪有让女人掏钱的道理,而他却表现得非常自然。生活方面,他吃奶酪、面包、火腿、鸡蛋、牛排、咖啡,我也跟着猛吃。我从小体育不好,什么都不会,他却偏偏拉着我跳入湖中去游泳,我说,如果我掉到水里淹死怎么办,他笑着说,只要淹过几次就学会了。
“大考在即正巧我来了例假,浑身无力而且脾气也变得急躁易怒,他除了礼节性地问候几句外,基本上是漠不关心。我终于崩溃了。夜里发起高烧,想喝水,请他去倒,他拿来一杯冰水递给我。我看到灯光下他那双蓝得透明的眼睛,觉得里头隐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物质,它与我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如此不可亲近,我没有办法感受幸福所在。我真的感觉不到。“那时我多么希望他变成梁山伯一样的男人,宠爱我,顺从我。但我俩生活差异实在太大了,就像隔着一条大河似的,我的心始终不能碰触到他的。而且我对他不告诉我手腕上石片的来历非常不满,一遍遍问起紧追不舍。他猜出了我的意图,非常惊讶我有如此强烈的改造男人的欲望,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他说,假如你和我在一起觉得不愉快,可以离开我。这是他最严重的警告,但我没有听进去。
我发现自己丢失在一种危险的游戏里。
“转眼到了圣诞节,他请来了一大帮新西兰老乡一起烤火鸡。他把果饼、圣诞蛋糕、葡萄酒、火腿肉等十几样美味珍馐摆在桌上,满满的。这顿丰盛的晚餐就像中国人除夕夜的团圆饭一样隆重。却不料晚饭开始前,我俩又为了一件小事吵了起来。在朋友们面前他表现非常失常,竟然骂了我。我一生气就摔门而去。他们在屋里继续欢庆,没有人追出来,伯纳德以及他的朋友们的冷漠令我伤心。我发现自己丢失在一种危险的游戏里。
“那个圣诞夜我终生难忘,我的胆囊就是那天割掉的。如果不是一名警察发现了我,我可能痛死在街头。住院期间,伯纳德捧着鲜花来看我,还喂我牛奶喝,看惯了他礼节性的假笑后,我终于有机会发现他真诚的一面。这便成了我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但在我出院时,他发现我用支票直接付款出院,而并不像许多斤斤计较的留学生那样使用学校提供的医疗保险,才知晓了我一直未暴露的有钱人的身份。这对他打击很大。在他眼里,我原只是一个靠奖学金生活学习的中国穷学生,没想到竟是一个浪迹世界的富姐,在英国只不过作一番人生消遣而已。他认为我骗了他,从某种程度讲好像突然顿悟了似的。许多事情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而我也失去了为自己辩解的机会。”他走了,他送给我一封信后就走了。看看信里写的吧,他告诉我他手腕上的石片的来历,那是伯纳德的祖辈在19世纪以最早的欧洲移民身份来到新西兰时,与当地毛利人做土地交换时得到的碎石纪念物,上面刻着毛利语,意思就是上帝保佑新西兰。”
他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就像我到现在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帮助。
苏洋讪讪一笑,不再摆弄面前的那盆吃剩的沙律,沉默了好久才告诉我:“我不甘心自己在他眼里是一个笨拙的中国女人。等待了半年之后我去新西兰找他。结果……”
“结果他与别人结婚了?”
“比这更糟,他回到新西兰后就病倒了。”苏洋愤愤地把调匙扔在桌上,“他非常骄傲,不肯告诉我真话。他只靠一点有限的保险金在治病。”苏洋闭上眼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吞噬着她的身体,她感到虚弱。然后她慢慢伸过手臂,将一圈圈复杂的饰物撸开,找出其中一串银白色的石片让我看:“这是他手腕上戴的石片。他送给我了。”
我看到那石片确有奇异之处,颜色已经很旧了,但却仿佛沐浴在一片亮光之中。
“病魔在销蚀着他的身体,他消瘦了许多。他说他很后悔那个圣诞节让我生气,之所以不追出来找我,是因为他觉得我大概不愿意被人打扰。这就是东西方性格的不同。他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就像我到现在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帮助。”
苏洋为伯纳德的自尊心不受伤害而回了国,甚至连电话也不打去一个。他们互相以一种意象形态的依赖相爱着,使东西方人都倍感亲切的“爱情”一词变得冗长而沉默。
离开西餐馆,夜雨将这个城市笼罩得雾气蒙蒙,苏洋眼泡浮肿,面孔像贴了一层皮似的僵硬痛苦。她倚靠着座椅,不再回头,启动保时捷,不一会儿就连人带车地消失在那片真实的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