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

2004-04-29 00:44
西湖 2004年12期
关键词:江北

杜 法

公元1997年8月的某个日子。准确地说,是那天的晚饭后。施家镇棒槌街一带的居

民们和往常一样,吃完饭,便玩起了自己各自的娱乐节目——喝茶的喝茶、下棋的下棋、麻将的麻将……

有几户已经进入小康了的人家,则躲在自己的空调房间里,或听一些节奏很强的音乐,或看一些画面很刺激的盘片,或杀猪一样唱一阵子卡拉OK:

为什么总是在那个飘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想你、想你、想你

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因为明天你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我们的主人公——光棍来琨,这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在动别人新娘的脑筋。反正,他是在这个时候叭嗒一下关掉家里的那台老式的西湖牌电视机,起身玩他的节目去了。

来琨平时没有什么娱乐的节目。他一不喜欢麻将,二不喜欢唱歌。他的娱乐节目只是在家里看看电视,在外头跟人下下象棋。入夏以来,来琨却对另一个娱乐节目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夜饭一落肚,兴许夜饭还梗在喉咙里,他就背了口棺材网到老塘那边去了

老塘地处施家镇的东头。从棒槌街过去,只要几分钟的时间就到了。老塘不大,有半个足球场那么一点面积。水也不深,刚刚齐过膝盖。石砌的塘坎矮矮地露出水面。塘坎上,几棵柳树安静地站在那里。柳树们抛出了一根又一根细长的柳枝,在塘里钓着什么。偶尔,塘坎上还能听到虫子叽叽、叽叽的叫声。也不知是什么虫子在叫。前些年因为市政建设的需要,老塘的北面筑起了一条马路,北面的塘坎就被马路的路基取代了。余下的三面塘坎还是几百年前留下来的那副样子,很不情愿地、弯弯扭扭地包抄过来,将老塘围成一个耳朵模样的图形。

老塘以前很大。水也很活。塘里的鱼虾也多极了。一年四季的风景很是醉人。特别是到了夏天,满塘开了火红的荷花。有蜻蜓会在水面上款款地点水,有鱼儿会在水底下不停地嬉戏。好不诗情画意。自从老塘周围有了几幢漂亮的建筑,老塘就不再像以前那样诗情画意了。住在老塘周围的人们,总是不由分说地把一种叫做垃圾的东西,一股脑儿往老塘的嘴里塞。老塘吃不下,也兜不走。它只好忍气吞声地忍受着。老塘的水不再像以前那么鲜活了。老塘周围的空气里总有一种难闻的气味。鱼虾们基本上和它失去了联系。难得有几条不怕死的泥鳅和几只不怕脏的龙虾怪怪地出没。也算是生命创造出来的一种奇迹吧。

今年的整个夏天,来琨都在追逐这种生命的奇迹。施家镇上的人们都看到了,吃过晚饭后的来琨总是在老塘里兜来兜去地网什么龙虾。大家想不出,来琨怎么喜欢上了这么一个节目。老塘里其实没有几只龙虾。他花再大的精力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大家只是预感到,今年的夏天,在来琨身上或许会发生点什么事情。

这不,事情就这么来了。你看见那个身体像电影慢镜头一样移动的人影了吗?那就是来琨。那一定是来琨!除了他,还有谁还会在这个臭水塘子里喂蚊子、苍蝇。

来琨把手脚放得很轻。他生怕手脚一重,就惊跑了水底下的那些精怪。下到了塘里的来琨简直像个小偷。只有塘里那一圈一圈泛起的水波儿才感觉到,有人在池塘里偷偷摸摸地干些什么。水皮儿都一张张地向后、向四周退去。退到了那些在水上漂着的瓜皮、鸡毛身上。瓜皮、鸡毛跟着水皮儿晃荡了起来,惊动了那些聚在上面找食的蚊虫和夜虻子。蚊虫和夜虻子纷纷飞了起来,围着来琨光溜溜的身子嗡嗡地骂个不停。骂来琨在这个时候来打搅它们。骂够了,骂饿了,它们就瞄准来琨身上的一处膘肉,迅速地俯冲下去,把尖尖的嘴巴狠狠地刺进来琨的膘肉里。来琨对此并不在意。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恶劣环境。背脊和肋膀即使叮了大把的蚊子,他也不觉得痛,不觉得痒。他不会腾出手来吆一下、拍一下身上的蚊子。要吆、要拍,也得等到布下的棺材网彻底起水才吆、才拍。

今天,来琨的运气不是太好。大半口池塘兜下来,居然连一只龙虾都没有兜到。他抬头看了看渐渐灰蒙蒙下来的天色,失望地吁了一口气。胸口感觉有点儿热,大概是晚饭时喝下去的几盅糟烧在发劲。

狗日的。来琨朝天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谁。他擤了几下鼻涕,把一段又浓又黏的鼻涕擤到水里。指缝里还粘着黏糊糊的鼻涕,拍起了身上的蚊虫。三下,四下,有一种红兮兮的液体从指缝里渗了出来。来琨想,那一定是蚊虫肚子里的血。奇怪,就半包烟的工夫,蚊虫怎么从他肉里吸出这么多的血来?来琨以前听人讲过,一滴血,要抵十滴汗。一滴血,要吃十天饭。十天饭?十天的饭,是一个怎样的概念,来琨没有想过。

池塘边上围了许多清闲的人。

这是几天前的一个场景。大家是在看一只刚刚被来琨捉上来的龙虾。龙虾很大。足有一支手电筒的长度。长相也很奇特。一双虾钳竟然一反常态地长在了脊背上面。

稀奇!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怪虾。应该送到水族馆去展出、展出。说不定还能创造点经济效益。一个看上去有点阅历的人在开导来琨。

这可能是一个变异的物种,应该让王老师过来研究一下。没准还有什么科研的价值,要保护起来呢。这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人的提议。想来,这中学生模样的人,生物课一定学得很好。

保护个屁。勿要踏牢我的网。来琨对大家的话有点不以为然。

喏,拿去。他把那只怪虾捡起来,随手扔给一个一直跟着他,喊他来琨爷爷的小孩。小孩拾起来琨扔过去的龙虾,高兴得一蹦一跳地跑了。来琨也背起那口被人踩歪了的棺材网,满意地朝家里走去。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别说怪虾,就连虾脚都没有兜到一只。今天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来琨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有一滴血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无声地流了出来。慢慢地放大成一只鲜红的气球、灰蒙蒙的天空一下子变得火红起来。砰的一声,气球后来在来琨的头上爆裂了。许多红色的雨滴落了下来,淋在了来琨的身上。淋得他满身都是血水。

来琨想,算了,兜不住龙虾,还是回去。回家去洗洗血、洗洗脚,跟隔壁的江北佬杀几盘象棋。反正,以后也不能来这儿兜龙虾了。再过几天,老塘就要被填掉了。

老塘要被填掉的消息,来琨是从江北佬的小儿子九末代那里听到的。这小子最近招聘当了警察,消息蛮是灵通。他说,老塘填掉之后,镇里要用它来造一个现代化的垃圾中转站。来琨想,垃圾中转站还有什么现代化不现代化?再现代化也是个倒垃圾的地方,有什么好大喊小叫的!

兜不到龙虾的来琨,正打算从池塘里起来。忽然,他的脚底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滑叽叽、硬邦邦的,有点像痰盂。又有点像脸盆……

会是什么宝贝?来琨决定用手去摸一摸。

来琨,捞到啥宝贝了?马路上有人在向他喊话。

宝贝?是九凤瓶!他脱口而出喊了一句。

九凤瓶这个名词,是他早年在茶馆听人说书,从那个说书人嘴里听来的。来琨除了烧酒、象棋,最喜欢的就要算是那个说书人了。那人差不多可以把黄鱼说成死鲞,把死鲞说成活鱼。他的幽默和风趣在小镇上是前所未有的。来琨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有那么几回,来琨都想好了,要拜他为师,学学说书和逗人的本领。至于后来拜师没有拜成,这也不能怪来琨。来琨是诚心诚意地跟那说书人说了,他要拜他为师。可说书的那个人说,不是他不想收他为徒,实在是他的年纪太大了,学起来不长记性。来琨说,什么不长记性,你不收就不收吧,干嘛把我说得这么没用?你不就是怕我学会了,抢了你的饭碗?

倒着个头,来琨看见有两只脚消失在马路一头。来琨估计那两只脚大概是刚才向他喊话的那个人的。就是没看清那人是谁。

对于施家镇古老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老塘很久以前是施家大花园的一个部分。当年施家镇上的施万山老爷,为了汲水浇园方便,花了一谷箩的银子雇人凿了这么一口池塘。池水是从镇外的运盐河里沟引过来的。那施家老爷也真有点意思。花了一谷箩银子,掘了这么一个池塘,就为了弄点水浇浇花木。这未免也太阔气了。

施老爷本是南宋朝廷里一个混得不错的谏官。当年因为弹劾奸相贾谧有功,皇帝老子一开心,就赏了他一只鸡血九凤瓶给他玩玩。那花瓶可不是一般的玩物,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国宝级的文物。价值连城。连城也不够。诸位想象一下,一块和氏璧能掀起一片狼烟,弄得刀光四掠、杀声震天。你就不难掂量出那瓶子的分量了。

施万山得了一只鸡血九凤瓶,不用说有多激动了。激动得连官也不想做了,早早地告老还乡,玩起了鱼虫花木,古董字画。施家镇的施家大花园,就是施万山玩花园玩得走火入魔的佐证。

那花园当时真漂亮啊!有亭台楼阁、有曲径幽廊、有松石假山……那花园大啊!大得一时还找不出一个恰切的比喻来形容。你一定听说过跑马圈地这等事情。当时,负责修园的手下人就是这样向施万山建议的:跑马圈地。

施万山听了摇摇猪头一样的脑袋说,不、不,我是文官,我只乘轿,不骑马。玩那东西没啥意思。不玩,不玩!要玩就要玩出个新鲜的花样来。

后来,镇上的居民们看到一条尾巴举着火把的大黄狗,从施万山老爷家的宅院里跑出。那是一只尾巴上浇了灯油、点了火的黄狗。黄狗在施家镇上汪、汪、汪发疯似地狂奔了一夜。那一夜,镇上所有的狗都狂吠了一夜。居民们一夜都没法合眼。第二天清晨,施家镇的居民们看到那条断了尾巴的大黄狗在某一处的墙角下,在某棵树下,甚至,是在某块石头上撒尿。施万山则吩咐手下的家丁,凡是在黄狗撒过尿的地方,都统统地给我钉上桩子。然后,再用银子给我买下。那天,施家镇上差不多有大半的房产、田产,连同祖宗的坟地都改了姓。

来琨祖上据说也是从那天之后改了姓。

仿佛是为了证明施家花园往日的光荣与辉煌。到今天为止,施家镇的居民总是愿意把某一处埋水管时挖出来的一截木疙瘩,想象成施家花园中留下的盆景;把某一处掘地基时掘到的一堆石头,想象成施家花园里的假山。施家镇居民们的这种强烈的文物意识,一直是醒着的。碰到类似于像文物什么的东西,居民们总是积极地向文管会的同志报告,请他们去考究考究。

来琨在毛巾上沾了几粒咸盐,他准备擦一擦他那副蜡黄的板牙。就这样的卫生行动,他也是个把月才有一次。可以这样说,在来琨六十几年的生活情节里,从来都没有一种使用牙膏的细节。他说,有病的人才用那药膏,好端端的人,用那些东西做啥,骗鬼。

来琨,来琨。来琨听见门外有人喊他。

啥人?清清早的,叫啊叫的,叫个魂啊?屋里又没有死人。

开了门,来琨看到是隔壁的江北佬带了两个陌生人站在外面。

来琨,这两位是文管会的同志,寻侬有点事体。江北佬说着就很客气地把那两个人引进了屋里。这样子好像是到了他自己的家里,咕、咕地朝天嗝水时,江北佬还眼珠飞快地把屋里扫了一遍。

来琨同志,有人反映你8月24日那天,在老塘里摸到一只鸡血九凤瓶。据我们所知,那鸡血九凤瓶是当年施万山的镇园之宝,属于国家一级文物。请你拿出来让我们鉴定一下。如果是,就该马上上缴国家文物部门保管。国家会按适当的比例对你进行奖励的。如果不是,我们会马上还给你的。

来琨感觉那人说话的口气很是耳熟。有点像每天电视里播新闻的那老兄。

咕——呸!来琨吐了一口本想咽下去的盐水。

文物,啥文物?骗鬼,又要来骗鬼了。

大伯,不是我们要来骗您,这也是我们的职责。麻烦你把它拿出来让我们看一下。也算是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另一个女人一样的声音从两撇八字胡子下发了出来。声调有点接近哀求了。

那人生着的一张小白脸,来琨心想,他娘怎么生了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货色。

看、看,看个屁,货……东西又不在我这里。

他本来是想说,货又不在我这里。

啊……啊。文管会的两位同志听了很愕然。但很快又察觉到来琨是在骗人。他摸到的东西怎么不在他这里?

那么东西在哪里?

在塘里。

在塘里?不可能吧?

什么不可能,摸起来时我就把它掼回到塘里。

来琨抬手朝老塘方向指了指。

侬要?侬自己去摸好了。侬又不是没生手脚!

来琨说这话的时候把头朝窗外撇了撇,眼角里流出的目光有些轻蔑和得意。

来琨同志,那这东西是什么样子的?你总还记得吧?

天黑,看勿清。

来琨同志,你可不能乱编啊!对于文物……播音员一样的声音稍作停顿,声音高亢了起来。

国家是有法律的。不管天上还是地下,发现了都属于国有。谁也无权私自占有。来琨同志,你可不要做违法的傻事。

放你妈的屁。我违法?我违侬娘咯牝法。

来琨显然是有点动怒了。砰的一声,他把门打了开来。

你们给我滚。来琨说。

来琨在老塘里摸到了九凤瓶的消息,一阵风似地吹进了施家镇居民们的耳朵。几天来,居民们都在各自发挥各自的想象能力,描绘着这瓶子可能是一件什么样的宝贝。是纯金做的?是银子打的?是玉石雕的……

怪不得老家伙入夏以来,天天都背了口棺材网去老塘里搅来搅去。原来大家还以为他是在兜龙虾。没想到他是在寻这件宝贝。他一定晓得那东西的底细。他的祖上据说是施家花园的花匠……

这是江北佬的儿子九末代的分析。他的分析应该说是比较全面和独到的。他讲的时候,有几颗人头像鸡啄米一样地表示赞同。

麦糊嫂是其中的一颗。

称她“嫂”不知是抬举她还是作践她。按麦糊嫂的年龄管她叫嫂子,应该说,对她是一种抬举。麦糊嫂的年龄是到了该去带带孙子、读读旧约的时候了。可她生性有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六十多岁了还跳得不够平静。东家丢了只胸罩,她会轧是轧非地凑上前去,帮助人家提供寻找的线索。西家拾了只皮夹,她会积极地要求由她来清点里面的钞票。完了,她还会抽出一张,叫人家请客买一包红山茶。她是不抽烟的。让人请客一包红山茶,说到底是一句明明白白的谎话。她无非是想给自己捞一份外快。

来琨年轻的时候就被人捞过这样的外快。只是被人捞走的外快性质有点不同。来琨始终不愿向人提起那件事情。但从那个时候起,来琨就不轻易地相信外人了。特别是某个女人了。做了光棍的来琨,看见某女人就要朝地上吐一口痰,再骂几声鼻音很重的:骗鬼、骗鬼。

女人自知理亏,也从未和来琨计较过。只是从此就没有了往来。

这几天,来琨在街上碰到熟人,和他打招呼的明显增多了起来。

来琨,早啊。

嗯。

来琨,吃过酒啦?红光满面的。

嗯。

来琨,江北佬个象棋蹩脚,饶伊一匹马,杀翻伊。

嗯。

实际上江北佬的象棋比来琨要好,来琨不但杀不翻他,江北佬反过来可以饶来琨一匹马。

这不,刚走了三盘,来琨差不多就输了三局半。有半局来琨是被吃掉了老帅之后又重新悔棋的。这盘棋江北佬说要算一局半。

骗鬼,骗鬼咯东西,侬咯兵啥辰光拱了我的车?明车暗马偷吃炮侬懂勿懂?

来琨大声地向江北佬强调着自己的游戏规则,脖子伸得比长颈鹿还要长。有个女人听到了他的喉咙,装着倒豆壳走了过来。

来琨哥,赢啦?赢了叫江师傅请客一包红山茶。

请个屁,贼骨头铜钿越多,门槛越精。

来琨一时没弄清刚才是谁在喊他。声音听来很耳熟。就像当年在老塘的柳树下听到的那样。来琨想,莫非是这个女人在和他说话?他抬起头来,不幸,他果然不幸地看到,和他说话的那个女人就是她。

那是在一个闷热的夏天。气象预报说,夜里晴到多云。可老塘的上空却突然地响起了雷声。雨,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躲都来不及躲地下了起来。来不及躲,他们索性就让冰凉的雨水痛痛快快地打在自己的身上。

骗鬼。来琨说。

你才骗鬼。女人说。

多少年以后,来琨回忆起那场毫无预感的大雨,嘴里面还嘎、嘎、嘎地咬出声音来。

“走就走!有牝咯了不起。骗鬼。”

来琨一时忘了对方是江北佬。江北佬有点疑惑地看着来琨。

你怎么连走两步啊?江北佬说。

我哪里走两步了?来琨说。

这一局,来琨输得更悲惨。纯粹吃了个剥皮将。

进入深秋的施家镇,天气还没有一丝凉意。秋老虎在肆意地横行——气温还在不断地攀升。我们可爱的来琨这几天火气也特别旺盛。文管会的那两个老兄三番五次地来找他的麻烦。让他趁早把那九凤瓶上缴国家。让他不要贪小失大、不要执迷不悟、不要引火烧身、不要以卵击石、不要以身试法……二位老兄一下子把肚子里的许多成语都翻了出来。让来琨自己去理解他们这番话的意思。来琨没有水平去理解他们那些成语的具体含义。他一口咬定,自己已经把东西掼回到池塘里去了。

狗日咯,晦气咯东西。

来琨的耐心毕竟有限,他开始破口大骂那两个文管会的同志。文管会的同志对来琨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也没有办法。人家到底还是受过教育的国家公务人员,修养好。不能和来琨这种人一般见识。遇到这种软硬不吃的钝头,最好的办法还是请示一下上级部门和领导。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主意一定,一份有关施家镇老塘地区发现珍贵文物——九凤瓶的情况材料很快被打印了出来。

关于老塘发现珍贵文物鸡血九凤瓶的情况汇报

XXX局:

最近,一个叫施来琨的本镇居民,在施家大花园老塘摸到了一只宋代的鸡血九凤瓶。该瓶属国家一级文物。文管会得知情况后,已多次派人上门向其宣讲国家有关文物政策,让其主动把文物上缴国家保管。但施来琨鬼迷心窍,拒不配合工作,还声称把文物抛回到了池塘中。据棒槌街群众反映,该人整个夏天来,以捕龙虾为名,在老塘周围……(以下删略)

加盖了大红公章的材料被火速送了上去。上级领导对这份材料非常重视。一个分管文教卫方面工作的副市长当即作了三条重要批示:

一、马上组织人员对老塘进行细致打捞。

二、必要时可会同有关职能部门,对施来琨采取强制措施。

三、要严防施来琨和文物贩子相勾结,转移或倒卖文物。

一批来自湖南、四川的民工已在老塘边上聚集了多日。他们在自己临时搭建的工棚内吸着劣质的纸烟,一边打着老K,一边相互打听着垃圾中转站开工的日子。他们是某建筑公司招来建设垃圾中转站的。因为老塘出土了宋代的文物,耽搁了他们开工的日期。对这些天来的损失,民工们正愁没地方去要他们的工资呢。听到有人要雇他们下塘去打捞一只什么瓶子,他们都毫不迟疑地接受了雇用。

老塘四周已围满了轧热闹的人群。各个职能部门的同志也纷纷赶到了现场。有文管、城管、公安……

江北佬的儿子九末代也扎着一根武装皮带,开着一辆边三轮赶来了。他是公安方面派过来的同志,算是到现场来维护秩序的。九末代执勤的样子很是严肃和神气。一个过路的老头走路看了一野眼,差点撞到边三轮的前轮,被九末代狠狠地瞪了一眼:寻死啊?

老头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地念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杀个人就像杀只鸡,鸡毛……

老头显然是误会了,他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凶杀案。人们在塘里找什么尸首、凶器之类的证物呢。

塘坎上、公路上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在急切地等待九凤瓶的出现。大家一次次伸长了脖子,一次次突出了眼珠,一次次往前拥挤。每个人都巴不得自己也跳将下去,和民工们一道摸个痛快。有个小女孩被夹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她的小脚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痛得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在无数的裤裆下面,小女孩子喊着要找她的妈妈:妈妈……妈妈……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把兴趣放在小女孩妈妈的身上。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老塘这边。谁也不愿意帮小女孩找一下她的妈妈。

并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横空出世。当一个个落汤鸡样的民工疲惫地爬回到塘坎上,人们的耐心到了极限。带着无比的遗憾,人们开始像败兵一样彻底溃退。叭的一声,有一只鱼泡不知被哪只皮鞋踩破了。地上,那个小女孩还没有找到妈妈,她还在伊嗒、咿嗒地抽泣。这时候有一个女人走了过来,拉起地上的女孩说,哭什么?妈妈又没有死。

面对一堆被殷勤的民工捞上来的破坛、破罐、痰盂、酒瓶……文管会的同志感到问题相当严重。他们在思考,来琨为啥要撒谎?九凤瓶明明已不在池塘里了。他偏要说,把它丢回到了塘里。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说不定来琨这会儿正靠在那张破旧的藤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喝他的糟烧,一边哼着小调在取笑他们呢?不会,不会!他没有这么笨蛋。说不定他已经带了九凤瓶潜逃到南方的某个城市,在宾馆里和哪个文物贩子在讨价还价呢……

事不宜迟,应该马上找到来琨,追回九凤瓶。

九末代打开了边三轮上的警灯,边三轮呼啸着朝棒槌街方向驶去。

事后,据麦糊嫂讲,九末代还是来迟了一步。昨天晚饭时,有一个剃着光头戴着一副宽边墨镜的人,找到了来琨的家里。那人拎了一只很大的密码箱子,看上去挺像电影中的杀手。当时,她有点替来琨担心。她装着倒豆壳的样子,到来琨的窗户底下听了一会。她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瓶不瓶的事情。她怕被他们发现,没敢出声就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家里。

麦糊嫂讲得不错,昨天晚饭时,是有一个神秘的人物在棒槌街上出现。那人后来到了来琨家的门前。笃、笃、笃地敲响了来琨家的门。来琨那时正盯着桌上的一碟花生米喝酒、发呆。听见有人敲门,他还以为是隔壁的江北佬找他杀棋。

开了门,来琨看到门外站着的不是江北佬,是一个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陌生的男人。

侬寻啥人?侬勿要敲错门?

没错,大伯,我敲的就是你的门。

我和你又不认识?你敲我门做啥?

大伯,你让我进屋说话好不好?

那人说着就自己闪了进来。闪进来时顺手还把门给带上了。关门时又往身后迅速地瞟了一眼。

你有屁快放,我没有工夫陪侬搭讪头。来琨说。

来琨想,自己肯定是又遇上卖假人参的。上回他贪便宜在一个陌生人手里买了两条人参。结果吃了拉了好几天的肚子。

大伯,我不是和你来搭讪头的。我是有一笔生意要和你谈。

谈个屁。你跟我做什么生意?我做的生意还在娘肚子里没有生出来呢。骗鬼。

来琨把最后二个字说得很轻,但那个人还是听到了。

大伯,我绝对不会骗你,我们明白人讲明白话。明白人做明白事。我和你直说了吧,我是替我们老板和你谈生意的。

你老板?谈什么生意?

对,我老板。我老板想收购你的鸡血九凤瓶。

九凤瓶?我有屁个九凤瓶。

大伯,你就不要瞒我了。这样吧,你出个价。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说话时来人放下了手里的那只密码箱。这才明白,那人不是来推销人参的。

是谁在嚼舌头,说我有九凤瓶?

大伯,你真的不要瞒我了。整个镇子的人都已晓得了,你自己还装什么胡涂?再过几天恐怕全世界人民都晓得了。你开个价,十万?十二万?总比你上交国家要好。

我晓得侬有铜钿,我跟你讲过了,我没有牝个九凤瓶。侬也勿要寻我的开心了。侬有铜钿,回去给侬爷娘买药、买寿材去。

你……你这老死尸,你怎么开口伤人?你不要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卖不卖随你便。不要到时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弄个人财两空进棺材。

那人说罢,气呼呼地拎起密码箱走了。

朦朦的夜色中,几只张狂蝙蝠从一幢幢老屋的房檐下飞来,掠过几个匆匆赶路行人的头顶。远处,一家卡拉OK厅的霓虹灯已经闪亮。霓虹灯勾勒出的一支形状怪异的麦克风和两瓣鲜红的嘴唇,在小镇的大街上显得无比的挑逗和生动。

一把操起四仙桌上的酒瓶,朝门上砸去。乒——乓,酒瓶子四分五裂的同时,他也重重地倒在了藤椅上。

九末代把三轮停在他自己家的隔壁——来琨家的门前。

一个不合时宜的画面突然切入,推迟了他敲来琨家大门的时间。那是一个小时候来琨背着他去老塘摘荷花的画面。老塘里的荷花很多、很密。可他偏要来琨背他去摘池塘中间最红、最大的那朵。来琨很是依他,就背着他下到了塘里,把他指定的那朵荷花给摘了回来。插在一个空酒瓶子里让他玩……

噢,该死的,又是瓶子。

一下、二下、三下……九末代敲起了来琨家的门。敲门声由轻到重,由缓到急。最后,由敲门变成了撞门。哗啦一下,门被撞破了。撞破的门就像一张被人撕裂的脸皮。

屋子里到处弥漫着酒精的味道。九末代趁机调整一下呼吸,深深地吸几口,九未代也喜欢喝酒。但很快他为自己的不轨行为后悔了。他嗅出这是一种价钿很贱的糟烧。自从他干了招聘警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沾过这种酒。平时,兄弟们请他喝的都是剑南春、五粮液之类的好酒。最差的也不会差到像孔府、古井那样的名酒。

有一只断了腿的藤椅,像喝醉酒似地歪倒在地上。地上全是屑屑碎碎的玻璃。几个空酒瓶子乱七八糟地躺在桌子底下。其中一个里面还有点剩酒。刚才的酒气可能就是从那个瓶子里散发出来的。九末代猛一起脚,踢了那酒瓶子一脚。那瓶子当、当、当地滚到了墙角的另一角。居然没破。

妈的。这是一个什么鸟现场。乱糟糟的?

九末代在提示自己。

酗酒?打斗?绑架?出逃?……

来琨一直没有露面,棒槌街上的居民对来琨的失踪深感意外。饭后茶余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唾沫四溅地议论着来琨。大家都为来琨感到惋惜:好端端的一个人,放着清白的人不做,怎么会这么傻气。为了一件身外之物,犯得着触犯法律吗?你逃得过初一,你躲得过十五吗?到时候还不是自己吃亏。

凉爽的秋风终于姗姗来迟地吹了过来。来琨在夏天里开始的故事,随着秋风的吹拂被渐渐地冷却淡忘。棒槌街一带居民纷纷用尼龙纸包好了自家的空调、电扇,等待来年又一个燥热的夏天。百货店里有一种叫“雅兰”的护肤霜开始脱销……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个需要静心等待和表层护理的季节。

在这个季节中,被延误的垃圾中转站工程也破土动工了。这是一个全镇人民盼望已久的民心工程。有了这个工程,施家镇离花园城镇的目标就为期不远了。民工们正挥汗如雨地向老塘里填倒土石。拉长的耳朵很快就失去了它的听力。

那是什么?一个正在扒土的民工指着塘心的一团东西说。

是只蛇皮袋。有人说。

是件衣服。又有人说。

啊!是一个人,是一个人!另一个人惊奇地说。

大家惶惶地用锄头把东西钩了上来。这是一具已腐烂得面目全非的死尸。死尸的身体蜷曲着,手里还死捏着一只圆口的夜壶。

公元1997年9月的某一个夜晚,在一场伤心的足球败仗之后。电视里插播了一条:

认尸启事

下午,在本镇的施家镇老塘中,发现一具无名男尸,身高1米70。年龄约64岁左右。上身没……

这是一种类似于播送晚间新闻的声音。它毫无痛感地穿过棒槌街居民们耳膜,飘散在施家镇日益缩小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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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水与江北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