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 庄
未必不可说谎
一个人从初知人事起,一直受着“不可说谎,说谎不是好人”的教育;但从幼年起,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在说谎,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环境的改换(进入社会),谎越说越大,越说越多,可谓明知故犯。
说谎自然是不好的,但仅限于以此为手段而损人利己,否则也就没有什么不好。每个人应有自己的生活隐私,保护私生活的不受侵犯有时必须说几句谎;譬如明明在家而托词外出以避免无关紧要的访客,或托词因公而不赴无关紧要的宴会等等,都是可以原谅的行径。盖那位客只是闲得发慌而周游列国;或仅属礼貌上的拜会,正是希望你不在家,如此岂非两全其美?又某些宴会纯属表面交际,不在乎多一人与少一人,到与不到并无分别。
再则,对于一些喜欢寻根究底的交浅言深者,有时也不得不指鹿为马或指东说西,借作最低限度的自我保护。这是一个流言满天飞的社会,曾有一人赌马赢了几百元,次日有人說是几千元,再过几日又有人说他中了巨彩。以此例彼,什么事不可以作十倍的夸张,怎么不要小心说话?“顾左右而言他”是最上乘的说谎艺术,但在某些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之前,恐怕没有办法坚持“言他”,这就被迫非说谎不可了。
也有出于善意的说谎。譬如对白发父母瞒住小辈的死讯,如属可能,不妨说谎到底;譬如商人遇到生意上的挫折,不让父母妻儿得知,以免他们作无补于事的耽心;譬如不让亲人知道自己的绝症,使他减少这一期间的精神痛苦;譬如一人曾有外遇,但决心从此斩断,便对配偶隐瞒一生。凡此种种,无一不需说谎,但无一句谎话不是出于善意。即使受骗者事后得知,也应只有感激。
世界上亦有人否定私生活的存在,又千方百计要人交心,即是说应把个人的生活、思想和感情公之于众。
此举大违人性,可断言其绝无彻底做到之日。
就道德观点言,这样做只有逼人说更多的谎,譬如明明对某人某事大不满意,你一定要我说,我只好满口颂扬,此非鼓励说谎而何?即就政治观点言,至多也只能做到粉饰太平,并不是长治久安之道。
所谓“语言艺术”
人类之发明语言,自然有其必要,否则彼此的意见无由传达(至少不能充分地传达)也就不能进化到成为万物之灵。
只是不知是否有人觉得,我们的语言实在已经过分发展,发展得超于必需之外,以致废话连篇,真正有用的不过其中几句。某些人尤特别爱讲废话,一件事必定要从盘古开天地说起,口才越好的离题越远,说到后来可能无法点题,就此不了了之。说的人固然白辛苦,听的人尤其受罪。那都是语言过度发展之过。
古人云:“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正是出于受废话之苦太深的反动心理。有些事,实在用不着说得太明白或根本用不着使用语言,所谓明人不必细说,又谓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正是指此。细说不但是说与听的浪费,而且每每把事情本身搞坏了。只堪意会者而用到言传,好好的情绪立时变得恶俗,也免不了起反作用。譬如男女相悦,若定要一“递”一声地“我爱你”,那还成何体统?爱情若是需要如此毫无含蓄地表白,是否还能叫做爱情实在难说。推而之于一切喜怒哀乐皆可作一例看。外交家之口若悬河,正因他内里空虚拿不出东西来,这才只好把废话来填满空间。公共集会必定安排几个人致词,假定每人都有其独到之见,却要在说了九十句废话后才说到两三句正题,然后再说两三句废话作结,个个如此,绝无例外。如果语言技巧不是这么发达,人人都只求说明自己的意思,不但省了好多时间精力,于实际也必事半功倍。
从电影上看来,中国人尚非说废话最多的民族,日本人与意大利人的长气尤为可惊。从年龄分,则人越老废话越多,原因是老人的不甘寂寞。从性别分,女人的废话无疑多过男人,则是因为她们天性不善抓住要点。以教育程度分,则知识越高者越废话,因为知识正可修饰语言的技巧也。
若是为说废话而说废话,譬如朋友闲谈,则自然语言技巧越高明越是谈起来有趣味。若是放一个完全不爱说废话的人在内,势必造成举座不欢。
得失无关运气
那日茶座闲谈,忽然谈起人生穷通究竟系于运气的多还是本身条件的多。出乎意料之外,运气论者竟占多数,他们认为任你有通天彻地之能,若是运气不好,总是处处功败垂成;反之则某些人明明无甚能为,却总是左右逢源,计算起来,成就远超本身所具的条件。
如果这种闲谈也可称作辩论,则我在辩论中属于少数派,对这种偏激的运气论私下以为不可,不惜以寡敌众。
我以为真正的怀才不遇是没有的,除非此人因一时挫折而自暴自弃,或心理横决倒过来与自己作对,否则终有机会展其所长。所谓好运气也是如此,偶然撞上并非没有,但它不会经常光顾,能抓住偶然的好运气亦是一种本领,自然就多一份受用。
据此,好运气或坏运气只能造成少数个别而且短暂的事例,不能用作普遍解释,更不能期待它或诿过于它。人生必有起伏,事功必有成败,若把得失都归于运气,这是轻视自己,也可以说是抬举自己。
每一个人所处的环境仿佛不同,其实大同小异,这小异仅能起有限的作用。假定一人有五分本领,在任何环境中发挥,其所获之多寡应不会相差一分以上。当然若环境有利,做起来就顺手些,反之则要多花些时间精力。若谓环境有利可获十分,不利即一无所获,我想世上决无此理,世外或者如此。
所以提到环境者,因运气论者把所处环境亦纳入运气范畴,如埋怨人事摩擦等等。我以为这两者基本有别,运气属于未知数,来无影,去无踪,而且不论好坏均极偶然;环境则是客观的存在,任何人本该去了解它、克服它及运用它,而不应该怕了它。
据说赌博是靠运气的,但长期计算下来,仍可归纳出一条优胜劣败的规律。只为技术优良者偶遇好运降临能利用它到极致,在坏运气之下则能把损失减到最低限度。技劣者则浪费好运而对恶运不服气,乃总是得少而失多。靠运气的赌博犹且如此,人生穷通与事功成败自然决定于本身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