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涌大江流

李贺文

从白帝城回到泊在山脚下的游船时，已是午夜时分。夜风习习，氤氲着淡淡的泥土与松柏的气息，圆月斜斜地挂在天上，淡黄的江水在月光的辉映下汨汨滔滔，无言东去。伫立在甲板上，望着月光下由西向东滚滚而来的江水，我突然领悟了杜甫的两句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妙处。

白帝城有幸，中国唐朝的两颗文学巨星都曾与它结缘。公元758年秋，李白被流放夜郎，行至夔州时重游白帝城遇赦。他立即甩掉囚服，谢绝奉节县令的再三挽留。当天便掉头东下，在船上吟成《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白帝城上有一尊杜甫的雕像。杜甫于公元766年春末到达夔州，至768年正月才出峡东下。此间，酒滋润着他的心田，诗浸润着他的灵魂。他先后数游白帝城，相继写出了《秋兴八首》和《咏怀古迹五首》等一批光耀干古的佳作。

游船启碇续行时，天已大亮。

前行不远，便是瞿塘峡口——夔门。

入峡处绝壁相对，赤甲山巍峨江北，白盐山耸立南岸，犹如打开的两扇雄伟的大门。杜甫诗云：“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宽阔的江面，滚滚的江流挤入几十丈宽的峡口，顿时地动山摇。只见烟雾升腾，霰雨纷纷，闻之涛如雷鸣，轰轰然撼人魂魄。待船入峡口，便觉俯仰不定，两股战战。俯视江面，只见漩涡套着漩涡，巨浪拥着巨浪，有悉卷前行的，有左旋右转的，如倒海翻江，似天崩地裂，仿佛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搅动那一江秋水。往前看，那巨涛如风卷浓云呼啸而去；向后瞧，又似万马奔腾，汹涌而来。岸边，激流遇到凸出的崖壁，便白浪滔天，“卷起千堆雪”。颠簸在甲板上，我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儿来形容这种壮观与雄浑，搜肠刮肚，突然忆起了昔黄龙大师登上峨眉绝顶时的仰天长叹之语：“身到此间，无可言说，惟有放声恫哭矣。”转身瞧近旁，一对金发碧眼的老外夫妻竟激动得相拥而泣，两位酒友一起和泪举杯酬江。

游船战栗着晃动着身躯瑟瑟而行。过了瞿塘栈道，过了犀牛望月，金束般的阳光从两峰向射来，峡谷顿时豁然开朗。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打量观瞧，瞿塘峡便闪在身后了。

“楚国巫山秀”。清人傅家瑜曾赞道；“万峰磅礴一江通，锁钥荆襄气势雄。”诗句高度概括了巫峡雄浑的气势和重要的战略地位，游船急速穿过这条“迂回曲折的画廊”，我们站在甲板上，匆匆阅过美女峰等巫峡诸峰，眨眼间，游船便出巫峡、入巴东，刚遥望一下玉带似的香溪，便穿过西陵峡，泊在秭归。我们在秭归下船登岸。

三天的江上旅行，我们走进了沧桑的历史深处。我们领略了秦汉，阅读了唐宋，浏览了明清。不必说飞凤峰上瑶姬向大禹教授书的传说，也不必说白帝城刘备托孤的故事，单是一个昭君出塞，便为中国历史书写了一曲催人泪下的悲歌。没料到，中国历史的大部分竟集中在这条诗性的河流两侧。

这是一次充满诗意的旅行。在这条流淌着诗情的河流上，我又温习了一遍中国诗歌史。在夔州，我们领略了李太白的飘逸、杜子美的沉郁，在名山领略了苏氏父子的潇洒与浪漫。他们和白居易、陆游等众多诗人一起使这条河流充满了浪漫的诗意、斑斓的色彩、显赫的声名，在中国历史上熠熠生辉。

十数年前，曾想与朋友一游三峡，但我不敢。我怕那狭窄的江面因我而阻挡了李白箭一般东归的轻舟；我怕贫病交加的杜甫飘摇在寒波上的扁舟撞痛我的心灵；我怕伫立舟头气宇轩昂的苏氏父子那踌躇满志的目光刺疼我的双眸。我准备着、准备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他们邂逅三峡，望望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2002年秋三峡蓄水前夕，才不得已与朋友参加了这终生难忘的“三峡绝版游”。

自然山水是造物主赐给中国古代文人的一笔稀世财富。李白、杜甫、苏氏父子，哪一个不曾向长江东流和它沿岸的山林、古迹汲取不竭的创作灵感，继而写出传诵千古的名篇佳作?是长江的精灵给了他们旷世的诗才和诗情。同时山水自然也是造物主预留给中国失意文人的一剂治心良药。小石潭的波光，白帝城下的一川江水，赤壁岸的雪白浪花曾洗刷了柳宗元，杜甫、苏子瞻沉积心底的烦怨，给了他们语言难以承载的心灵慰藉。失意于仁途之后，他们便浅斟水、深酌山，梅妻鹤子友自然，为中国文学留下了一笔宝贵财富和一串串动人的佳话。

在名山，站在望乡台上，见浩渺长江西来东去，不见首尾，望远峰连绵，山外青山，我不禁潸然泪下：感天地悠悠，叹人生苦短。走在蓊蓊郁郁的林间小径上，耳闻寺院的悠然钟声，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不禁油然而生。按佛家说法，闻钟声：“烦恼净，智慧长，菩提生。”置身于此景此情，我的灵魂受到一次庄严的洗礼，思想得以升华，胸襟为之开阔。

下船后，本想驱车香溪，缘溪而上，去拜谒昭君故里，看看养育这位旷世美人的地方，看看香溪的姑娘们如今是否还依然貌若天仙。怎奈朋友们想去黄冈拜谒坡翁，无奈只好从众随车前往黄冈，算是欠下了香溪一笔情债。

坐在驰往黄冈的面包车上，我一直在想，昭君是香溪的精魂，是那多情的山水孕育了她善良的人格和绝美的容颜。当江山需要用女人作粘合剂去融补裂痕，当社稷需要用女人袅娜的玉体去替代；中锋陷阵的刀剑时，于男人而言便是莫大的耻辱，于民族而言便是极大的悲哀。由此，我以为中国古代的四大美人都带有浓重的悲剧色彩。西子事吴，昭君出塞，貂婵受命，贵妃一羽绫绡索去香魂，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成了男人们相互争斗，平衡关系的一只筹码，做了帝王功业的一种点缀，为苍白的历史涂抹上一笔绚丽的色彩。

想着想着，黄冈到了，又来到那条充满诗意的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