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9 00:44张耀升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12期
关键词:阁楼天花板奶奶

张耀升

台湾南投人,1975年生。中学时受人之托买房地产书籍,误买张大春的《公寓导游》,从此进入小说世界,在阳台看见猫而读了爱伦坡《黑猫》,从统计系转外文系,大二辍学入伍,退伍后曾任公职,又任重金属乐团吉他手,再重回中兴大学读外文系。著有小说集《缝》。曾获台湾中央日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等。

如果要我抛弃与裁缝相关的比喻,我会说奶奶是一块汉堡的肉馅,上下夹挤着她的是阴暗、角落、发霉这些形而上的生菜与面包,难以下咽又丢不掉,于是只好摆在一旁任其酸臭。

白天的时候,奶奶喜欢坐在我们这家老字号西服店的柜台后面,客人挑选衣料时,她就在父亲的背后提出很多建议。

“要不要考虑双排扣?”或是:“麻料虽然轻,但是容易皱喔。”

父亲的身体被捆在保守强硬的西服线条框架下,以挺立的姿态、和善的表情拉回客人的注意力。大部分的客人会跟着父亲以不回应的方式将奶奶的建议变成喃喃自语,把她变成地震过后墙上留下的裂缝,一个视而不见比较令人安心的缺陷。

有时候我会以为奶奶是隔壁的邻居,家里总是没人理她,吃过晚饭她就顺着二楼的木梯爬回阁楼,隐身于天花板之上。

那个臭老人。父亲这么称呼她,在奶奶爬回阁楼后。

惟一面对面是吃饭的时候,奶奶会开启许多话题,例如:“上次那件喀什米尔羊毛西装的版型打得很漂亮。”或:“阿孙该读小学了吧?”

每当奶奶一张口,父亲就用力扒了一口饭到嘴里,让舌头与牙齿间没有运转的空间。

虽然沉默,父亲的眼睛像老虎一样闪着光,手抓鱼,嘴啃肉,而两眼紧紧咬着奶奶。

而后,有一天,父亲说阁楼的木梯卡榫松脱需要拆下修理,一拆便没再装回去,换来的是一天出现三次的工作梯,让母亲把三餐装在盘子里送上阁楼。母亲像是在喂食野兽,天花板一掀急忙塞入饭菜与换洗衣物,随即虎跃下梯,双手一拍撤梯离去。阁楼上的小厕所偶尔传来冲马桶与洗澡的水声,除此之外,家里不再有奶奶存在的痕迹,发臭的汉堡与破旧的家具被归为同一类,丢进阁楼里了。

父亲并不知道,要上阁楼并不需要工作梯,只要爬上衣柜,再用衣架顶开天花板,往前一跃向上攀,缩小腹,单脚勾着阁楼地板,就可以翻身而上。站在衣柜上往前一跳是一个可以让自己瞬间消失的神奇魔术,天花板的洞,通往异次元的缝隙,快过筋斗云与风火轮。

看着爬上来的我,奶奶笑嘻嘻地摸着我的头,像是选猪肉似的把我整个人拉高,要我转圈给她看,说我长大了,拍拍我的脸与肩。阁楼西边开了一扇大窗,夕阳红通通地涨满整个阁楼,曝晒在阳光下的奶奶,坐在飘舞的灰尘中,似乎没有父亲以为的那么臭。

她检视我全身的衣着,看到磨破的卡其裤,便兴奋地挪动迟缓的身体,坐到脚踏式的老式裁缝机前,穿针引线,要我脱下裤子让她缝补上面的破洞。阳光被嘎嘎作响的裁缝机的转轮切割成一片片的剪影,奶奶笑得眯起来的眼角泛着泪光。

为了让奶奶笑,我尽可能磨破衣裤,然后回到家,爬上衣柜,往前一跃,来到奶奶居住的古堡般的世界,让她乐不可支地责备我的顽皮。

那一天我磨破卡其裤后回到家,只见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奶奶四肢如麻花般卷在一起,躯干瘫软如泥躺在担架上。据说是执意要下楼跌了个空,摔落二楼楼梯再滚到一楼店面。父亲母亲、叔叔伯伯都围绕在身边,他们一个比一个哭得伤心,尤其是父亲,他声泪俱下地说:“妈!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从殡仪馆乘着棺材回到家的奶奶身穿寿衣。父亲看着奶奶脖子上的伤疤与骨碎筋裂后向外翻转的四肢,激动地对着亲朋好友说:“我不能让妈这样走,帮我把妈扶起来,我要帮她量尺寸,让妈穿得体面,我要用最高级的野驼羊毛作一件西服外套。”

母亲与大伯掩不住惊骇的神情,伸出颤抖的手扶起奶奶的尸体,奶奶的头软软地垂落在旁边,像是不屑地别过头去。量完尺寸后,父亲以坚定的步伐移到裁缝机旁打版剪裁,而母亲与大伯急忙奔到厕所,像是吃坏了肚子,泪流满面地呕吐。

长辈排队轮番哭过,一个个离开后,我走近祖母身边,看见她闭起的眼睛似乎张开一点点,嘴角微微拉开,像是一个笑容。

那天晚上,守灵的夜里,每一个人都听见了阁楼的脚踏式裁缝机传来嘎嘎的声响,先是隐约地埋在天花板中,再慢慢地传导到每面墙里,最后随着火光破墙而出,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烧金纸的母亲停止动作,父亲也噤声不哭。工作梯静静地斜倚在墙角,为了预防我擅自爬上阁楼,工作梯的两只脚被母亲用锁链锁起,偌大的锁链在金纸的火光中时隐时现。火光摇曳,金纸即将烧完,室内逐渐陷入黑暗,母亲急忙拆了一叠丢入火炉,突然窜起的火光把我们的影子夸大地浮贴在墙上,跟着缝纫机的转动声晃动摇摆,而我们却被定格在客厅里,奶奶睡在客厅的棺材中,化过妆的脸勉强盖着一层肉色,既苍白又红润,像退冰的肉块。我们的眼神由奶奶的脸移到天花板,却没人敢上楼去看,裁缝机的声响持续了一整晚,甚至在出殡后,阁楼里的裁缝机仍旧像是探测着风吹草动,把一家人由浅眠的梦里惊醒。

一家人都去看了心理医生,也服了药,每一个人又回到安稳无梦的睡眠里。一切经历被当作幻觉而遗忘了,只有我例外,偶尔会在半夜醒来,紧闭着眼,听着一整晚的轮盘运转声,想像奶奶一个人在上面,空转着裁缝机,针线不停地穿过空无一物的面板。

终于,我鼓起勇气爬上衣柜,在深夜里小心翼翼地拿着衣架顶开天花板,深呼吸后往前一跃。

没有月亮的夜里,阁楼内没有光,我循着声,摸着墙,避开废弃的家具走到裁缝机旁,突然,我感觉到一双冰冷而爬满皱纹的手摸上我的脸颊。

“奶奶?”我问。

看不见的手抚着我的脸颊,顺着手往上延伸,我勾勒出一个无形的脸在黑暗中点头笑着。

在漆黑的室内,伴随着微弱的啜泣声,我看见一双比黑暗还黑的手从我赤裸的肩上取下一件半透明蒙着微弱的光的衣服,那双手捧着那衣服在裁缝机上任由针头来回穿线补洞,最后再取下衣服套回我身上。

然后,我的眼前就不再是一片漆黑了。我清楚看见奶奶的身影,她穿着父亲替她缝制的深蓝色西服外套,简单而硬直的线条撑出了她整个人的精神,她摸着我的头,不停地哭。

“以后没有人会帮你补衣服了,你要小心,别顽皮,这件衣服破了就很难补了。”

“奶奶,你怎么了?”

她摇着头,没有回答我。

“奶奶,你还活着吗?爸爸他们都说你死了。”

她继续摇着头,只是每摇一次头身影就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此后,奶奶不再出现了,每次我爬上衣柜翻上阁楼,都会发现裁缝机比上一次积上更厚的灰尘,家人遗忘了奶奶的死亡而过着更幸福的生活,只有我变得不一样,我看见父亲身上除了西装与衬衫外,还有一件在黑暗中蒙着光的半透明衣服,上面像是虫蛀过,满是坑洞。

出殡的前一晚,我在家人都睡着后偷偷爬进棺材里,靠着奶奶的胸膛小睡了一下,奶奶的脸上浮着一层古龙水的香味,父亲亲手缝制的西服外套拉高了领子遮住了脖子上的伤疤,看起来非常体面。

昂贵的外套撑起了奶奶身上的线条,略驼的背不见了,斜而下垂的肩膀挺起来,小腹上方收起了腰身,手贴裤缝,脚跟收拢,野驼羊毛纤维细密,多层次的色泽浮游其上。我拉开衣领,发现父亲将缝线藏在内里,连着奶奶的皮肤缝在一起,将四肢与身体收紧靠齐,像把人偶身上的线拉紧,拉扯出一个挺立的睡姿,父亲缝制的是一件软滑艳丽的肠衣外套。

在接到第二十件深蓝色西服外套的订单后,父亲开始情绪不稳,任何一点小挫折都归咎于奶奶的冤魂在作怪,缝线脱落或衣料出现污渍就大声嚷嚷说这是奶奶来过的证据。

这次父亲不看心理医生,反而请来了道士。道士说奶奶的灵魂盘踞在阁楼,一只鬼压着一整间房子,所以不得安宁。他画了四张符,两张烧化后和在冷热水各半调成的阴阳水里,分别净身与饮用,一张贴床头,最后一张合着四方金纸烧化。

符纸被火焰吞化后父亲整个人瘫在椅子上,那一天他很安静,专心赶制客户的订单,家人都入睡后他还在忙。夜半时分我起身上厕所,路过父亲的工作室发现他手握裁缝的长剪刀对着墙上的影子发了痴,我背后的灯光映入工作室,里面散落一地碎布。

“爸,你怎么了?”我走上前问他。

“我剪死你这鬼影!”

他手握大剪刀,朝我墙上的影子猛剪,头发、脖子、胸膛还有手。

“剪死你!剪死你!”

我后退闪躲,他却追着我的影子过来,他看着墙上的影子,大剪刀直朝我剌,我抬手阻挡,手掌恰巧伸入剪刀的开口。

我的尖叫声吵醒了母亲,她急奔而出,一个箭步,对着发癫的父亲用力一踹,父亲手上的大剪刀跌落地上,母亲急忙将我送医,没有回头看痴呆的父亲。

在医院缝了二十多针回到家后,父亲以愧疚的眼神看着我,吃饭时总多夹一块肉给我,直到我手上的绷带解掉,他的眼神由愧疚转为好奇。

某天夜里,我被强烈的刺痛感惊醒,只见父亲蹲在我床边,左手抚着手上的疤痕,右手拿着针线,他说:“乖,别动,这两片肉没缝好,缝线外露很难看,我帮你弄个无缝针织。”

这一次,母亲被我的尖叫声惊醒后,叫来的是警车,警察把父亲的手押在背后,父亲双眼暴突,嚷着:“一定会缝得不留痕迹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父亲扭曲的脸上,我却看见父亲拖在地上的影子,它头垂向一旁,四肢向外翻转,身上到处都是剪刀剪下的裂缝,窗外渐远的警车灯一红一蓝扫过上面,影子慢慢缩起身体,像爬在肉上的水蛭,蠕动着靠向我。

影子吸走了台灯的亮度,在漆黑的房里逐渐成形,略驼的背与内缩的肩膀,那是奶奶,她挤着双眉发出老鼠般的尖笑声。

“奶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不停转着眼珠,抽搐的脸颊掀动唇齿,双手抱头说:“没办法,我忍太久了,没办法。”

她打着哆嗦,尖叫一声窜上阁楼。

事情过后,家里所有的剪刀与针都被藏起来,父亲像被阉割的狗,在桌椅间钻入钻出,找不到可以插入容身、心安歇息的位置。受不了歧视眼光的父亲开始长时间躲在阁楼上。

在这个父亲不存在的屋子里,我与母亲再次过起平静的生活,直到某天夜里屋顶上再次响起老式裁缝机的轮盘转动声。

我来到二楼,用衣架顶开天花板,只见父亲双手紧紧抓着一个黑影,脚踩缝纫机,将黑影往针头送。被针头刺过的黑影如沙尘散落一地,像漆黑的夜色淹没父亲双脚。父亲脚踩转轮,死命地刺破奶奶的黑影,而散落一地的奶奶化成一渠水、一面纱、一片黑,绕着父亲,把他缝入现实世界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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