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盖朗群岛：法国最远的领地

马寿成

1893年元旦，法国护卫舰“厄尔号”的船尾，后甲板上靠近悬挂国籍旗的旗杆处，水兵整齐地排列着。他们举枪致敬，刺刀出鞘。随着军号吹响“升旗”的号令，海军上尉德尔松庄严宣布：凯尔盖朗岛的土地，从此将被法兰西的国旗所覆盖。与此同时，舰上炮声隆隆，21声巨响在小岛的冰川之间回荡。凯尔盖朗，这个位于南纬，50°左右的小岛，经年只有狂风光顾的荒野之地，这个企鹅、海象和海豹的天堂，成为距离法国本土最远的一块领地。

南大洋上的一片荒野

1771年，路易十五任命伊夫·凯尔盖朗一特雷马克去南大洋搜索传说中的南方大陆，后者于是率“命运号”和“飓风号”两艘船结伴而行。1772年2月13日，凯尔盖朗的船队抵达一块地图上从未记载过的陆地。当时海面上恶浪滔天，“飓风号”上两个军官冒着生命危险登陆，宣布了对这块陆地的占有——当然是按照当时的惯例：把记载着发现这块陆地的日期以及发现船只名字的文件、几块铸有法兰西君主头像的金币塞进一个瓶子，用铅封住瓶口，然后把瓶子或牢系在岩石上，或埋入地下。在完成这些任务之后，船员们三呼“国王万岁”，并鸣枪三次。

回到国王身边，凯尔盖朗汇报说：他发现了一块天堂一样的陆地，把它称做“南半球的法兰西”。按他的描述，“这块陆地有肥沃的土地、茂密的森林、各种各样的矿藏，还生活着皮肤黝黑的居民。”然而，凯尔盖朗所编造的谎言次年就被揭破，他本人被路易十五投进监狱。事实上，这块位于著名的“魔鬼西风带”(注：指南纬40°～50°的海区，因终年吹拂猛烈的西风而闻名)的小岛，一年中倒有300天的时间被狂风涤荡。岛上风速之大，连苍蝇和蝴蝶都被迫在进化中放弃了翅膀。下雨时，雨脚横掠过地面，浪花冲天而起。这里根本不适于居住，更不适于开发。

如果不是库克船长的厚道，凯尔盖朗的名字恐怕早已被时间所淹没。这位英国航海家在1776年驶入小岛的“圣诞港”进行考察，他写道：“这是一个不大的小岛，土地贫瘠。为了恢复凯尔盖朗先生的荣誉，我用他的名字命名这个小岛。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我肯定采用‘荒野之岛这个形象的叫法。”

饱受开发者诅咒的小岛

凯尔盖朗岛最早的“居民”是海上的遇难人。一些侥幸得救的遇难者这样回忆他们在岛上的痛苦经历：他们靠猎杀海象获取肉食和脂肪，剥下它们的皮毛裹在身上，并且覆盖在栖身之处的外面遮风蔽雨。他们拾取企鹅和信天翁的蛋，煎着吃。至于蔬菜，岛上只有一种野生甘蓝可以选择，食用它，可抵御坏血病。在整个19世纪，这一带海域只有美国和英国的捕鲸船来来往往。那些勇敢的船员同时也是当地生物悲剧的制造者，他们猎杀鲸鱼和海象。人们估计，那个时代死于捕鲸矛之下的海象超过100万头。战利品被船员肢解，它们的脂肪被切割成30厘米见方的大块，在船上或在陆地上被熔炼，直到今天，岛上仍可见到为数不少的巨大熔锅。那些海象的重量可达3吨，脂肪占到体重的一半。很快地，岛上有限的树木随着捕鲸者的疯狂砍伐，消耗殆尽，木炭变得稀缺。接下来，岛上的企鹅便成为无辜的牺牲品，它们先被捕鲸者用大棒打昏，然后被充作燃料以提炼海象脂肪。有时，捕鲸人会在岛上盘桓两到三年，他们个个蓬头垢面，身之所披，足之所履，是除净血肉和脂肪的兽皮，猛一看就像史前时代的野人。

19世纪末，凯尔盖朗岛成为连接欧洲与澳大利亚航路的必经之地。凯尔盖朗岛上建起煤栈，成为过往船只补充燃料的场所，这使它身价倍增。尽管1885年柏林刚果会议上规定，殖民者对非洲海岸岛屿的主权要求应以该岛有其公民居住为前提，但法国官方还是在1893年宣布了对凯尔盖朗岛拥有主权。随后，凯尔盖朗岛迎来一股开发的小热潮。最先对凯尔盖朗岛动脑筋的是来自勒阿弗尔的船商博西埃尔兄弟。他们从英国人开发南大洋海岛的经验中得到启发，遂与法国政府签下为期50年的合同，决定在岛上放牧绵羊赚钱。博西埃尔兄弟缺少资金，便上演了一出空手套白狼的好戏。他们与挪威一家捕鲸公司合作，允许他们猎鲸时使用凯尔盖朗岛，条件是从中提取5％的利润。接下来，博西埃尔兄弟购买绵羊并建起牧场，他们还在圣保罗岛(注：凯尔盖朗只是这一带海域中面积最大的岛，周边还包括数个小岛，均属法国领土)建起生产龙虾罐头的工厂。然而由于伙食恶劣，第一年岛上就有4个布列塔尼人死亡。第二年，又有30个马达加斯加人死去。博西埃尔兄弟的投资惨遭失败，失去了在岛上继续经营的特权。

在为期不长的开发史上，这块位于地球最南端的陆地总是饱受投资者的诅咒。1871年，来自法国领土留尼汪岛的一家人登上凯尔盖朗岛东北的阿姆斯特朗岛，他们为小岛带来牛群。由于气候过于恶劣，这家人随后放弃了开发的打算，把牛群丢给大自然，让它们自生自灭。令人惊异的是，这些家畜竟然成功回归大自然的怀抱，它们重新变成野牛，到1987年时数量竟达到2000头之多。为保护岛上的生态平衡，人们不得不杀掉了其中的3／4。

1950年，法国决定在岛上建立气象观测站。为了明确法国对凯尔盖朗的主权，政府需要在岛上实施行政管理。1955年，法兰西南极地行政区正式成立，这块领土以自治方式管理，地方长官直接听命于政府部长会议。从那个时候起，凯尔盖朗岛和它周边的阿姆斯特朗、圣保罗和克罗泽群岛一起，成为科学研究的基地。

岛上居民：一个特殊的群体

如今在凯尔盖朗岛生活的一百多人有一个专门的称呼——“越冬者”。每年，补给船给岛上带来十多位换班的科学家、技术人员，还有极少的旅游者。凯尔盖朗的补给全都通过海运，岛上的生活条件与半个世纪前建站时几乎没有区别。前往凯尔盖朗工作的人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志愿者，他们必须有很强的心理调节能力、极强的能动性，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和工作。在凯尔盖朗的行政中心弗朗西斯港，大约50间由预制构件搭成的建筑群像一片工地，望过去满目苍凉，让人油然而生凄清之感。有人把这里形容为巨大的冰窑，只有当宴会桌上酒瓶渐渐倒空的时候，人们才能感到一丝暖意。

由于卫星信号无法覆盖高纬度地区，岛上没有电视。从前，岛上居民聚在一起观看16毫米电影，一部电影有时会循环放映50遍，直到大家对片中的对白倒背如流。今天，各种电影资料供居民选择，图书馆随处可见，藏书丰富。然而岛上通信的绝大多数依然仰仗传统的漫漫邮路。岛上并非没有电话，但对那些每月只拿800欧元的志愿者来说，话费显然过于昂贵。在直升机送来的邮包里，总有一些信件的封口上特意注明“直到某某时刻才能开启”的字样。于是，这些信件被主人锁在柜子里，直到圣诞节或是生日时才被打开，慢慢咀嚼其中饱酿的感情。

生活在凯尔盖朗岛的人，常用“岩石一样的汉子”来形容自己。他们在这个独特的环境下生活、工作，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情感。尽管对这里艰苦的环境叫苦不迭，却发自内心地不愿放弃在这里的生活，而且为自己成为凯尔盖朗的一员而感到骄傲。在枯燥的生活中，他们逐渐形成自己特有的一套词汇和习俗。比如说，把细木匠叫“棍子头”，把电工叫“线头”。年复一年，许多习俗随着旧人离去新人到来而渐渐发生变化。去年国庆节时，岛上的军人列队游行，一些年轻的志愿者对他们抱以嘲笑，大声喝着倒彩。可是到了今年，新来的志愿者们已经向岛上的军士长提出接受队列训练的请求。

顽强抵御人类侵蚀的天堂

凯尔盖朗岛，还有它周边的阿姆斯特朗岛、圣保罗岛和克罗泽群岛，大概是地球上改变极微的几块陆地的代表。因此，凯尔盖朗岛成为科学家研究原始生态极佳的天然实验室。科学家来到凯尔盖朗，或驻扎在弗朗西斯港大本营，或是分散到岛上六十多个研究点，接连好几个星期去搞他们的研究。那些看起来像窝棚一样的研究点，每处都备有床铺、厨房、卫生间，还有暖气设备。然而，人类活动难免给凯尔盖朗岛带来影响：人们不断把外来物种带上小岛，已经影响到岛上的生态平衡。

1874年，为了能在下次航行时在这里补充肉类，英国人首先把兔子带上凯尔盖朗岛。兔子在这里表现出极强的适应性，它们毫不留情地摧毁着岛上稀疏的植被。1956年，两只猫被送上凯尔盖朗，为的是对付兔子和遇难者无意中带上小岛的老鼠。结果，这两只猫开始在凯尔盖朗岛飞速繁殖，现在大约有4000～6000只生活在岛上。与人们预料相反的是，猫并没有把兔子和老鼠当口粮，只在冬天捉些兔子，为的是填充洞穴，抵御岛上的严寒。天气暖和起来，猫便开始捕食雏鸟，一个夏天竟可以吃掉上百万只雏鸟。兔子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猫又给居民带来新的烦恼。

到1960年，凯尔盖朗的居民尝试向兔子注射家兔粘液瘤病毒(注：一种只在兔类中流行的传染病，对家兔危害很大)，以达到绞杀岛上野兔的目的。可是兔子体内很快产生了抗体。后来，居民利用直升机又在岛上撒播毒饵，这个法子对圣保罗这样的小岛非常有效，那里已经5年没有见过兔子的踪迹，但对凯尔盖朗这等面积的岛屿，投毒的办法还是不能奏效。

岛内生态环镜已然如此，其外海生态保护问题也不容乐观。自从加拿大宣布200海里专属经济区(注：在宣布专属经济区的海域，沿海国享有对其自然资源的专属权利及其管辖权)之后，原先聚集在纽芬兰岛周围捕捞鳕鱼的一部分渔船只好移师别处。法国由于在全球范围内拥有众多岛屿的主权，其专属经济区的面积在世界排名第三。凯尔盖朗岛、克罗泽群岛、阿姆斯特朗岛、留尼汪岛等分布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上的众多岛屿，使法国占据了大约1700平方公里的捕鱼区，面积相当于七个地中海。为了保护专属经济区的渔业资源，法国政府采取配给许可证制度加以管理。2003年，分配给凯尔盖朗及其周边小岛的捕捞定额是370吨龙虾和6400吨一种名叫legine的海鱼。后者在日本非常受欢迎，每公斤可以卖到9欧元。

然而，凯尔盖朗岛丰富的渔业资源令人垂涎。一些违禁捕鱼船时常鬼鬼祟祟在这一带海域出没，捞去了超过定额两倍的鱼虾。为打击违禁捕鱼，法国不得不出动驻扎在留尼汪岛的护卫舰和巡逻飞机。违禁渔船的出现还增加了这一带海域的不安全因素。在那些违禁渔船上，船主像黑奴贩子一样苛待船员。那些终日在海上飘泊的船员不但工资极低，而且常常填不饱肚子。1990年，负责给凯尔盖朗岛运送补给的班轮在海上发现一艘失去控制的违禁渔船。船员因为船主的虐待而以暴易暴，他们用砍刀和斧头杀死了七个人。船长和两个高级船员被匕首刺死，抛尸大海。剩下四个受害者被绑进船上的冰库，和金枪鱼冻在一起。摆脱疯狂捕鲸者的这个南大洋天堂，如今又被时有飘出的血腥味所玷污。

尽管如此，凯尔盖朗仍能以其特有的恶劣环境顽强地保护着自己的贞节。这里虽时有旅游者驻足，却因为简陋的接待设施，每年只接待不到60个观光客。和每年遭受7万游客践踏的加拉帕戈斯群岛相比，凯尔盖朗岛已经相当幸运。在这块法兰西国旗覆盖的土地上，伊夫·凯尔盖朗—特雷马克两个多世纪前领教过的狂风依旧终日呼啸，继续显示着小岛桀骜不训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