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白搭

2004-04-29 00:44倪蓉棣
西湖 2004年11期
关键词:埠头脚力众人

倪蓉棣

芙蓉人讲白搭是出了名的。讲白搭就是聊天,东拉西扯、天南海北瞎说一气。

我少时爱听讲白搭,听多了,慢慢听出了名堂。原来,讲白搭是颇有讲究的,它有高低优劣之分。

如果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观点站不住脚,偏固执己见、死不改口,这叫“白脚力”。它在“讲白搭”中,层次是最低的。在芙蓉,“白脚力”的人不少,他们说话像扔石头,硬梆梆的,与他们在一起,你最好打哈哈,不要与他们争辩,凑着乐就是了,否则,你会把自己白白给急死、气死的。

少时,我听过邻居的一段“白脚力”,印象比较深,其内容至今还依稀记得——

邻居是位半老头子,他说:“《水浒》里讲,武松在景阳冈打死了老虎,你们知道景阳冈在哪里吗?它就在我们芙蓉石碧。”

“瞎说,你听谁说的?”有人问。

“你没看过《水浒》?石碧跟书上讲的一模一样呀!”

“全国一样的地方说不定很多呢。”

“没有,一模一样的就只有一个石碧。”

“你跑遍全国了?”有人讥讽道。

“跑什么?一个就是一个!”

“如果不止一个呢?”

“如果还有第二个,你杀我的头!”

“你有几个头?”

“石碧只有一个,我的头当然也只有一个!”

“你瞎说!”

“瞎说什么,一个就是一个!”

……

在这段话中,我那位邻居铁嘴钢牙,一口咬定,芙蓉的石碧村就是《水浒》里所说的景阳岗。显然,他这种说法是根本站不住脚的,但他偏认死理,决不改口。这就是典型的“白脚力”,当地人有时也叫“白眼争”的。

讲白搭中,层次比较低的还有“瞎逼讲”。所谓“瞎逼讲”,就是不光胡说八道,还没规没矩乱夸张。在芙蓉,讽刺人家乱说话,社会上有一个很流行的代名词,叫作“逃走的总是大的”。譬如,你发言,我要取笑你,就往往会说:“逃走的总是大的,今天你瞎说些什么呀?”同样,我发言,你要讽刺我,也往往会说:“逃走的总是大的,今天你瞎说些什么呀?”实际上,“逃走的总是大的”这句话,最早出自于一段“瞎逼讲”。这段“瞎逼讲”的主角到底是谁,芙蓉人谁都讲不清楚,反正有那么一个人,这个人一天对众人说:

“他妈的,今天真倒霉,我好不容易摸到一只大螃蟹,偏让它给跑了。”

“有多大?”众人问。

“有这么大。”说者用双手比划出篮球般大小。

“有多大啊?”众人无不吃惊,齐齐瞪大了眼睛。

“有这么大。”说者双手往里收,比划出排球般大小。

“你再说一遍,有多大啊?”众人追问。

“唔,有这么大。”说者双手继续往里收,比划出烧饼般大小。

“你他妈的再说一遍,到底有多大啊?”众人恼火了。

“嘻嘻,这……这么大。”说者双手再往里收,比划出银元般大小,并跺脚发誓道:“这回没骗你们,骗你们,我是狗生的!”

“看来,逃走的总是大的!”众人哈哈大笑了。

不过,在讲白搭中,还有一种类型,叫“讲笑话”,它层次比较高,不同于一般所说的“讲笑话”,一般所说的“讲笑话”,往往是指讲故事,讲比较完整且好笑的故事,而讲的人往往只有一个,在场的人都陪着耳朵当听众,但这里所说的“讲笑话”,却带有三个特点:一是讲的人不止一个,大家都是讲者,大家又都是听者,角色可以自由变换;二是你讲我接,层层传递,而衔接自然流畅;三是讲的事不一定完整,但必须新奇好笑,且不乏幽默。

下面一段,就接近于所谓的“讲笑话”了。

甲说:人身上有些东西说不清楚,比如,头上的毛叫发,嘴巴上面的毛叫胡,嘴巴下面的毛叫须,腋窝、裤裆里的毛才叫毛,既然都是毛,为什么不把头发叫头毛、把胡须叫嘴毛呢?(众笑)(注:当地人称婊子为“头毛”)

乙接嘴说:这怪谁呀?这都怪你老婆,她不同意啊!那天,我在路上碰见她,看见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我禁不住大叫,哎呀,嫂子,你这头毛,啧啧啧,太好看了!(众大笑)

丙接嘴说:女人啊,的确说不清楚,奶罩就是奶罩,可城里的女人偏说胸罩,你到店里去,对女服务员说,同志呀,我买奶罩,她们肯定会骂你乡巴佬,说话不文明,但我去买牛奶,冲着女服务员高声喊,同志呀,我买牛胸!我买牛胸!可还是挨了骂,骂我是猪。(众大笑)

丁接嘴说:说到猪啊,乐清人(注:指乐清城关人)最有意思。乐清人“猪”与“鸡”不分,都念成“鸡”——我问你,同志,你这头“鸡”有多少重啊?他会这样回答我,我这头“鸡”啊,重两百五。(众大笑)

戊接嘴说:我们在小学里都读过高玉宝的《半夜鸡叫》,可鸡叫有什么学问,你们知道吗?其实,这里面蛮有学问的。就是说,我们平时向人家提意见,不能瞎提,要看火候,要看场合,这好比鸡,时候到了,你去叫,那才叫“打鸣”,否则,时候没到,你去乱叫,那就叫“半夜鸡叫”,人家肯定会恨死你的。(众笑)

……

可以说,讲白搭是芙蓉人一种娱乐和消遣方式。不管是低级的,如“白脚力”“瞎逼讲”,还是高级的,如“讲笑话”,都能给人带来快乐,都能帮助人打发无聊、消除劳累、扩大见识,有时还能给人以教育与启迪。

在芙蓉,讲白搭的人很多,特别是芙蓉街上的人,他们以做生意、做手工业为主,干活不像农民那么累,空闲的时间也多,再说,身处市区,见多识广,因此,讲白搭成风,男女老少都讲,而且,整体水平比较高。

芙蓉人爱黄昏时节,在街头、溪埠头、桥头等热闹的去处讲白搭,往往这里一堆人,那里一堆人,大家都在讲,都在笑,空中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最来劲的是溪埠头,姑娘嫂儿们聚在一起洗衣服,她们的话跟溪水一般长,跟溪水一般清亮,讲白搭讲到精彩之处,大家往往笑翻了天。特别是暑天,她们在溪埠头洗衣服,水中总有一些男人在擦洗身子,这些男人光着上身,一手提着短裤,一手用脚布在裤裆里来回地擦,而白花花的屁股大半个掉在外面,这就给她们提供了讲白搭的上好材料,她们总爱抓住屁股,你说我接,借题发挥,百般嘲笑、挖苦那些臭男人,而那些臭男人也不认输,嘎嘎笑着,厚着脸皮频频发起反击,结果,溪埠头成了男女双方相互取笑、攻讦的战场,更成了彼此间较量口才的舞台,热闹、有趣是不消说的了。有时,一方占了上风,笑声噼哩啪啦,像扇耳光,夸张得不得了,而另一方总会又羞又急,泼起水来,借以搅乱局面。每逢这个时候,溪埠头就乱成一团,泼水声、笑声、骂声一片。

芙蓉街人讲白搭,风气最盛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其时,文化荒芜,农村文化生活十分贫乏,人们无聊、困顿时,往往借助这种形式,寻觅快乐,消磨时光,并自我排解心中的烦闷情绪。惟其如此,人们一有机会相聚在一起,正事往往没讲上几句,便你一句,我一句,讲起了白搭。他们荡街、洗衣服、看戏、吃酒时讲白搭,串门、打牌、剃头、纳凉、下地时讲白搭,有时甚至上茅坑方便也讲白搭——

“饭吃了吗?”坐在左边茅坑的男人问。

“吃了,你呢?”坐在右边茅坑的女人回答。

“我还没吃,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真的吃饱了?”男人诡秘地笑了。

“我哪有福气,吃什么包(饱)呀面呀!”女人红了脸。

“我最爱吃包子。”男人又诡秘地笑了。

“你平时肯定没吃够。”女人说。

“是的,你怎么知道?”男人睁大了眼睛。

“你老婆说的。”

“废话。”

“她说自己天天让人偷了两个包子。”女人哈哈大笑。

“他妈的,我正想偷吃你的包子呢!”男人也哈哈大笑。

……

的确,讲白搭,特别是讲层次比较高的白搭,不那么容易,若讲不好,就变成了一般的扯谈,不可笑,也缺乏回味。正因为如此,在芙蓉街乃至整个芙蓉镇,真正称得上讲白搭的高手极少,也恰恰因为如此,讲白搭始终是一道通俗的大众的集体创作节目,大家乐于参与,敢于参与,感到很亲切,而因此制造出来的快乐气氛特别浓厚,它像充满神奇魅力的魔方,深深吸引着众人的心。

我住在芙蓉街,平时不光爱听讲白搭,有时也凑着乐,每每与小伙伴们学着讲。我口才一般,讲得很蹩脚,但从中却学到了许多东西。成年以后,我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写了许多小说,我的小说故事性强,语言口语化,其中不少篇目读起来幽默风趣,这些特点,都带有“讲白搭”的痕迹和影子。我的许多少年同学、朋友、邻居,他们跟家乡人一样,今天各奔东西,在全国各地,有的甚至在国外,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有的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探究他们的成功奥秘,有人说,芙蓉人的心态特别好,特别乐观,他们是一群永远快乐的人,在生意场上很少害怕失败、知难而退的。我想,芙蓉人这种心态的形成,多多少少与长期浸染于“讲白搭”的快乐氛围有关。其实,讲白搭给人的影响是很深远的,它具有很强的生命力。

今天,在芙蓉,讲白搭这种特殊的娱乐和消遣方式,依然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只是由于时代的进步特别是文化的繁荣,它不再像当年那样风行,那样充满魅力。这应该说是一件好事,是社会走向文明的一大标志,对此,我没有异议。不过,讲白搭作为一道通俗的大众的集体创作节目,我倒觉得它有理由永远地传承下去,并希望它推陈出新,在新的时代赋予新的内涵及精神,使之绽放出独树一帜的生命之花。

猜你喜欢
埠头脚力众人
Not afraid of incompleteness,living wonderfully
故乡的埠头
故乡的埠头
故乡的埠头
提升“四力”,让舆论监督更有力
如何发挥脚力做好深度报道——以衢州日报“乡村调查”为例
提升“四力”,做好新时代新闻报道
远去的河埠头(散文)
增强脚力、眼力、脑力、笔力 提高科技报道工作水平——人民日报如何做好科技报道
开会伤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