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伍舒芬
伍舒芬在这家两千来人的江南木材厂,是个名气不小的“破鞋”。
她是五十年代末的夏天进厂的,刚刚高中毕业。据说她第一次进厂来报到,经过传达室,沿着厂区大道,走向厂办公大楼时,凡看见她的人都惊得停下了脚步,伸长了脖颈。她确实长得太好了,一米六的个子,细条细条的,是典型的水蛇腰;瓜子脸,眼睛水汪汪的;两条膀子很白,像刚刚洗净的藕,还带着湿润的气息;白衬衣、白裙子,又素洁又脱俗。
这个厂也有大学生、高中生,但少得可怜;这个厂也有漂亮的女性,但没有超过伍舒芬的。于是,她被分到宣传科当干事。这个部门没有多少事,无非是出出黑板报、发发宣传资料,当然也可以向市报提供豆腐块似的新闻稿件。许多青工找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去宣传科打个转,为的就是看一眼伍舒芬。也有胆大的,向她写情书,她一概照收,但又一概不理。
两年后,伍舒芬嫁给了厂长的儿子,也是一个科室干部,在党委办当干事。但不到半年,她们就离婚了。有人问她这是为什么,她大大方方地说:“那是个废物!”
这句话又粗鲁又含蓄。
离婚不久,伍舒芬下放到了人造板车间当工人,三班倒。大家都觉得很解气。
伍舒芬却比以前还快活,快活更增添了她的妩媚。
一些未婚的青工和正扮演着鳏夫角色的人,忽地亢奋起来,他们认为伍舒芬离了婚,下了放,彼此的条件也就差不多了,成功似乎在转眼之间。
罗矮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罗矮子很矮,却有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名字:罗长林。他结过婚,女方是个农村姑娘,但很快就离开了,她觉得和这么个丑人生活在一起,心里委屈得不行。罗矮子托人去伍舒芬那里牵过线,还在路上挡住伍舒芬问过,伍舒芬一句都不说,只是非常放纵地笑,笑完了,扭头就走。
伍舒芬的绯闻渐渐地多起来。
她和人造板车间的一个年轻技术员“好”上了,这个技术员的老婆在外地工作。他们在技术员的单人宿舍里玩得正高兴时,被人抓了“现场”。
接着,又先后和两三个青工有了风流事。
大家都以为伍舒芬该和其中的一个结婚了吧,没有!是伍舒芬不同意,怪!
伍舒芬不是党员,连团员都不是。也不是干部,只是一个工人。怎么处理她?无非是各级领导不断地找她谈话而已。她满脸微笑地由着你说得喉干舌苦,说完了,她从从容容地道声“谢”,然后告辞。
文化大革命说来就来了。
先是斗当权派,斗“黑五类”——地、富、反、坏、右,接下来斗犯过作风错误的人。伍舒芬自然在劫难逃。
罗矮子成了“造反派”,他对伍舒芬这类人情绪最是激动。伍舒芬和其他人不一样,站在批斗台上面无羞色。在她的观念中这压根儿就不是什么错误,是需要,是互相欣赏。
但在一次批斗会上,伍舒芬却被人活活地抓住了“把柄”。有人批判她之所以犯这种错误,是因为不认真学习马列主义,而马列主义——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金钥匙。她兀地一句:“马列主义并不能解决性的问题!”
伍舒芬被立即宣布“隔离反省”。
她被关在办公大楼三楼的一间房子里,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钢笔、墨水瓶和材料纸,勒令她写出深刻检讨。看守她的人坐在锁着的门外,三班倒值班。
罗矮子自告奋勇,专值子夜到早晨八点的这个班。
伍舒芬一个字也不写,吃过专人送来的饭菜后,倒头就睡,任它昼夜交替。
罗矮子在一个深夜,悄悄打开锁,溜了进去。
灯忽然亮了。
伍舒芬衣着整齐地从床上跳下来。她并没有睡着。
“你要干什么?”
“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别人睡得,我也睡得!”
“我只和我喜欢的人睡!你算什么东西,滚!”
“我以后可以关照你!”
“我宁愿死!把身子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我成什么了?!”
罗矮子扑了过来。
伍舒芬抓起桌上的墨水瓶,对准他的头狠狠砸过去。瓶子碎了,蓝墨水四溅。罗矮子的头裂开一道口子,血涌了出来,和蓝墨水混在一起,把他的脸涂得非常滑稽可笑。
伍舒芬尖锐地笑起来,然后高喊:“抓坏人——抓坏人——”
罗矮子慌忙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罗矮子“贬”回了储木场,仍去当他的搬运工。
伍舒芬也突然解除了“隔离反省”。
……
现在呢,伍舒芬早就退休了,但仍然是一个人。
经常有一些男人在她家里出出入入。
她活得挺自在,谁去管她的闲事呢?
慕容木兰
慕容木兰不是江南木材厂的工人,她住在这个厂木材储运码头左侧的一截河街上,是嵌在其中的一栋砖木结构的旧式小楼,两层,整个面积也就八十来个平方米。楼下是厅堂和厨房,楼上是她的卧室。这栋楼是她父母亲留给她的,三年前,两位老人都过世了,留下她一个人——不,是两个人,丈夫荣大志在新疆的边防部队当排长,一年只回来探亲一次。
慕容木兰在一个街道小厂当白铁工——做白铁皮大茶壶和铁桶,整天敲打出一片丁丁当当的响声。可回到家里,所有的感觉就是寂寞得难受。能不难受吗?结婚五年,还没有孩子;她是随父母从北方转业到这里的,亲戚都在老远的内蒙古;丈夫是本地的乡下人,公公婆婆离这里还有几十里地,一年难得来一回。而且她还这么年轻,二十八岁,旺盛的精力多得没有地方调遣。她说不上俏丽,但健美,一米七的个子,大脸,高胸,说话直来直去,声音很响,让人想起那个替父从军的花木兰。
她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织毛衣。在70年代,电视机自然还不知为何物,连收音机都是极为希罕的。丈夫给她从部队带回了一台无线电微型收音机,是他立功的奖品。她手重力大,左拧右扭,不出两个月,收音机就“哑巴”了。她排遣寂寞最好的方法,就是坐在楼上对着湘江的窗口前,看岸边停着的一块一块的木排,看散落在木排边钓鱼、洗衣、洗菜的男人和女人。特别是夏天,木材厂的一些工人,都不在厂里的澡堂洗澡,而是跑到湘江里来游泳,他们站在木排上,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然后凌空一跳,扎进碧波中去。她觉得这些人体很好看。
慕容木兰结识了锯木车间的宋大雄。
怎么结识的?有很多种说法。其一,慕容木兰也去游泳,和宋大雄隔得不远,突然她喊了一声:“我脚抽筋了,救命!”宋大雄连忙游过去,把她拖到了木排边。其二,宋大雄游泳游到暮色四合,是最后一个上岸的,经过慕容木兰的楼下时,她对他“喂”了一声,然后说:“口喝吗?上来喝口茶。”宋大雄非常乐意地回答:“好!”……反正,慕容木兰在这件事上很主动,没有那么多的迂回曲折,没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
宋大雄三十二三岁,浓眉大眼,腰圆膀乍,一米八高,壮得像牛牯一样。他是个既有技术又有力气的锯木工,五六百重的树棵子(长度是裁好了的,或两米,或一米八),双手兜着托起来,顺着电锯平台推过去,飞快地锯出一块块厚薄均匀的木板!他的老婆在浏阳的乡下,离这里有百来公里远,只有在劳动节、国庆节、春节及探亲假时,才能回去和妻子团圆,平时住在厂里的单人宿舍里。
宋大雄经常在夜里溜出单人宿舍,到慕容木兰那里去,有时到天亮才回来。同事们问他去干什么了,他只是得意地笑,然后说:“她炖的老母鸡汤,很有味!”
终于,在一个深夜,宋大雄和慕容木兰被早已愤愤不平的邻居们破门而入,冲到楼上的卧室,将他们在床上双双活捉了,并且立即通知了木材厂的有关领导。
据说,当时慕容木兰衣服也顾不得穿,大嚷着:“怎么啦?是我喊宋大雄来的。这个家我早就不想要了,我为什么要为他守活寡?!”宋大雄一张脸惨白惨白,他明白这可不是好玩的。“破坏军婚”在70年代是了不得的大事,最少判有期徒刑三年。
慕容木兰对宋大雄说:“你不要怕,我不会连累你。你先回去歇着吧。”
第二天一早,慕容木兰没有去上班,她先去了木材厂的办公楼,找了党委书记和厂长;接着又去锯木车间找了车间主任。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话:“这事与宋大雄无关,是我勾引了他!所以宋大雄是不能受处分的。至于我丈夫那里,我有我的办法。”
她给丈夫发了个加急电报:“妻重病,速归!”
荣大志是部队首长特批,让他买飞机票回来的。
落黑时,到家一看,妻子好好的。
他笑了:“好你个木兰,想老公了,竟然说是病重。”
丢下行李,关了大门,就要抱着慕容木兰上楼去。
慕容木兰说:“大志,我犯事了,和一个男人上了床。被抓住了!”
荣大志眼睛瞪得溜圆,骂了一句:“操!让这小子去坐牢!”
“这个男人是我喊来的,他如果坐了牢,我和你也就只有离婚!”
荣大志跌坐在椅子上。他知道妻子的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再说他一个乡下伢子,找了一个城里的姑娘做妻子不容易。把别人判了刑,他得到什么了?打光棍去吧。
“我不想离婚!”
“那也好。你明天跟我去木材厂,当面和领导说一说。”
“说什么?”
“就说那些抓奸的邻居是胡闹,宋大雄是你的亲戚,你根本不相信有这回事!”
荣大志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
慕容木兰冷笑了几声。
荣大志终于下定了决心,说:“我可以去说,实在是便宜那小子了!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你不能住在这里了,你必须调到我们部队的家属服务站去!”
慕容木兰说:“这个……我可以答应你!”
“你是不是还要见见那小子,告个别!”
“对!明人不做暗事。”
……
宋大雄终于逃过了牢狱之灾。
慕容木兰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去了新疆。
夏天,宋大雄再也不到湘江里去游泳了,他怕看见那栋大门紧锁的小楼。
他常常想:慕容木兰眼下生活得好吗?
刘满珍
刘满珍是江南木材厂机木车间的钉箱工。
机木车间只是一个部门的总称谓,它统领着好几个子车间,如做包装箱、做家具(床、柜、桌、案、椅)、做房屋木构件(门、窗)和烘干(各种规格的木料在加工前必须进行干燥处理)。钉箱车间多是年纪比较大的女工,因为使用的是钉箱机,不需要多少力气和技术。刘满珍才二十出头,是这里面最年轻的一个,这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刘满珍长得很一般,刻薄地说,是丑。个子也就一米五的样子,胖墩墩的,脸窄长如刀,鼻子还矮。但在这个男多女少的厂子里,并不妨碍她找到一个很英俊的男朋友。
男朋友在机修车间当钳工,名字很怪,叫狄笛,一看名字就知道他不是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他的父母是中学教师,不幸都成为了右派。在60年代,小伙子尽管人长得好,工作认真,技术也精,但找对象似乎成了一个问题。
刘满珍却看中了他。
每次狄笛到钉箱车间来维修机器,她总要递过备给自己喝的一杯茶,笑眯眯地说:“狄笛,喝吧,刚凉了哩。”
狄笛有些感动。但感动归感动,心里却从没有想到过要去追求刘满珍,这个形象他还一时接受不了。
刘满珍是个有心计的人,下班后老往狄笛的单人宿舍跑。宿舍里还住着另外三个青工,一见刘满珍来了,忙找出各种借口,一个一个地溜了。
狄笛的床铺捡拾得很干净,枕头边放着许多书,什么《唐诗三百首》《唐宋词一百首》《女神》《萌芽散文选》……都是文学方面的书籍。刘满珍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就丢下了,这有什么意思呢?而狄笛往往在这时候,没有什么话说——他不知道和刘满珍说什么好。
刘满珍坐在狄笛的床边,坐久了,觉得腰有些难受,就说:“狄笛,我上床靠一靠。”不等狄笛回答,就脱掉鞋子,把身子靠到叠好的被子上。
这种很随意的场面,被不少人看见过。这不是恋爱是什么?
情人眼里出西施。日子一长,狄笛慢慢地觉得刘满珍并不是那么难看了。
他们真的恋爱了。
刘满珍在女伴中,忽地有了一种自矜感,她虽然长得比她们差一点,但她的狄笛比她们的男朋友都漂亮。狄笛只是出身不好,父母是右派而已。
那时,国际形势突然紧张起来,“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大幅标语随处可见。木材厂接到上级指示,决定在机木车间再分出一部分人,组建另一个子车间——军工车间,主要是制造自动步枪的木枪托、手榴弹的木柄以及炮弹和子弹箱。军工车间新建的很大的厂房,立在厂区比较偏僻的西北角。所挑选的人,除了党员之外,其余的都是出身好、技术好的骨干分子,并可望不久成为党的“新鲜血液”。
刘满珍幸运地被挑选上了!
在军工车间的动员会上,领导反复强调他们是党最信任的人,要站稳立场,纯洁周围的关系,遵守保密原则,防止阶级敌人窃取军事情报;现在不是党员的,要争取入党,因为他们的政审都是没有问题的。
军工车间成了保密单位,外车间的工人不得擅自入内,维修工人是专派的,经过了政审这一关,并领取了特别通行证。狄笛自然再无缘去这样的地方维修机器。他想:做枪托、弹柄和箱子,也用得着保密吗?
刘满珍慢慢地理清了思路,为了自己的前途,她必须和狄笛一刀两断。
她找了狄笛,说:“我们就算了吧。”
狄笛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很快就轻松了,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解脱的快意,他说:“这样也好。”
厂里有热心的老嫂子,为狄笛抱不平,硬是给他在湘江对岸的棉纺厂找了个又年轻又俏丽的纺织女工。
半年后的初春时节。桃花刚刚开放,狄笛结婚了。
狄笛结婚后的第二天上午,刘满珍正在钉一只炮弹箱。钉着钉着,她觉得全身燥热,就脱掉了外面的工作服。但还是热得难受,她又脱掉了毛线衣、内衣,光着一个白白的上身。然后,尖利地大笑起来。笑过了,狂喊着:“我要和狄笛结婚了!狄笛是我的男人,谁也抢不走!”一边喊,一边往车间外蹿去。
刘满珍疯了。
这种疯,叫做发“桃花癫”,一阵一阵的。一旦平静了,和好人一样。
刘满珍再也不能上班了。她每天就守在机修车间,死死地盯着狄笛。他去哪个车间维修,她就跟了去,一路上说着一些甜甜蜜蜜的疯话。
狄笛只好调到他爱人工作的棉纺厂去了。
那时江面上还没有桥。狄笛是在出厂门往右走两百米的渡口,坐轮渡走的。
从此,不论晴雨,刘满珍早早晚晚都坐在渡口的石阶级上,等狄笛回来。她认为狄笛只是到江对岸去办点事儿,很快就会回来的。到了吃饭的时候,刘满珍的母亲会把她接回家去。吃过饭,刘满珍说:“我去接狄笛。”然后又飞快地回到渡口。
狄笛再没有来过木材厂。
许多年过去了,刘满珍还在渡口等待着,把自己等成了一个老妇人。渡口早已废弃,江面上陆陆续续有了好几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