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

2004-04-29 00:44姜贻斌
西湖 2004年11期
关键词:老婆

姜贻斌

杨文钊像只芋头一样挤出了火车站,身上已是大汗淋漓,他看了看手表,下午三点半。出站的人像洪水一样仍在他的身边泛滥,他下意识地缩紧身体,把一只棕色的皮革提包紧紧地抱住,尽量避开这股洪水。然后四处望望,准备先找个旅店,他望着乱糟糟的车站广场,人来人往的,一时又有点茫然。他那东张西望迟疑不决的神态,一下子被几个拉客的小旅店的女人捕捉住了,她们于是蜂拥而上,一手举着牌子,一手拖住杨文钊,像在活活地撕扯着一只烤鸡。那些涂得鲜红的嘴巴,飞快地说住到我店里去住到我店里去。杨文钊听说过城里人剁客的事情,心里面便早有了警惕,于是,便用力地想挣脱那些热情加野蛮的女子,可是怎么也挣脱不了,他担心手里的提包在一场混乱之中突然会不翼而飞,于是,他急中生智地叫喊,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住店做什么?

杨文钊这一叫,果真有了奇效,那几只撕扯着的手,立即失望地放弃了这只烤鸡。

透了一口气,杨文钊扯扯皱巴巴的衬衣,然后朝广场走去,太阳很大,整个城市在气喘吁吁地经受着烈日的考验,他甚至听见了这个城市喘息的声音。广场中心那个巨大的圆形喷泉,正向空中喷射着水柱,像一匹偌大的白色绸布在天空飘逸出阳光的斑斓。杨文钊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喷泉,不由地走近多看了几眼,他立即感到了一股凉意,水雾差怯地飘洒在他的脸上。他想多停留一下,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任务不是来这个城市欣赏喷泉的,而是来寻找老婆的,于是就走开了。

杨文钊的确是来寻找老婆的,与他生活了十三年的老婆突然不明不白地出走了,叫他大伤脑筋。老婆的娘家人气势汹汹地逼着他交出人来,杨文钊不无恼怒,说你们问我要人,我问谁要去?我一天到晚忙得像个鬼,谁知道她钻到哪个洞眼去了?我总不能够用锁链把她铐起来吧?杨文钊在县里当秘书,一当就是十六年,日里夜里写材料,年年写月月写天天写,小秘书都写成了老秘书。杨文钊想,如果把这十六年写的材料累计起来,不创造它一个吉尼斯世界纪录,他宁愿扯根卵毛吊死。谁知这项吉尼斯世界纪录尚未创造出来,却第一个创造出了全县干部中老婆出走的纪录,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各种版本都有,以致杨文钊不敢随便出门了,害怕别人非常好心地你一句他一句纠缠。老婆的娘家人跟他吵闹,是断定他虐待了老婆,不然她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出走呢?杨文钊伸长颈根发誓说,他绝对没有虐待过老婆,甚至连一根手指头也没有动过她。他而且叫女儿和邻居们做证。那些证词对杨文钊很有利。杨文钊于是振振有词地说,你们都知道我跟她的关系一直不错的,十三年来,同甘共苦风雨同舟,我凭什么要虐待她?老婆的娘家人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困惑地说,那她为什么要出走呢?杨文钊同样也困惑地说,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要出走?

老婆的娘家人闹过之后,见也闹出不什么名堂来,便干脆放弃了吵架的架势,与杨文钊共商寻人大计,至于出走的原因,待以后再进一步探讨。于是兵分四路,一南一北一东一西,分头而去。杨文钊负责西边方向,第一站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火车站的建筑呈凵形,左边是售票厅,右边是邮电局,宽大的走廊把它们连在了一起。杨文钊想,还是先去车站邮局买一张城市交通图吧,他刚走上邮电局的那条走廊,就听见有人发出哎哟的呻吟声。

杨文钊扭过脸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靠着墙壁,蹲在地上,双手揿着肚子,满脸痛苦,眼睛哀求地望着杨文钊,肩膀上那只精致的黑色小挎包睡在了地上。

杨文钊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啦?

女人继续呻吟着,断断续续地说,求求你……叫个的士……去医院……

杨文钊一怔,然后环顾四周,没有人在近旁,走廊上有一个书报摊,至少也有十来米远,那个卷发的女摊主朝他这边淡然地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收了回去,自己是离这个呻吟的女人最近的人。杨文钊当时就想到了自己担负着寻找老婆的重任,但是,他望着这个痛苦无助的女人,觉得如果不帮她一把,良心上似乎也过不去。他本来想马上走过去帮她的,可是腿往前面挪动了一步,又犹豫地站住了。他担心自己如果不一小心,就会乖乖地钻进了由这个女人或者说及其同伙设计的圈套之中。这个年代,阴谋和圈套比比皆是,一旦钻了进去,后果不堪设想,生活中这样的例子简直太多了。

杨文钊在继续犹豫着,可是,他又望了望那个呻吟的女人一眼,女人求救般地看着他,像一条身陷干涸了的河流里的奄奄一息的鱼,好像他是惟一可以帮助她的人。她的眼神显得是那样的无助。这时,有人从走廊上经过,也最多只是看她一眼,就漠然匆匆地走过了。杨文钊便想到了自己,自己在寻找老婆的过程中,不是一样需要别人的帮助么?

于是,杨文钊终于还是软了下来,他决心帮这个女人一把。不就是帮她叫个的士么?他终于不是很果断地举起了一只手,向一辆红色的士招了招,的士便像一只甲壳虫似地很快地滑了过来。杨文钊于是走过去,弯下腰来,小心地扶起那个女人,一步一步地下了走廊,来到的士旁边,他对司机说,请你把她送到医院。然后便试图赶紧溜开,免得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这样做,杨文钊觉得自己比较高明,既帮助了她,对良心有个交待,又不会惹是生非,陷入一个不可知的陷阱。

可是,那个女人却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脸上浮着深深的痛苦,低声地哀求说,请你送我一下。

杨文钊侧过脸,警惕地盯着女人,阳光照在女人的脸上,他想从女人的脸上或眼睛里看出隐藏其中的阴谋。刚才她说请我叫一辆的士,我帮她叫了,可是她又让我送她去医院,这分明不是得寸进尺吗?但是,女人潮湿的眼睛里流露出恳切的求助之光,根本就看不出一丝的阴谋。杨文钊这才最后下定了决心,唉,帮就帮她一把吧,谁没有一个难处呢?退一万步说,即使是什么圈套,让这个女人或及其同伙诈骗了一回,只要不掉了这条命,那也算是在这个城市见了一回世面,长了一些见识。杨文钊这时连自己也摸不透了,因为在他的内心里,忽然不可思议地生出了一股冒险的念头来,他倒要亲眼看看这件事情的最后结局。

杨文钊暗暗地给自己鼓了鼓勇气,叫女人松开手,可是,那个女人惟恐杨文钊不送她,仍是死死地不松。杨文钊便无奈地笑起来,说,好吧,我送你去医院。他一手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将女人扶进了车子里,然后自己便一屁股坐了进去。

的士开始融入了大街上慢慢蠕动的车流之中,像蜗牛一般地爬行。车里开着空调,舒服多了,把那讨厌的炎热挡在了外面。杨文钊尽量地把身体往外靠,不与这个女人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那个女人其实也并没有将痛苦的身子朝他这边歪,她双手一直揿着腹部,嘴里轻轻地呻吟着。

不过,杨文钊惟恐这个女人出现了什么意外,便老是催促司机快一点,司机的态度倒也不错,说,你看看能快得了吗?

大街上堵得厉害,的士实在无法快走,尤其是那些十字路口,车子停了半天刚一启动,红灯又无情地亮了起来。

杨文钊骂骂咧咧,这个鬼城市怎么不把马路弄宽一点呢?

司机笑着说,要是你当市长就好了。

杨文钊忿忿地说,如果老子当了市长,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马路拓宽拓宽再拓宽。

这时,那个女人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杨文钊眼光疑惑地扫她一下,不客气地说,你还笑?搞得不好,你这条命就掉在这马路上了。

女人收回了笑容,轻轻地说,大哥,你是一个好人。

杨文钊没说话,哼了一声,心里却在说,好人?好人又有什么屁用?连老婆都出走了。

女人这时没有了呻吟,脸上痛苦的神色也随之消失了,双手也不再揿着肚子了,她拢了拢头发,端正了身子。

杨文钊正想问她肚子是不是不痛了,的士这时快进入一家医院的大门了,杨文钊浑身顿时轻松了起来,他想,这件好事就到此为止了,送她下了车,我就要去找老婆去了。

这时,却不料那个女人果断地对司机说,不用去医院了,去新花别墅区。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这时从反观镜上狐疑地看了女人一眼,但职业告诉他,这种狐疑没有必要,他于是把方向盘一打,没进医院的大门了,朝另一条路开去。

杨文钊顿时颇感奇怪,侧过身子问她,你不是说去医院么?

女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歉疚,她说,肚子已经不痛了,还用得着去医院吗?

杨文钊说,那去什么地方?

女人笑着看他一眼,轻声地说,我刚才不是说了么?

杨文钊立即产生了一种被人捉弄和欺骗了的感觉,尽管开始也考虑到了这可能是一个圈套,没料到真的钻进了圈套。他决定马上下车,这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一切都还来得及。因为他还仅仅是站在这个圈套的边缘,但是,他的身体却又被自己那个决定冒险的念头紧紧地固定了。他很想知道由这个陌生女人设计的阴谋的全部内容,如果现在从圈套的边缘抽身而出,或许今后再也碰不到这样的机会了。她会谋财害命吗?自己又不是一个大款的样子,穿着也十分土气,除了手腕上一只十多块钱的电子表之外,口袋里只有五六百块钱,以及装着换洗衣服的皮革提包。她这样精心的设计似乎大无必要,要钓就要钓大鱼么,像他这样的人,连一只小虾米也算不上哩。或许是妓女?如果是妓女,就根本没有必要这么费煞苦心了,这种过程纯属多余。

那么,这个女人到底为了什么?

杨文钊再次用警惕的目光斜斜地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前方,侧脸的线条凸现出一种极其柔和的美丽,丝毫也看不出她的居心叵测或是淫荡不羁。但是,人说得清楚的么?那些凶手骗子或是妓女,谁又把两个字写在脸上呢?

杨文钊的心里砰砰地乱跳起来,他预感到今天在自己身上将要发生一件暂时还无法判断的事情,虽然现在还是迷雾重重,但是,看来这个城市将要对他这个外地人出其不意地考验一回。他有点不安地绞着双手,手心里冒出胆怯而紧张的汗水,再斜视一眼这个捉摸不透的女人,感觉到她的脸上流露出了某种计划已经一步步如愿以偿的满足,但这种满足感非常的隐秘,简直令人难以觉察。

的士终于停在了新花别墅区的一栋房子前面,女人付了款,然后微笑地对杨文钊说,下车吧。

杨文钊好像一时又没有了主意似的,心里乱乱的,他发现那个司机反转脑袋意味深长地望了自己一眼,似乎是暗暗提醒他,老兄千万别上当哦。杨文钊内心里一阵感动,以至于的士开走很远了,他还在呆呆地望着,并且突然涌出了一种孤独感,他忽然在心里把这个司机当成了在这个陌生城市里的惟一朋友,而这个朋友却突然将他抛弃了,丢给了一个随时都可能给他带来无尽麻烦的陌生女人。

女人这时客气地请杨文钊走,她指着眼前这栋造型漂亮的别墅说,欢迎到我家来做客。

杨文钊含糊地唔了一声,仍然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玩的是什么游戏。如果仅仅是个游戏,而不是凶险之事,那也另当别论了。他专注地望了望这栋外观漂亮色彩醒目的别墅,又隐隐地感到别墅里面潜伏着一线杀机,而自己已经一步步地走向了陷阱。但现在只要自己果断,还来得及跑掉。

杨文钊踌躇不前,女人这时却伸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笑着说,别担心谁会吃了你。杨文钊感觉到女人的手非常的温柔,内心的那份疑虑便消释了许多。

杨文钊跟着女人走进房子时,不由暗暗地大吃了一惊,脑袋里迅即涌出了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等诸如此类的一串长长的词语,如同他平生第一次亲眼看到车站广场那巨大的喷泉一样,现在,又是第一次走进了装饰如此豪华的家庭,这多少令这位老秘书心理上有一点不平衡,同时也有一点拘谨。

屋子里似乎没有别人,安静得要命。女人请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那桔红色的真皮沙发很宽大,杨文钊坐着很不自在,只用半边屁股沾在上面。女人打开空调,又给他拿来冰镇饮料。

女人说,你还想喝什么就尽管说。

杨文钊举了举手中的饮料,意思是喝这个就行了。直到现在,还看不出这个女人有什么阴谋,可是,杨文钊看了一眼手中的饮料,又迟疑起来,莫非这饮料中放了毒药?便不敢贸然去喝。

女人也许看出了他的某种担心,自己便带头喝了起来,然后咯咯地笑着说,你看看,我们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尊姓大名呢。

杨文钊本来想多一个心眼的,说一个假姓名,但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杨文钊。他为此有点后悔。

女人说,我叫肖小晓,第一个是大小的小,第二个是拂晓的晓。

杨文钊直到这时才不太拘束了,便咧着嘴巴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名字倒是简单,可是解释起来却复杂了。

女人呃呃地笑着说,就是就是。

杨文钊喝了一口饮料,又说,就像我们县里那个姓傅的县长一样,人家叫他傅县长,他老不高兴,要理不理的。我后来就出了一个主意,叫他傅正县长,他一下子就眉开眼笑了,可是,这也有一点小麻烦,不熟悉他的人以为他就叫傅正,甚至叫他傅正同志。

女人听罢,大笑不已,那瓶饮料在手中抖抖地跳动着。

房子里一下子就凉快起来了,空调不知疲倦地发出轻轻的嗡嗡声,十分的柔和。窗外的阳光仍然很大,却无法在屋子里猖狂,有一种无可奈何。杨文钊一边喝着饮料,一边思忖,如果不是寻找老婆,自己就不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那么,与这个女人相见的内容显然就会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中全部删除,就像自己平时大段大段地删除材料中的某些段落一样。不过,从见到这个女人开始,一切都是由她掌握着主动权的,自己却像一个木偶,被人操纵着,他想,这种状况绝对不能够继续下去了,要力争改变。

杨文钊此刻虽说感觉不到有什么危险发生(当然也偶然担心屋里突然冲出来几个凶猛的男人),但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仍然是一团谜,像久久没有消散的云雾,他决计把这漫天的云雾一层层地拨开。

杨文钊一个指头有节奏地敲打着饮料瓶子,逼视着女人,一针见血地说,我怀疑你的病是假装的,是不是?

女人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尴尬,居然点点头,竟爽快地承认了,说,是佯装的。她将饮料放在了茶几上。

为什么?杨文钊简直目瞪口呆,几乎是用审问的口气问道,那你为什么偏偏当着我的面装病呢?

女人的笑飞快地消失了,一层忧郁从漂亮的脸上翻了上来。她低下头,半天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你说呀。

杨文钊声调很高,他觉得自己终于由被动变成了主动,而且顿时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他看见茶几上摆着一盒大中华,便把饮料放在茶几上,毫不客气地抽出一根来,点上火,狠狠地吸了几口,心里便产生了一种掌握了主动权的快意,同时也多少弥漫着报复的情绪。

女人的头一直是低着的,没有抬起来,乌黑的烫发像一朵硕大盛开的菊花。杨文钊欣赏了一阵,突然看见一滴滴晶莹的泪水从菊花下面掉了下来,落在白色的裙子上,洇开了一团一团。

你哭什么呢?杨文钊架着二郎腿说,有话就说嘛。

女人仍然没有说话,泪珠还在一滴滴地掉着。杨文钊此时隐隐地产生了一丝怜悯,觉得自己这样逼她说话,似乎有一点残酷,但如果不逼她说清楚,自己仍然是一个脑膜炎,什么都不明白。

杨文钊正在考虑着怎样策略地问话,女人浑圆的肩膀却开始耸动起来,鼻子里发出了抽泣声,那朵硕大的菊花颤颤晃晃,像被风刮了起来。她终于抬起一张泪脸来,拿纸巾揩了揩,幽咽地说,我没有恶意,我请你来,纯粹是……她顿了顿,朝屋子里扫了一眼,说,你看,我什么都不缺,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女人不再往下说了。

杨文钊眨着疑惑的眼睛,还是不明白她的话,这个女人说话就像那个傅正县长做指示一样,绕来绕去的,半天还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

杨文钊追问道,你请我来,纯粹是为了什么呢?

女人只要一说,这个迷底就揭开了,于是他死死地看着女人,心里有一种急迫的期待。

女人伤感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为了看一张熟悉的脸。

哦?!

杨文钊简直为这个终于揭开了的谜底惊呆了,背脊上顿时感到了一阵阵寒意袭来,他木然地望着女人。就是为了看一张熟悉的脸么?难道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吗?她是不是脑袋有什么毛病?

女人这时反而迅速地平静了下来,伸手将那只玻璃烟灰缸朝杨文钊的面前稍稍一推,说,我老家在大兴安岭,父母早去世了,就生我一个女儿,我们那个村子很偏僻,至今还没有装上电话。我结婚之后就来到了这个城市,我在这个城市里,不认识一个人,所以,这个城市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去火车站吗?告诉你吧,我几乎每天都去火车站,等上一两个小时,就是想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一张熟悉的脸,不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大人小孩,只要能够跟这个人说说话,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看来我还是没有白等,我今天终于等到了。女人显然很激动,声音渐渐地大起来。

杨文钊被女人的这番话深深地震惊了,他见过许多为生计发愁的人家,却没有想到富有的人也发愁,眼下的这个女人竟是如此的孤独,真令人难以想象。杨文钊怔怔地看着诉说着心中孤独的女人,连烟也忘记抽了,夹在手指中的烟,悄无声息地燃出了一截长长的白色烟灰。

可是,杨文钊从怔呆中清醒过来说,我们以前并不认识呀,一南一北的,从没见过面,这熟悉的面孔又从何谈起?

女人兴奋地说,不,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同学,个子也一样高,尤其是眼睛鼻子嘴巴,几乎是一模一样,简直像双胞胎哩,一双深凹的眼睛对女人很具有吸引力。

哦,是这么回事。杨文钊点点头说。但他又不禁苦笑起来,十分无奈地摇着头,心里面在说,她说我这双眼睛对女人很具有吸引力,吸引什么呢?连老婆都不明不白地跑掉了。

杨文钊接着说,真的很像吗?

真的,女人肯定地说。

杨文钊无形之中有了几分得意,便开起玩笑来,那我就是你那位同学派来的替身。

两人于是哈哈大笑起来,杨文钊发现女人笑的时候,浑身都在抖动,连那一朵像硕大菊花的头发,也一颤一颤地显得很快活。

杨文钊又说,所以,你就把我骗来了,告诉你,我一直在提防着的,害怕掉进你的圈套里。

女人一脸的歉意,说,真对不起,这的确是一个圈套,但这是一个没有恶意的圈套,你可要知道,我在火车站已经等候了半年。

杨文钊点了点头,似乎同意她的说法,他的心里这时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提防,紧张的神经也已全部松弛。这个女人的出现,让他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以及人的孤独感。他以前从来也没有这方面的阅历,日复一日地埋头写材料,使他对生活的理解多少有点平面化了,所以,老婆的突然出走,让他惊慌失措和万分的迷茫。

女人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叫杨文钊去她的卧室。她打开了卧室里所有的灯,包括壁灯顶灯和台灯,强烈的灯光使杨文钊有点不适应。当他走进她那宽大的卧室里之后,惊讶地发现卧室四周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像片,那些像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彩照,也有黑白照,有单人照双人照或集体照,有的像片崭新,有的像片却陈旧破损了,但它们全部被精美的烫金的大小各异的镜框框了起来,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很像一个家庭摄影展,甚至连那些一寸的相片也有一个极小的镜框。

这都是你挂上去的?杨文钊不无惊讶。

女人嗯了一声,点点头,说,这些镜框都是定做的,然后,指着其中的一张相片说,你看,你像不像他?

杨文钊向墙壁走近一看,那是一张两寸的黑白相片,有点发黄了,相片上的那个青年的确很像自己,微笑着,白白的牙齿,眼睛高高地望着,对前途充满着希望。杨文钊真是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与自己长得这么相似,他不会也像自己一样连老婆都不明不白地跑了吧?

他不禁感叹说,真是像啊,不过我的年纪大一点,又说,他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女人盯着那张相片,有点遗憾地说,这些相片有的是我的亲戚,绝大部分是小学中学或是大学的同学,而且绝大部分已去向不明,有的人也联系不上了,也许有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女人顿时伤感起来,说,有时候,我就独自坐在床上,对着这些相片说话,一个人老是说呀说呀,可是他们都似乎没有听见。

杨文钊重新在客厅里坐下来时,便陷入了沉思,他觉得侧面坐着的这个富有的女人,除了孤独之外,也十分的可怜,她手里虽然有了许多的钱,可身边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于是只好挂着许多亲戚和熟人的相片,来填补和陪伴自己寂寞的生活。

那么,你丈夫呢?杨文钊突然问。

女人冷笑一声,白净的脸上显出一丝不屑,丈夫?我有丈夫,又等于没有,他把我丢在这里就不管我了,他在深圳,对,是深圳。他有不少的钱,我劝过他,这钱是赚不完的,我俩不如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可是他却不愿意,他说他这一辈子真是穷怕了,他的父母和一个妹妹都是因为无钱治病,眼睁睁地看着死去的,交不起钱,医院硬是不给治病,他说就是这个城市的医院,让他先后死去了三个亲人,他边说边哭,发誓要拼命赚钱,说现在有这个机会不赚,到时候恐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说,他妈的他要赚许多许多的钱,我问过他,你究竟要赚多少钱,他说,无数!我说,你要赚那么多的钱做什么,他说,我要拿钱救活我那可怜的父母和妹妹,救活他们!我要让他们享清福,要雇请一百个保姆来侍候他们,一百个!两个老人这辈子太可怜了,还有我那可怜的妹妹……他满眼泪水,大声地吼叫着,挥动着拳头,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一只饥饿的狮子在咆哮。我看他真是疯了。我知道他说着说着,就开始说昏话了,他总是这样的……以前,他还三天五天打个电话来,现在竟连电话都顾不上打了,说什么他实在是忙不过来,还说,他绝对不能让每一个赚钱的机会从眼前溜掉。他甚至不准我回老家看看,去看看我那永远睡去了的父母,却要求我每月都要去墓地看看他的父母和妹妹。

女人说着,脸上浮上了几缕苦笑,他还说了,他要去深圳寻找一个梦。

杨文钊问,什么梦?

大约是亿万富翁的梦吧?女人不无讥嘲地说,他竟连孩子也不要,我说要一个吧,他说以后再要,有了钱,要八个也行。

杨文钊简直听得一怔一怔的,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心里却在想,看来她的男人真是赚钱赚疯了,我们县里的工资都是几个月没有发了,不也都在顶着?他娘的,他要那么多的钱做什么?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不说这些了,这个可怜的男人,对于死去的人他老是挂记着,可是活着的人,他却一点也不挂记。不过老天也不负我,让我终于等到了你,你是我在这个城市见到的第一个面熟的人。

杨文钊说,你也是我在这个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

直到此时,杨文钊才算是真正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全部真相,重重迷雾终于被一一拨开了,他除了深深地为这个孤独的女人叹息之外,还涌上一阵怜悯,但他觉得自己也该告辞了,她不就是要与熟悉面孔的人说说话吗?我已经与她说过不少的话了,她应该感到满足了吧?现在我要去找个旅店了,还要去寻找老婆呢。有趣的是,这个女人有个发疯赚钱不顾及老婆的男人,而自己则有个不明不白突然出走不顾及丈夫的女人,这真是一个说不清的世界。

杨文钊于是从沙发上拿起提包,站起来说,那我告辞了。

女人却起身拦住了杨文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杨文钊,眼里堆满着无限的哀求和绝决。杨文钊默默地看着她,并没有挪开脚步。女人的这种眼神,是任何一个男人也无法拒绝的,杨文钊当然也不例外。但是,这个中规中矩伏案写了十六年材料的老秘书,惟恐跟这个女人弄出什么事情来,如果传到了县城,那将是又一场满城风雨,况且,老婆出走的风波还未平息呢。犹豫的杨文钊硬了硬心,不再看女人了,准备向门口走去。

这里很方便的,你为什么要走呢?女人不由分说地一把夺过杨文钊手中的提包,泪水一下子涌出来,艾怨地望着他。

杨文钊的心顿时又软了下来,他暗暗给了自己一个充分留下来的理由:看起来很有必要陪陪这个孤独而可怜的女人,如果自己一走,恐怕她会产生绝望的,做出什么蠢事来,谁叫自己长得像她的那位同学呢?如果不留下,是否对这个女人是一种残忍呢?况且,在这里住下来,也并不影响寻找老婆的。

杨文钊于是轻轻地说,我不走了。

女人揩揩泪水,笑了起来,她放下提包,说,那你洗个澡吧,我去给你放水。女人转身走进了浴室,接着,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白色的崭新衣裤,上面摆着一条嫩黄色三角裤。

杨文钊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指指那只棕色的皮革提包,说,我有。

女人将衣裤往他手里一塞,说,我知道你有。

杨文钊没有再推脱,然后就走进了浴室。他躺在粉红色的浴缸里,温水把他浸泡得十分舒坦和轻松,他想,这世上的事情是多么的令人难以预料啊,自己是寻找老婆来的,却寻到了这个女人的别墅里来了,谁又能相信呢?

洗罢澡,女人叫杨文钊在梳妆台前坐下,抄起吹风机和梳子给他吹头,杨文钊用手扑打着湿漉漉的头发,说,不用吹了。女人轻轻地按一下他的肩膀,命令似地说,不要动嘛。然后便熟练地给他吹起头来。杨文钊闭着眼睛,浑身感到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说不出的痒,这种痒轻微而持久,令人舒服不已。即使是自己的老婆,也从来没有这样给他吹过。

过了好一阵,女人说,好了。

然后,又推着杨文钊往穿衣镜前一站,杨文钊一看,似乎有些不认识自己了,短袖的白色T恤,白色的西裤,十分合身,使杨文钊精神焕发。

他笑着说,你是不是要将我打扮得像你那位同学一样年轻呢?

女人高兴地说,你本来就年轻么。

吃晚饭的时候,女人和杨文钊喝着啤酒,女人还意犹未尽地说,真是巧啊,今天居然就碰上了你。哎,你是来出差的吗?

杨文钊想说出差,接着又犹豫地摇摇头。

那是来……?女人张着询问的眼睛。

杨文钊淡淡地一笑,不想对这个女人隐瞒,便说,我说出来会吓着你的。

女人喝了一口啤酒,你说吧,我不怕吓。女人的脸色好看极了,红红的,可能是酒在起作用。

我是来找老婆的,杨文钊苦涩地说,她突然就出走了,只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走了,不要寻找我。

杨文钊以为女人会继续追问他老婆出走的原因,但这个女人并没有问他,只是说,她没有神经病吧?

见杨文钊摇头否定之后,她又说,那她出走总是有她的理由的,我看你也没有必要去寻找了,因为你即使今天把她找回来了,说不定她明天又会继续出走的。

杨文钊仔细地想了想,觉得女人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为什么自从老婆出走之后,自己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何况老婆已经不是年轻人了,不会那样的冲动了,她的出走,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相当理智的,她出走之前,竟然能够做到滴水不漏,他和女儿没有一点察觉,就可以想见她的冷静了。老婆在县城小学教书,是不是压力太大?还是跟别的男人一起私奔了?是不是不满意这个家庭?还是对他日以继夜地写材料感到恶心?这其中的原因实在是想不出来,就像这个女人所说的,她出走总是有她的理由。于是,那种寻妻的强烈心理居然开始慢慢淡化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她是不是也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什么呢?

女人点点头说,一定是的。

杨文钊说,那么,她寻找什么呢?

女人说,这只有她自己知道。

杨文钊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脸上显得有些凄凉和无奈。女人这时抓着杨文钊的右手抚摸起来,她发觉右手的中指结着一个又厚又硬的茧。

谁也无法预料,一直是中规中矩的老秘书杨文钊居然在别墅里和这个女人呆了六天,六天里连门也没有跨出一步,这个城市似乎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外面那么多的人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炎热的天气也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只知道天亮了,天又黑了,然后又亮了。杨文钊再也没有提起寻找老婆的事情,只是有时候在想,老婆究竟在寻找什么呢?但这样的念头也是稍纵即逝。该来的会来,该去的会去,他已经悟出了一点什么,人也跟着变得达观起来,也没有去担心跟这个女人的事情如果传到了县城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

杨文钊与这个女人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他说那些小县城里的奇闻趣事,说有一个男人不怕冷,连冬天也只穿一件衬衣和短裤,害得许多不了解他的人都说他一个疯子。女人却说那美不胜收的大兴安岭,说冬天的大雪。女人总是撒娇地靠着他的肩膀,杨文钊间或说一句你的肚子怎么不痛了,女人便伸手轻轻地捏他的鼻子,看你还说不说?

两人十分的快乐。

是的,杨文钊似乎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轻松和快乐,以往那一迭迭材料把他沉沉地压着,简直像泰山压顶。他有时也会怀疑眼前的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这个女人是不是真实的,像在梦里一样。

女人的丈夫突然在第三天夜里打来一个电话,当时,杨文钊和女人正睡在床上唱戏,杨文钊有点惊怕,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女人拿起电话却显得很不耐烦,根本就不顾杨文钊在旁边用眼睛提醒她迅速地平静下来,却是应付几句便匆匆地挂上了电话。

这是杨文钊六天之中,惟一感到有点紧张的一次。

杨文钊终于决定要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女人哭泣得十分伤心,她先扯着自己的裙子揩眼泪,然后,又毫无道理地扯着杨文钊的衬衣揩,裙子和衬衣于是像在水里洗过了一遍。

女人哭哭啼啼地说,不知道这辈子再见不见得到你了。

杨文钊也毫无把握地说,不会吧。

天空上连一点云彩也没有,火车站简直像一个蒸笼,可能是在空调房子里面呆了六天的原因吧,杨文钊甚至有一点点不适应,汗水拼命地流下来。女人依依不舍地把杨文钊一直送上火车,然后站在月台上,老是盯着杨文钊那张脸看,杨文钊也别离情愁,却尽量装出笑容,说,你看了这么多天,难道还没看够么?

女人只是叹气摇头,泪水蓄满了眼眶,眼圈红红的。

杨文钊心里于是深深地涌上了一阵惆怅。他不是为没去寻找老婆而感到内疚,老婆出走正像这个女人说的,她出走总是有她的理由的。杨文钊此刻的惆怅,是因为站在月台上这个默默流泪的女人——这个叫肖小晓的女人——他真不愿意这样就离开她。如果没有女儿,他可能也会毅然决然地出走,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天天与她在一起。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明天开始——不,或者就从今天开始——她还会在火车站于茫茫人海之中寻找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吗?

火车终于开动了,杨文钊和女人不约而同地大声喊了一声——

我会给你打电话……

猜你喜欢
老婆
老婆饼
别把老婆丢掉
你知道老婆饼的来历吗
谁说了算
驾照
讲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