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我们应邀访问台湾,在台湾大学举行的“台、琼两岸少数民族学术交流会”上,发表了《海南岛与台湾岛的树皮布和石拍的文化价值》论文,会上引起了讨论。会后第三天,当时与会的台湾“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嘉义县阿里山乡邹族人巴苏亚·博伊哲努(浦忠成)教授来探访,他带来了一顶树皮布帽子,并附了一段说明文字:“周伟民教授在研讨会上发表台、琼两岸少数民族历史上都使用树皮布的论文,深有感触,特将2001年在嘉义征集到的一顶树皮布帽子赠送周教授。浦忠成、2002年9月12日。”
我们为浦忠成博士的深情厚谊所感动。这顶树皮布帽子,我们十分珍惜,因为它记录了两岸学者之间的学术情谊,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两岛少数民族的久远的历史关系。
实际上,在中国典籍中早已记载了树皮布的存在。海南岛的树皮布与台湾岛的树皮布的发现与研究,对于研究两岛之间族群的血缘、地缘相互关系,更具有突出的民族学意义和文化价值。
树皮布又称榻布、答布、都布、纳布、楮皮布、谷皮布。在古代文献中所称的楮冠、谷布衣,就是由树皮制成的衣冠产品。台湾凌纯声教授在20世纪60年代曾经在《树皮布印文陶与造纸印刷术发明》一文中指出:“树皮布文化在中国的起源甚古,可能早至石器时代,与印纹陶同时存在,在用麻丝纺织之前,如在史前考古学上能找到打树皮布的石棒(stone-beater),则今分布在整个太平洋区的树皮布文化,可以假定是起源于中国的。”他的论断,在海南及台湾近年的考古发现中,可以证实。
首先,让我们了解中国典籍中所记载的海南岛树皮布:
(一)宋·乐史撰《太平寰宇记》卷一六九“儋州”条:
《山海经》曰儋耳,即离耳也……山岭为黎人,居其间号曰生黎……有刀未尝离手,弓以竹为弦,绩木皮为布,尚文身。
(二)《太平寰宇记》卷一六九“琼州”条:
有夷人无城郭,殊异居,非译语难辨其言,不知礼法,须以威服,号曰生黎,巢居深洞,绩木皮为衣,以木棉为毯。
(三)《太平寰宇记》卷一六九“万安州”条:
女人以五色布为帽,以斑布为裙似袋也,号曰都笼;以斑布为衫,方五尺,常中心开孔,但容头入,名之曰缌缏。
(四)元·马端临撰《文献通考》卷三三一“黎峒”条:
黎峒唐故琼管之地,在大海,南距雷州,泛海一日而至,其地有黎母山,黎人居焉。旧说五岭之南,杂夷獠,朱崖环海,豪富兼并,役属贫弱。妇人服缌缏,绩木皮为布。
(五)元·脱脱等修《宋史·蛮夷传·黎峒》:
黎峒,唐故琼管之地,在大海,南距泛海一日而至,其地有黎母山,黎人居焉。旧说五岭之南,人杂夷缏,朱崖环海,豪富兼并,役属贫弱。妇人服缌缏,绩木皮为布。
(六)清·张长庆撰《黎岐纪闻》:
生黎隆冬时取树皮,捶软,用以蔽体,夜间即以代被,其树名加布皮,黎产也。
(七)清·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广东》下:
黎人短衣名黎桶或即树皮布所制。
此外,像正德《琼台志》等海南地方志中也多有关于树皮布的记载。不过,内容大同小异,不再征引。上引第三项材料中说的“斑布”,指的是树皮布。史籍中最早记载树皮布的是《史记·货殖列传》,称做“榻布”,日本学者鹿野忠雄指出即南岛语中的Tapa。也有学者认为即唐诗中的“布”。这种斑布,是古代海南黎族服饰的特色,古代黎族衣服,开始以无纺织布即以手工拍打的树皮布蔽体,后来才进化到编织吉贝布。
德国人类学家史图博(H·Stabel)1931年和1932年先后两次到海南黎族聚居地进行田野调查,记录了海南的树皮布:
古时候,海南岛的布至少是用来铺设的那种,是用树皮经捣击后做成的,这件事是特别有趣味的。
他在注文中又对此作了解释:“作为证据,我要举出柏林民族学博物馆的海南岛搜集品中的传单,这是1909年成为博物馆的收藏品(I.D.32321,没有出产地的详细说明)。”由此可见,在1909年柏林民族学博物馆已陈列出海南的树皮布。
中南民族学院1954、1955年对黎族地区做社会调查,记录了番响村及儋州村两处树皮布,后者更为典型:
当他们的先祖住在南溪乡(符姓)或阜忙乡(陈姓)的时候,男子对鬃在后,上身赤裸,下体有一条由树皮打织而成的包卵布(前阔后窄)……
这是白沙县白沙乡的儋州村,这也足证树皮布的承传。
李露露1993年初和1994年初先后两次到海南岛的8个市县39个村落作了调查后指出,海南有树皮布;海南可以用来制作树皮布的树有黄久、构及箭毒树等。
关于台湾原住民族的树皮布及石拍,凌纯声教授及其女儿凌曼立在60年代有过系统的论述。凌纯声教授著有《树皮布印文陶与造纸印刷术发明》,凌曼立著有《台湾与环太平洋的树皮布文化》等研究著作。凌曼立说:“树皮布文化是环太平洋区的古文化特质之一,亦即是中国古代的榻布taba和稼布kaba,且与中国发展造纸术有直接关系。”
中国典籍上记载的台湾岛上树皮布如下:
(一)《太平御览》卷七八○“序东夷”条引沈莹的《临海水土志》:
夷州(台湾)在临海东南,去郡二千里,土地无霜雪,草木不死。四面是山,众山夷所居……能作细布,亦作斑文布,刻画其内,有文章以为饰好也。
(二)《太平御览》卷八二○引杜宝《大业拾遗录》曰:
(大业)七年(611年)十二月朱宽征留分还,获男女口千余人,并杂物产与中国多不同,缉木皮为布,甚细白,幅阔三尺三寸,亦有细斑布,幅阔一尺许。
(三)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郁永河的《稗海记游》:
渡溪后,过大甲社(即崩山)双寮社,至宛里社,御车番人貌甚陋,胸背雕青为豹文,男女悉剪发复额,作头陀状,规树皮为冠。
(四)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周钟的《诸罗县志》:
半线经上,多揉树皮为裙,白如,晓行以御湛露,则褪之。古羲皇绘像,腰缀木叶裙,番或有所自耶。
(五)乾隆十六年(1751年)傅恒的《皇清职贡图》卷三:
凤山县山诸毛等社(归化生番):男女披发裸身,或以鹿皮蔽体,富者偶用番锦哗吱之属,能绩树皮为布。
彰化县水沙连等社:番人身披鹿皮绩树皮横联之,间有著布衫者,番妇挂圆石珠于项,自织布为衣,善织染五色狗毛杂树皮,陆离如锦。
彰化县内生番:番妇针刺两颐如巾纹,能绩树皮为布。
淡水右武乃等社:生番倚山而居,男女俱裸或取鹿皮,缉木叶为衣。
我们把古籍中有关海南及台湾的树皮布的记录相互比较,大体相同。古代海南黎族与台湾“番人”的衣着,都是绩木皮为衣,绩木皮为布,如出一辙。现在,在先住民地区还可找到用一代代传下来的制作方法所制成的树皮布。半个世纪以来,海南岛不断发现树皮布。2002年3月底至4月初,笔者陪香港中文大学考古艺术研究中心主任邓聪博士、法国科学院苏尔梦博士及台湾陈仲玉教授到海南省陵水、保亭、白沙及昌江等县博物馆以及五指山市省民族博物馆作树皮布石拍的专题考察,都见到过树皮布或石拍。4月1日下午又专程到昌江县大坡村去观看黎族农民个人收藏的有槽石柏。在省民族博物馆陈列厅里,邓聪据考古经验,指出陈列品中的1个石拍误标为“有肩石斧”。因为看到多件树皮布石拍的实物,邓聪一路十分兴奋。
2002年8月17日,笔者在乐东县抱由镇佳西村委会的宽村作田野调查时,村长指认了该村可以用来做树皮布的大树,说是老人仍会制作树皮布。而在台湾,20世纪50年代凌曼立在花莲马太鞍社阿美族首开树皮布制作的调查记录,是台湾第一篇这方面的民族学调查报告,60年代后凌纯声的著作《树皮布印文陶与造纸印刷术发明》一版再版,在国际学术界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凌氏父女开创了对台湾的树皮布文化的研究,功绩不可磨灭。
树皮布的材料多以楮树的皮为主,过去也多以见血封喉树的皮作原料。远古时以植物纤维打制成的树皮布,轻易破损腐烂,考古人员在作田野调查时,很难找到这种树皮布的遗存,而打制树皮布的工具由木头或石头制成,木头的打棒亦容易腐烂,而石头制的树皮布石打棒(也称石拍)在海南及台湾出土,成为我们今天追踪研究树皮布文化的珍品。
在海南发现的石拍,过去被误认为有肩石斧,其实是有肩石拍,是制作树皮布的工具。邓聪于1997年10月在海南省民族博物馆首次发现陈列品中的两件石拍。接着于2002年4月再作一次考察,又发现了几处石拍藏品,如昌江黎族自治县洪玛坡遗址(太坡镇尼下村东2公里的洪玛坡)1963年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的有肩石拍。石拍完整,表面光滑,磨制工艺精细,拍左右两侧各有7至8条印纹沟,石拍总长22厘米,拍身长11厘米,把柄长11厘米,拍厚2.8厘米,拍肩宽1.5厘米。该县博物馆人员认为是制陶主要工具之一。经邓聪鉴定,这是制作树皮布的石拍。在陵水县、白沙县也发现了石拍。这些文物的出土,说明海南岛在远古时代早已出现了树皮布及其制造工具石拍。
邓聪认为,考古出土是静态的遗物,它与民族学活生生的资料如何互相印证,正是近年来民族考古学讨论的关键所在。1999年邓聪所发表的《台湾地区树皮布石拍初探》,综合讨论了台湾27处出土树皮布石拍遗址的资料。文中特别介绍台湾白水溪与中冷石拍。他指出,台南新营白河庄白水溪的石拍,是日治时期发现的。20世纪40年代鹿野忠雄在《台湾考古学概观》一文中,首次描述了白水溪出土的石拍,这些附有槽条的石器多半可视为制造树皮布用的打捧,1962年凌纯声认为白水溪石拍是一种制作树皮布的“装柄打棒”。中冷是继白水溪以后第二处出土复合型石拍的遗址,出土的“有槽石棒”是复合型的树皮布石拍,石器器身两侧的凹沟是装柄设施,一面的槽面有七条沟槽痕,另一面的槽面为素面光滑。至于器身上所有打击的痕迹,为一般树皮布石拍上所常见。邓聪还指出,近年台湾考古发现了27处遗址出土树皮布石拍,其中最丰富的如卑南遗址,已发现了为数不少的非常典型的棒状石拍。
关于树皮布的制作,台湾凌曼立在她的《台湾与环太平洋的树皮布文化》一文中,详细记载了她在花莲马太鞍社阿美族所见树皮布的制造过程:
这个制作过程,与笔者2003年10月2日在海南省昌江黎族自治县七差镇机告村所见的黎族符亚劳的制作过程大体相像。但没有在“两个割裂树皮圈之间破一直线”。
符亚劳先从山上砍来两段各1米多长的Khul:y55tsu:y55树的树干,然后用普通的黎家砍刀作工具。
第一步,先用刀在树干上端将树皮横割一圈,再在下端同样割一圈,然后用砍刀背部敲打树皮,让树皮慢慢松软并翻转过来。几十分钟后,树皮从树干上部翻转向下拉,剥下来,从里层翻为外层,外层的树皮却成为里层。
第二步,将翻过来的树皮用砍刀背拍打,使其更松软。
第三步,将翻剥下来的树皮拿到小溪里漂洗,并在溪中大石上用力拍打,树皮变成白色。
第四步,拍打干净后晒干,就可随意制作各类用途的树皮布。
符亚劳说,如果需要大块的树皮布,则要到山上选择大树剥皮制作;不过,不能把大树砍下来,而是在活树上剥皮。同样,在树干上要划断上下两圈,其他工序相同。
大约一个小时时间,符亚劳已完成了制作树皮布的全过程,我们把这段树皮布拿回来,作为藏品。
台湾花莲阿美族的树皮布制作,与我们在海南昌江县所见的黎族树皮布制作大同小异。
顺便补充说明,在符亚劳完成了细白的树皮布制作以后,他又砍下一段厚皮树的树干,从树干上割一圈,然后用刀往下划一直线,再用刀尖削出树皮。据他说,这厚皮树的树皮布,因为太硬,只能用作过水的槽或过水渠。
凌纯声教授在《中国古代树皮布文化与造纸术发明》一文中,创太平洋区树皮布文化起源于中国的新说,很有见地。笔者此文仅从海南岛及台湾两地比较而言,尚未涉及广大的太平洋地区。
两岛制作树皮布所采用的工具称石拍或石棒,均刻有槽纹,有的板面光滑,但大同小异。这些新石器时代的出土文物,很明显地说明几千年前台湾的先住民与海南岛的先住民有密切来往的踪迹。史式、黄大受著的《台湾先住居民》一书中指出:台湾先住民的族源是“百越”,台湾先住民的族源主要是(没有说完全是)祖国大陆华南地区的百越族群。当今学者们对两岛先住民们的同源问题,多有论证:
翦伯赞说:“台湾的番族(先住民),是百越族的支裔。”他们来台湾,“不在宋、元之际,而在遥远的太古时代”。
凌纯声:“台湾土著族至少可以说多数是远古来自中国大陆”,来自古越人。
林惠祥:“台湾的新石器时代人类(先住民),便应是古越人的一支。”
阮昌锐:泰雅族是我国古代古越民族之一,其居地可能在华南地区,可能是台湾诸族中来台最早的一族,因为泰雅来台时尚不知制陶,同时泰雅也保存了较多的古越文化特质。
史学家们从他们的研究中提出了台湾先住民在远古时代来自大陆南方古越族的论断,是从多方面进行考察的,海南的黎族至今还保留了许多百越族的遗风,台湾先住民也如是,我们这里仅仅就石拍的发现为例,作为两岛先住民在远古时代已是同族同宗的证据而已。
从树皮布的发现及制作树皮布过程的比较,见出两岛间的树皮布文化极其相似。因此,树皮布文化的发现,使我们对海南岛及台湾岛之间的先住民远古时代的文明,多了一层理性的理解和认知,两岛先住民之间在几千年前已经在衣饰文化及民情风俗方面有大量相同和相似的地方,彼此之间的血浓于水的关系在远古时代已经存在了。
石拍作为制作树皮布的工具,虽然是小小的出土文物,但却为人类学、民族学的研究提供了有力的证据,石拍在两岛上的相继发现,又一次说明了海南的黎族及台湾的先住民族在远古时代就活跃于万里鲸波的海洋,他们都是海洋文明的先行者。历史上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与两岛先住民几千年来在与大海搏斗中求生存与发展的英勇行为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