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

赵　言

龙大云想飞，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起来，这个想法不是今天才有的。整个暑假，他几乎每天在楼顶上，不停地做着准备。不但用硬纸板糊了一个高帽子似的鸟头，还拆了自己家两把笤帚，把笤帚柄对劈开扎上油毛毡黏上羽毛，做了一对船帆似的翅膀。自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是除了大狗、小毛和阿英之外，根本没人相信他真的能从楼顶上飞起来，就连他的弟弟龙小云也表示了怀疑。最可恨的是张小宝，这个鼻涕大王，总是偷偷跑到楼顶上来，对他说些阴阳怪气的风凉话。看他跟大狗、小毛和阿英一起，在鸟头上画眼睛描眉毛，在翅膀上粘鸡毛贴鸭绒，张小宝就翕着鼻涕指着鸟头和翅膀说，人又不是真的鸟喽，飞下去的话，活人就变成死田鸡嘞。龙大云显然对此非常气愤，每次都翻着黄瓜脸骂他，你妈个×，把鼻涕擤干净，滚远一点，谁要你来看。一边骂一边还忍不住去打他的烂扁头。张小宝逃向楼梯时，也不忘记挤着白眼回敬一句，你妈个×，谁要看。

这样的事开学前经常发生。那时候，龙大云已经做好了鸟头和翅膀，只要把鸟头戴帽子似的戴在头上，把翅膀套在手臂上，两手紧紧地握住横把，就可以飞了。事实上，他已经在楼顶上，翘着鸟头，滑动翅膀，奔东跑西地试飞过好几十回了。然而光有漂亮的鸟头和结实的翅膀还是不行，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挥舞双臂，使足了劲在楼顶上狂奔，两脚却仍然踮在地上，怎么也飞不起来。而当他真的爬上楼顶西面的水塔，真的像鸟儿那样伸长脖子朝楼下望的时候，他的腿就软了，就有点相信张小宝的话了。不过，大狗、小毛和阿英还是挺支持他鼓励他的，他们说，再多弄点鸡毛鸭毛来肯定会好看得多，到时候就真的能飞起来了。他们这样说也这样做了，除了把自己家的鸡毛鸭毛贡献出来之外，还在收购站偷过好几回，甚至在菜场里拔过人家活鸡的尾巴。

然而，暑假很快就过去了，直到新学期开学，龙大云已经读了初中，想飞起来的愿望却始终没法实现。鸟头和翅膀虽然做得很漂亮很逼真，却不得不藏在楼顶上，塞在油毛毡棚子里的柴堆上。放学回来，他总在楼顶上等着大狗、小毛和阿英，等他们上来，一起对着鸟头和翅膀发一会儿呆，一起想象一回像鸟儿一样飞起来的感觉。

这天是星期五，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只是放学比平时早了两个小时。太阳与往日一样，不上不下地挂在半空里，马路上火辣辣的，龙大云举起书包护在脸上遮挡着刺眼的阳光和呛人的灰尘。汽车一辆接着一辆疯牛似的从他身边闪过，扑了他一鼻子灰，吓得他倒退了两步。他放下书包重新背在肩上，晃晃脑袋“呸”了一声，双脚轮流在路面上磨了磨鞋底，便扇动双臂从汽车的夹缝中飞过了十几米宽的石子马路，停在了旮子弄拐角的小卖部门口。可他并没像昨天那样抢先买了棒冰就走，而是手搭凉棚回头张望着老街斜对面正在冒烟的楼顶。他知道那是妈妈在楼顶上起煤饼炉子，准备做今天的晚饭了。

小卖部门口，同学们都围着冰柜，有的已经在吃，有的还在挑着，有的吃完了又在找自己喜欢的。龙大云不想和同学们挨在一起，他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他乐意一个人站在边上看同学们挤出汗来，看棒冰掉在地上被人踩烂。

过了好长一会儿，见同学少去了一大半，龙大云从裤袋里掏出五毛钱纸币，把缺了角的一边捏住，在老板娘面前晃了几下。从冰柜里拣了一支粉红色的草莓雪糕后，才迅速把钱扔进老板娘面前的饼干盒里，然后撕了包装纸，瞧着冰雾，把雪糕塞在嘴里。他边吃边走边眯着眼睛，继续朝对面楼顶上望着。楼顶上的烟雾浓了起来，他知道妈妈生炉子引火用的都是他和大狗、小毛还有阿英一起在建筑工地上捡回来的油毛毡。妈妈总要点着许多油毛毡之后，再加劈柴再搁上泼过水的煤饼，才回楼下去做别的事情。油毛毡烧出的烟很浓很重，乌黑的浓烟一朵接着一朵，如同排成了行的大雁，鼓动翅膀朝着夕阳的方向慢慢地飞去。要是大狗、小毛和阿英在的话，他们一定会跳起来喊，啊呀，前面那只大雁的翅膀被风吹散了；一会儿又叹着气说，啊呀，有一只大雁飞进太阳里去了。龙大云在记忆里寻找着飞翔的大雁，想到自己的鸟头和翅膀，仿佛看到自己也飞上了蓝天，就像一只飞翔的大雁，奋力地向着晚霞向着太阳飞去。

没走几步路，龙大云手里的棒冰就软绵绵地塌了下来，他忙呼噜了几下，便只剩一根小木棒了。龙大云嘴里咬着小木棒，看了一眼自己家厨房的窗口，又看了看下面还在营业的商店。这房子在乔司镇上是最高的房子，总共八间五层，比边上信用社的房子多两间高三层。底楼一边是五金店，龙大云的妈妈在这里上班，卖的是自行车和缝纫机，也有螺丝铁钉榔头老虎钳什么的；另一边是水果店，鼻涕大王张小宝的妈妈在这里上班。楼上二三四五层都是供销社的宿舍，本来住的都是供销社的人，现在不是了。有的辞职做生意去了，就像张小宝的爸爸，原先是供销社的业务员，这两年他整天拎着皮包天南海北地瞎跑，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的高升到镇政府当官去了，就像龙大云的爸爸，原先是供销社的副主任，三年前阴错阳差地坐在了副镇长的交椅上。龙大云家在西面五楼，大狗、小毛和阿英家在东楼，张小宝家在西面二楼，龙大云家的下面。

龙大云在楼梯口的车棚里找到张小宝爸爸的自行车，见车座上积着灰，知道供销员又跑江湖去了。他骂了一声“狗屁”，拿小木棒在车座上面划了一个叉，又写了一个“狗”字，“屁”字怎么写他一下子没想出来。他一边在脑袋里找着“屁”字，一边拿小木棒划着墙壁上楼去了。在灰黑色的墙上，他划出了一只又一只白色叫不出名字的鸟。鸟儿都仰起头张着翅膀，动作古怪地做着要飞起来的样子。

划到二楼，龙大云见张小宝倚在门口，就把小木棒递给张小宝。张小宝没有去接龙大云手里的小木棒，反而瞥了他一眼。龙大云有些诧异，就用小木棒在张小宝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把鼻涕刮了下来，又把小木棒往张小宝的嘴里戳。

龙大云说：“张小宝，你妈个×，给你吃棒冰。”

“乌龟儿子，”张小宝撇了一下嘴，把木棒吐在地上，又说了声，“乌龟儿子。”

龙大云发现，张小宝并不像受了委屈，也没像平时那样逃进家里去。他觉得奇怪，怔怔地瞅着张小宝，一时竟不知道干什么，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想，难道张小宝这是在骂我？张小宝竟然敢骂我龙大云？事实上龙大云并不是第一次见张小宝当面骂人，只是张小宝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过。他决定好好修理修理张小宝，要不然威信就没了，大狗、小毛和阿英知道了会小看的，会不听指挥的。

龙大云说：“你，你敢骂我？”

龙大云接着又说：“我，我掐死你！”

张小宝说：“你掐死我，我就告诉你爸爸。”

龙大云笑了，他说：“我掐死你了，你还怎么告诉我爸爸？”

张小宝说：“你爸爸在我家里。”

龙大云又一次怔怔地瞅着张小宝，他不相信爸爸会在张小宝家里，说不定爸爸这时候还在镇里开会呢，这肯定是张小宝在吓唬人。他突然伸手扯住了张小宝的耳朵，他说，“你妈只老×！敢骗老子。”

张小宝顾不得耳朵疼，一把推开龙大云。他大声叫着，你妈才是老×，你爸爸说你妈是老×，我妈不是老×。我妈比你妈年轻，你爸爸说我妈比你妈年轻，我妈的屁股比你妈的屁股长得白，你爸爸还说……他边说边退进门里去了。被张小宝这样一说，龙大云脸上挂不住了，他怒气冲冲地要抓张小宝的头发。张小宝泥鳅似的把头缩在门缝里，嘴上仍然不干不净地喊着。龙大云还想去抓张小宝的头发，仍然没有抓到，而张小宝关门的时候差一点夹住了龙大云的手。

龙大云火了，死命踢着门，大喊，开门，开门，张小宝，你妈×，开门。

门开了，而开门的人果真是龙大云的爸爸。龙大云的爸爸站在门里面，一只手握着门锁把，一只手在扣衬衣纽扣，像是在家里午睡刚刚起来的样子。龙大云见了爸爸，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刚才火气冲天的架势一下子散了。

“小死尸，你来作啥？”

龙大云见爸爸骂他，咬着牙，瞪了张小宝一眼。可他仍然探着脑袋，装着要进屋去的架势，其实他只是想看看张小宝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没有看到另外的人，只看到了张小宝的妈妈和躲在她身边的张小宝。张小宝的妈妈正从厨房里出来，顺手在饭桌上拿了一只有烂疤的梨子，挨到龙大云爸爸的身后，扯了一下龙大云爸爸的衣服，示意他让开。龙大云爸爸没理她，她就从龙大云爸爸的胳子窝下递出梨子来，还对龙大云说，大云，拿着，吃梨去。

“谁要吃你的梨！”龙大云话没说完，拔腿就往楼上跑去。跑到三楼，他听见张小宝的妈妈在说，你儿子不吃我的梨，那就你吃吧。

家里的门半开着，弟弟龙小云坐在爸爸妈妈床上看电视。妈妈在厨房里洗菜，桌上有半只西瓜，里面插着勺子，又是弟弟先吃过了，龙大云有点不高兴。他把书包放在和弟弟同住的房间后，想起球鞋还没有脱就跑回客厅脱鞋，正好被厨房里出来的妈妈撞着。

“小死尸，前两天买的球鞋，后跟又趿成了这个样子。讨饭胚！”妈妈举手就打龙大云的头，龙大云连忙躲开，妈妈手上洗菜的水还是甩了他一脸。

妈妈说，“去，到小宝家把你爸爸叫回来，都什么时候了。”妈妈说着话进了厨房，在厨房里自言自语地继续说着，“修个水龙头修这么长时间，一下楼就不晓得上来了，每次都这样。”

“妈妈，爸爸在张小宝家里做什么？”

“他们家的水龙头坏了，偏要叫你爸爸去修。你爸爸怎么修得好呢？”

“怎么，他们家的水龙头又坏了？”

暑假的时候，张小宝家的水龙头已经坏过一次，也是爸爸去修的。过了几天，张小宝爸爸出差回来，送上来他从外地买来的乌贼干，他说小宝妈妈说她不喜欢吃干瘪瘪的乌贼喜欢吃新鲜的鱿鱼，小云妈妈喜欢吃干货，我就带上来了。张小宝爸爸走后，妈妈指着乌贼干说这那里是干货，这是骚货。龙大云知道自己妈妈跟张小宝妈妈之间总在怄气，可当面又装出很客气的样子，以为别人瞧不出来，其实只有她们自己不知道。他总觉得张小宝家的水龙头是不可能坏的，坏的是张小宝妈妈的屁股。所以，他想了想之后就对妈妈说：“哪里是水龙头坏了，是屁股坏了。”

“什么？”

“张小宝妈妈的屁股坏了。”

“爸爸说，张小宝妈妈的屁股比——”他想说比妈妈的屁股白，可是他不敢，于是改口说，“比梨子白。”他对这个比喻很得意，想到梨子，他又说，“张小宝妈妈的屁股就像她家的梨子，看着白，实在是烂的。”

“你乱说什么！”

龙大云对爸爸在张小宝家出现非常有意见，可这是大人的事，他平时无论是在爸爸面前还是在妈妈面前，都不敢乱说。这次因为张小宝的反抗，他有些生气，计划着把对张小宝的怨气转嫁给张小宝妈妈。他说，“爸爸在看张小宝妈妈穿衣服。”可他明明看到的是爸爸在穿衣服，却故意说成是张小宝妈妈在穿衣服。又说，“爸爸在看张小宝妈妈赤膊穿衣服。”在他的内心里，这种事似乎早已经发生过了，他说给妈妈听是在帮妈妈出气，让妈妈骂几声爸爸，那么爸爸就不会经常去张小宝家了，张小宝的嘴皮子就不会那么硬了。所以他又补了一句，“张小宝妈妈还让爸爸吃她的梨子呢。”

可是妈妈说，“你这个小死尸，不要乱讲。乱讲打死你。”

“我才不乱讲！”

“你老说假话，背后说人家坏话。昨天，王老师告诉我，你在学校里在老师面前说爸爸妈妈的坏话，看我不打死你。”

“屁！”

“小死尸！还顶嘴！”

龙大云见妈妈这样说他，心中不服，觉得又吃了亏，下次爸爸妈妈不在，他就拿打弟弟来出气，就像爸爸妈妈打他出气一样。这样一想，他就对房间里看电视的弟弟越看越别扭起来。

“我才不管你们，不相信你自己去看。又不是我说的，是张小宝说的。”他很自然地又撒了个谎。他看了一眼妈妈，本想回房间做作业算了，可弟弟在那里看电视，便寻思着讨些便宜回来。于是，他走到电视机旁边对弟弟说，小死尸，读二年级还看这种电视，说着伸手就把电视机和电风扇都关了。弟弟马上“哇哇”喊了起来，妈妈大云打我。弟弟从来不喊他哥哥，只叫他大云，这一直让他觉得非常丢脸。现在，龙大云明明连手也没有举起来，一点威胁的意思都没有，弟弟却无中生有说他打人了，心中不免起了“杀心”。他一把夺过弟弟手里的遥控器，又把遥控器丢向了弟弟的胸口。弟弟被遥控器砸疼了，真的哭了起来，还把遥控器扔在了地板上，电池盖摔碎了，电池也滚到床底下去了。

龙大云知道弟弟的哭声一定会把妈妈引来的，暂时撤到楼顶上去才是办法，那里才是他真正的避难所，才有他想要的东西。没等妈妈来追打，龙大云就反背着双手，吹着口哨出门上楼去了。

大狗、小毛和阿英在楼顶上，他们正在玩掷石头游戏，大狗刚把石子扔向白粉笔画的方格子，有一颗石子滚到了格子外面。龙大云觉得自己就是那颗石子，已经习惯了滚在格子外面。他们见龙大云上来了，大狗和小毛扔掉了手里的石子，捡起地上的塑料袋。他们走到龙大云身边，“大云，大云”地叫着，说袋子里是刚刚弄来的鸡毛。阿英远远地看着，不是叫他“大云”，而是喊了他一声“大云哥”。龙大云喜欢阿英这么喊他，尤其是大狗和小毛不在身旁，单独和阿英在一起的时候。他示意大狗和小毛把手里的鸡毛放在地上，瞧了一眼阿英，说了一句“你们玩吧”。大狗和小毛“哦”完之后，就又轮着扔石子去了。阿英没有去扔石子，她拿着粉笔在地上练字。龙大云自己则做出游手好闲的样子，在楼顶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又似乎对什么也没兴趣。

墙边的煤饼炉子，黑烟早已散尽，煤饼红透了。要是平常，妈妈早把炉子拎下去放在家门口的过道上，等水壶冒了气灌满两把热水瓶之后，就开始炒菜炖汤了。看着火苗空窜的炉子，龙大云心里很想把炉子拎下去，给妈妈一点安慰，减少一点挨揍的可能性。可是他忽然听到了爸爸上楼的脚步声，便立刻改变了主意，从炉边走开了。他不愿目睹爸爸妈妈吵架斗嘴，甚至揪住他的头发，当着弟弟的面打得他鼻子出血。他犹豫了片刻，心想不如把鸟头和翅膀拿出来，在楼顶上飞一会儿再说。

靠水塔西墙边搭着油毛毡棚子，搭棚子的木头、竹子和油毛毡，都是他和大狗、小毛还有阿英从建筑工地上捡来偷来的，铁钉和铁丝是妈妈从店里拿回来的。正是因为搭了这个棚子，棚子里又堆满了柴火，妈妈说他长大了懂事了，甚至高兴得连作业没做完也不批评他了。那些天，妈妈从来没有打过他骂过他，对他做鸟头和翅膀的事，以至于飞上天去的想法，也不再表示反对了。

站在棚子门口，龙大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天上布满了晚霞，他看到有几只鸽子在头顶盘旋，朝他“咕咕”地叫着。他走进棚子，从里面搬出了翅膀。然后戴好鸟头，双臂套上翅膀，学着鸽子的样子，扇动翅膀在楼顶上飞了起来。

龙大云一开始飞，大狗、小毛和阿英就停止了游戏，都扔了手中的石头和粉笔，跟在了他的屁股后面。他们张开双臂学着龙大云的样，像一串小鸟似的在他身后“唔唔”地叫着，直到飞出汗来飞不动了，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狗喘着气说，大云，休息一下。可龙大云那里肯停下来，他继续飞着继续拼命地扇着翅膀，他已经有了双脚离地的快感。阿英看出来了，阿英擦着额头的汗说，大云哥，你真的飞起来嘞！龙大云觉得自己的脚仿佛真的离地了，至少能连飞带跳地跃出一两米远了，比前几次飞行的时候感觉好多了。

小毛建议龙大云先停一下，还捡起地上的鸡毛，对龙大云说，大云，把这些鸡毛再粘到翅膀上去。于是，龙大云就停了下来，松手把翅膀放在他们身边，自己去棚子里拿来了胶水。小毛手里拿着两根鸡毛，递给龙大云说，大云，这两根漂亮不漂亮？他说，黏在头上吧！小毛解释说，这是他从家里的鸡毛掸子上拔下来的，鸡毛掸子是他妈妈昨天才买回来的，他就拔了两根最长最漂亮的。阿英说，大云哥，你戴着鸟头不要动，我来帮你黏上去。龙大云本想自己来黏，可还是坐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很顺从的样子，随阿英在自己头上找着合适的地方。阿英说，大云哥，插在头顶上吧？龙大云瞧着阿英，没说什么，可他的目光已表示同意了。阿英找了一根竹丝，在鸟冠后边戳了两个洞，蘸了一点胶水，就把鸡毛插了上去。大狗、小毛和阿英都鼓掌说，好看极了。龙大云伸手撩了撩头顶上的鸡毛，他依次看着他们的眼睛，从他们的眼神里他读出了自己神气的模样。

大狗和小毛已经把鸡毛都粘在翅膀上了，龙大云套上双翅，在楼顶上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又试了几下翅膀吃风的重量。这时候，大狗指指水塔说，大云，从上面飞下来，怎么样？

水塔有两三米高，爬上去得费点力气。龙大云以前上去过，可从来没有从上面飞下来的勇气。被大狗的话一激，龙大云抬了抬头，不假思索地解下了右手上的翅膀让左手拿着，只用右手攀着爬梯上面的横档，一脚蹬着墙，一脚踩上了爬梯最下面的横档。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头大鸟，蹭蹭几下就登上了塔顶，可他心疼碰掉了几根漂亮的羽毛，被风吹跑了。

大狗和小毛在下面喊，大云，大云，快飞，飞下来。

阿英说，大云哥，小心点，避雷针。

龙大云先扶着避雷针朝街上看了看，就立即转回房顶这边来了。他对下面喊了声“我飞啦”之后，却迟迟没有飞。大狗、小毛和阿英在下面翘首等着，龙大云看着他们，试着自己的翅膀，犹豫了很长时间。他让大狗、小毛和阿英把地上的石头和竹片清理干净，估计了几遍到东楼女儿墙的距离。

大狗和小毛招着手，在下面喊，大云，大云，飞啊，飞呀！

阿英抬起头说，大云哥，飞……啊……

阿英的话没有说完，一声惊呼。龙大云纵身一跃，张开双臂飞了下去。大狗和小毛见龙大云飞下来，连忙躲开了身子，阿英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第一次不太成功，龙大云的左脚崴痛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可第二次，他学得乖了些，下来的时候是双脚落地的。第三次就轻松多了，他落地前就双膝微缩，蹬地后不停地扇着翅膀增加飘浮力，把地上的灰尘也扇了起来。

龙大云飞得累了，他喘着粗气靠在楼梯口休息，顺便探听一下家里的动静。不小心又碰掉了一根羽毛，羽毛掉在炉子里冒出了一团火，带着一阵焦臭。闻到焦臭，龙大云觉得肚子饿了，有点想吃晚饭了。他听到家里摔东西的声音，肯定是爸爸砸茶杯了。知道这时候下去，是吃不到任何东西的，只有挨揍的份。哪怕把炉子拎下去，也讨不了爸爸妈妈的好，他们会合起来打他的。他有些后悔，刚才在妈妈面前说了爸爸的坏话，而且还是有意编造出来的。这样在妈妈面前说爸爸的坏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为了让妈妈阻止爸爸再到张小宝家里去，又似乎不完全对。他责怪自己刚才没吃桌子上弟弟吃剩的西瓜，要不然现在就不会这么饿了，也不用急着想回家了。

“小死尸，他人呢？”爸爸在楼下喊。

“在楼顶上，你自己问他去。”

龙大云心里有些害怕了，他知道爸爸下手的分量。这时候，龙大云觉得楼顶忽然比平时小了许多。在做完鸟头和翅膀的那些日子，这个屋顶简直就是他的天堂，令他产生许多不着边际的想象。他张开翅膀尽情飞翔的时候，仿佛这屋顶就是无边无际的天空，总是飞不到尽头。而现在，他抬头望天，在心里问自己，哪里才是真正的天空呢？这个屋顶已经不是了，就像那白粉笔画的方格子。

爸爸又在喊了，想要躲起来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而他最担心的是被爸爸踩烂了鸟头和翅膀。可是，把鸟头和翅膀藏起来，再从东楼逃下去已经来不及了。他听见爸爸的脚步声快到楼梯口了，就急忙向爬梯跑了过去。

“小死尸，出来！”

“小死尸，躲到哪里去了？快出来！再不出来，打死你！”

龙大云想，我不出去，不让爸爸抓到，爸爸怎么打死我呢。爸爸真是的，连吓唬人也不会，怎么当领导，难怪连妈妈和张小宝的妈妈都领导不好。爸爸现在还要来管我，他要是能把弟弟管好了，不要老是让弟弟一个人先把东西吃光。龙大云想着想着就爬到塔边去偷看爸爸，爸爸走进油毛毡棚子，不一会，又从棚子里出来了。他踢了煤炉一脚，嘴里狠狠地说，“还不把炉子拎下去！”这分明是在说妈妈。龙大云估计，妈妈还在家里生气，并且停了手中的活坐在桌子旁，看着地上的碎东西，气咻咻地在骂人。如果不是这样，妈妈早把炉子拎下去了，说不定已经轮到爸爸烧菜了。龙大云在心里说，如果爸爸现在不找他不打他了，拎着炉子下去炒菜了，他明天就不说爸爸的坏话了，也不再想着法子追着弟弟打了，甚至连张小宝也可以不去捉弄了。可是，可是爸爸并没有按龙大云想象的那样去做，他继续骂骂咧咧地在屋顶上搜寻着龙大云，而且已经察觉到水塔上面的动静。龙大云连忙把头缩进塔顶，可他的翅膀实在太长，还是让爸爸发现了。

“小死尸，不好好读书，要做鸟。快下来，不下来我打死你。”爸爸在下面骂，龙大云在上面躲着，趴在塔顶上不敢抬头。他想，下去才会被打死呢，可他害怕爸爸会爬上来，他知道爸爸的肚子虽然喝酒喝大了，要爬上这个水塔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时候，起风了。风很大，把翅膀吹得鼓了起来。龙大云抬起头看着满天晚霞，晚霞渐渐地被风撕碎了。他又低下头看了看下面的爸爸，爸爸伸手指着他，目光里露着凶狠。可爸爸对弟弟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哪怕弟弟不肯吃饭跌破了饭碗，爸爸不但不打弟弟还给弟弟吃蛋糕和藕粉，吃完饭的龙大云却没得吃。而且，爸爸总是骂龙大云“小死尸”，却从来没有骂过弟弟同样的话。他非常希望爸爸拎着炉子下去，并且说“大云下去吃饭了”。可爸爸还在骂他“小死尸”，这令他非常失望，而且爸爸的骂声越来越让他感到害怕，“小死尸，你要学做鸟，就飞给我看看。”

这个时候，房顶上和街上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住在楼上的，也有住在对面棉麻仓库的，妈妈和弟弟也上来了。大狗、小毛和阿英刚才不知跑哪里去了，现在又出现在人堆里，大狗还在向他招手呢。有这么多人在下面，龙大云挺了挺胸，做出一副勇敢样子，还看着阿英笑了笑。他告诉自己，就是装也得装得大胆些，在这么多人面前，可不能太窝囊，不能被爸爸的骂声压倒了。此时此刻他心里突然又有了想飞的念头，下面的人越吵闹，他想飞的念头就越发强烈。可他还有另外一种想法，要是有人，比如妈妈，喊他下去，他还是会打消这个念头的。

“小死尸，下来！”

“小死尸，你再不下来，你就飞给我看。”

风又大了，天色渐渐灰了下来，刚才还满天飞舞的晚霞，现在已经退缩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如同一只火红的鸟巢。这时候，龙大云头上又飞来一群鸽子，有白鸽也有灰鸽，还有几只小麻雀混在里面。它们在他头顶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叫唤着。龙大云像是忘了下面的人，抬着头专心地注视着鸽子和麻雀，他想看清楚它们翅膀扇动时的姿势。等到鸽群朝着晚霞飞去的时候，龙大云后退几步，努力地扇动双翅在塔顶上奔跑起来。龙大云就这样跟在鸽群后面飞走了，向着晚霞退去的方向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