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生 管燕草
张一秋和章羽茗
管新生
张一秋和章羽茗见面的那个下午,天有些阴阴的,好像很快就要下雨的样子。
他们见面的地点是本县———当然也可以说是本市,因为两个月前这儿也享受到了“撤县建市”的阳光普照,不过当地人士还是习惯了称谓“本县”怎么怎么的,那么姑且就按这么个定向思维说下去———本县最有名的“红楼饭庄”。
张一秋和章羽茗走进红楼饭庄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据那位将他们分别引领到座位上去的大堂小姐说,张一秋比章羽茗早到了几分钟,当时她一见到张一秋的脸色心里就微微发毛,张一秋的脸色发红,不是那种很鲜艳的红,而且额头也红,甚至连脖颈上那一圈精精的皮肉全都给染得红了个遍。
大堂小姐很职业地判断他很可能已经在外面喝过了酒,而且是那种很上脸的酒。
章羽茗姗姗来迟。他的脸色比张一秋更为可疑,清一色的发青。脸是青的,鼻是青的,连那目光也是青的。大堂小姐更不敢怠慢,连忙堆起一脸很有亲和力的温柔笑容迎了上去。
大堂小姐知道这两位今天一定有故事。以前他们也曾不止一次地来过红楼饭庄用餐,但都是一脸的春风得意,而且还时不时地喜欢和大堂小姐来上那么几句不荤不素的调侃。
其实,红楼饭庄的每一位小姐都十分清楚张一秋和章羽茗是县剧团的头牌人物———一对风流倜傥才气横溢的导演。前几年,他们联手执导的一部地方戏一不小心唱红,县里的那几份八开的报纸就几乎把他们捧上了天,说他们是本县走向全国的未来大牌名导演。
大堂小姐不太清楚文人圈子里的故事,往常看着他们有说有笑来,有笑有说去,今天却见他们一个只顾自个儿一个劲地抽烟,另一个则一门心思地仰靠在椅背上双眼盯着天花板发呆,便知道这两人今天一定有事。
张一秋和章羽茗果然有事。
只是大堂小姐永远也不知道,他们所有的事情归纳到底只缘两个字:女人。
说“女人”有点过份有点大龄化了,其实那是一个名叫时小红的女孩。
时小红很年轻,年仅二十左右,是三个月前来到他们剧团的一名花旦。
时小红名副其实地是一名“花旦”———她的容貌,她的身段,她的一颦一笑,一转身一扭腰,都能唤起无数男人心猿意马的胡思乱想。尤其她的那一双丹凤眼,绝了,能传情,会说话,可勾魂———勾的全是男人的魂。
张一秋和章羽茗不但是男人,而且年轻,全都是超过了法定婚龄的分界线却又偏偏没能找到另一半的年轻男人。时小红的出现,实在是意味深长。
三天后,“闻香识女人”的张一秋再也忍受不得相思的煎熬,决定去一诉衷肠了———他找的不是时小红,而是章羽茗。
他们原本便是同一所艺术学院的同班同学,又在同一时间段一同来到了同一家剧团,担任同等级别的导演,知根知底,无话不说,资源共享,秘密互通。这等的相思之情非章羽茗如此这般的同道中人不足道也!
穿过了剧团的一条长长窄窄的走廊,张一秋推开了章羽茗在团里栖身的宿舍之门。
那门原本是虚掩着的,一脚踏进去,张一秋一时便呆了,一动不能动了。
他捕捉到了一组至关重要的关键词:“谢谢你时小红,那就这样说定了,明晚六点一起去欣赏张艺谋的《英雄》,不见不散!拜拜!”
章羽茗是在关上手机的同时看到张一秋的,不觉微笑着问道,“一秋兄,有事吗?”
有事吗?此情此景,还能有什么事?有什么事也什么事都没有了!
张一秋略略镇定了一下,“没事……你刚才,好象是在和时小红通电话?”
微微的诧异掩不去一脸的春风得意,章羽茗淡淡一笑:“你都听见了?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想约时小红一起出去看场电影罢了,接下来再看看有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一秋,不是我要说你,你也和我一样,都老大不小的了,对个人问题也得抓紧了,如果我没有看走眼的话,我知道你对时小红也有一点心动,也有一点感动,其实这都不重要,心动也罢,感动也罢,统统不如行动!”
张一秋把一口冷气叹在了心底,他明白自己终究是慢了半拍,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于是便没理章羽茗的茬儿,胡乱扯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废话,便匆匆离开了。
只是,当他走过电影院门口,看着那巨幅的《英雄》电影海报时,不觉停下脚步愣愣地看了半晌。
十分钟以后,他推开了电影院经理办公室的门。他不但认识经理,而且还好几次无偿地给过他免费的戏票欢迎前往观赏。
当他接过经理递进来的两张电影票时,也顺便收下了经理那两句极富人情味的题外话:“张导,今天是《英雄》在全国公映的第一天,票子很紧张的,不少头头脑脑们都打电话来要票,一般的人我只能给他们明天的票了,就连你们剧团的那位导演章羽茗,我也只能给他明天的,没办法。你嘛当然是今天首映的票啰,不过实话实说,这给你的保留票,原先是给县里管宣传的一位领导的,刚才来电话说他开会来不了了,你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
张一秋当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了,这大概算是对他以前,更包括以后应该向他输送免费戏票的潜台词。
他言不由衷地捧了那位经理几句,便走出了电影院。
他看了一下表,距电影开场还有四十分钟。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手机,直接拨响了时小红的手机。
在时小红接了电话之后,他直截了当地邀请时小红观赏四十分钟之后的这场电影。
言词诚恳,话语得当。
他没有提章羽茗明天也请时小红看同一场电影的事情。
那是属于低智商的行为。
而且,他也有一点点把握———早一天看,肯定比晚一天看更能说明自己的身价和档次。起码,在这个不太大的县城里是这样。
而且,时小红这样的女孩不会不在乎这一点。
果然,时小红仅仅犹豫了一分钟,便答应了。只是拖了一句尾巴,说看来自己是来不及吃晚饭了。
张一秋恰到好处地追补了一句:没问题,我会给你买好点心的。
时小红是在一阵满意的笑声之后关掉手机的。
张一秋明白自己成功了。
“先下手为强”,从来就是人生的至理名言。
章羽茗的那句话终究是对的:“心动,感动,统统不如行动!“
张一秋现在终于开始行动了。
他去买了那种女孩子很喜欢吃的“热狗”。这是县城眼下最为时尚的一种食品,而且也只有一家商店供应。据说,这是近年从沿海大都市引进的舶来品。
接下来,张一秋和时小红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一个多小时的影院享受。张艺谋,梁朝伟,张曼玉,陈道明,章子怡,甄子丹,大牌明星如太阳一般耀眼;大红的场面,纯黑的场面,金黄的场面,镜头语言如大江东去一般抢夺眼球;谭盾的音乐,杜可风的摄影,程小东的武打设计,超霸组合如急风骤雨一般撼人心灵。
所以,张一秋在如此精彩的时间段里什么也没来得及做。
没有春风似的情话。
没有热烈的亲吻。
没有缠绵的抚摸。
惟一的一次,是不经意之间碰了一下时小红的手。
软软的。
暖暖的。
柔若无骨。
虽然是偶然的,仅有的,但绝对是有触电一般感觉的。
已经足够。
欲速则不达,张一秋对第一次的约会原本就没有抱有太多的奢望。
张一秋的确心满意足了。因为关键并不在于进展的速度,而在于终究领先了章羽茗一步。
电影散场,已是日暮时分。张一秋买来给时小红聊以充饥的那包“热狗”,也很历史地在时小红涂了唇膏的嘴巴后面的牙齿咀嚼下完成了历史使命。
尔后,张一秋便以十分优雅的步履,陪伴着时小红穿过了华灯初上的县城里白天最为繁华的那一条大街。
张一秋知道,他与时小红肩并肩地穿越这一条大街意味着什么———大街两边的人行道上,隔不了几步便是一辆悬挂着一盏大电灯泡的排挡推车,四周则散乱地排列着几张桌桌椅椅,然后就有那些点了几碟菜要上一瓶酒的食客们端坐下来品尝一把,同时他们也将一天工作的疲惫溶入那一杯杯起劲地冒着泡沫的啤酒杯中去了。
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在于那些食客。张一秋很清楚地知道,剧团里的有些人总爱在这么个时辰这么个场合喝上这么个几杯的。
现在,他眼角的余光已经准确无误地扫描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那在对饮的一男一女,一位是剧团的“头一把手”的王团,另一位则是青衣陈嫣然。而那独斟独饮的,则是琴师老李,只见他伸出去的筷子头在三五菜碟上一点一点的,和他在演出时几乎没什么差别,都是有板有眼的。
好了,这几位的神情动作忽然全都有了变化,停下杯子的停下了杯子,扔掉筷子的扔掉了筷子,眼珠儿统统不再被面前的菜肴酒杯勾走了魂,而是齐刷刷地转向了自己和时小红。
张一秋有些得意地笑了,明天,剧团里准会一窝蜂似地传遍了他和时小红的艳闻。
那样,岂不是很好?
可惜,张一秋还没来得及笑出声音,突然便有一个人影站在了他们的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张一秋几乎没看清这个人的脸,便知道非章羽茗莫属!
章羽茗看来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完全是不成熟地从路畔的排挡摊位脑子一发热冲了过来的。
具体的表现便是他的问话纯粹是那种很初级阶段的:“你们……呵,上哪儿去呵?”
张一秋还在犹豫,时小红已经一口揭开了谜底:“刚看完《英雄》电影……”
一话落地,章羽茗脸色已然大变:“《英雄》?这,时小红……我们明天……”
时小红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不去了,再好的电影看第二遍,也会趣味索然的……”
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时小红的脚步没有停顿,张一秋的脚步自然也就不会停留了。
章羽茗就是如此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不,这时候看到的只能是他们的背影了。
张一秋是在时小红临时租赁的居住地那栋楼房前和时小红很礼节地挥手告别的。
只是,在告别了之后,张一秋久久地不敢回过首去。
他有些怕。
他怕看到尾随其后跟踪而至的章羽茗那一张愤怒得肯定变形的脸。
还有那一双会喷出火焰的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地回过身去。
没有。
什么也没有。
惟有远处的风,在摇曳着远处的树,传来了一阵远远的“沙沙”声。
第二天,张一秋也没有见到章羽茗。直到一个星期之后,他才听到了一件事。那是一件足可以震动整个剧团的大事。
张一秋完全是在无意之间撞破的。
那时正是日近黄昏,点点夕阳染了剧团那座年代久远尽是斑驳的排练房一身胭脂。
走近了,忽然听到有人在排练房里大声地说话,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张一秋隔着玻璃窗朝里面看了一眼,顿时就有些吃惊,那背对着窗外而坐的两个人影,不正是章羽茗和时小红吗!而且,他们坐得又是那么近,几乎是肩挨着肩了!
只有这时,张一秋才看清了大声说话的那个人是章羽茗,因为他不但在说话,而且还伴随着幅度很大的手势动作。
他在说些什么?
不知道。
他与她为什么来到这排练房内?
不知道。
但有一点张一秋是知道的。那就是打从看了《英雄》电影之后的这些日子里,他并没有能立竿见影地成为时小红心目中的《英雄》,更没能确立“白马王子”的地位。
虽然一时见不到章羽茗的人影,但他却随时随地地出现在时小红的那架很时尚的手机中。屡屡在铃响之后,时小红就当着他张一秋的面公开与“章导”对话,由于时小红说的话极少,手机中章羽茗的话极多,在时小红“嗯嗯”“好好”“对对”的台词中,张一秋一时倒也无法揣摸他们终究在唱哪一出戏。
现在更好,他们索性摒弃了手机那一层有限的障碍,直接在这排练房中脸对脸面对面地进行零距离对话了,而且章羽茗竟是如此慷慨激昂神采飞扬!
可是,也不对呵,这时小红怎么就不发一声了呢?不但不发声,而且连肩膀也开始一点一点地抽动起来,最后竟是双手掩面,发出了呜呜咽咽的悲切之声!
这章羽茗也太他妈的欺人了!人家时小红是个娇娇滴滴温温柔柔我见犹怜吹弹得破的花旦,又如何当得起你一米八0个儿的章羽茗这等夸张的高声大喊?这不,唬得人家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吧?你章羽茗算是个什么破玩艺儿!
张一秋头脑一个发热,转身一个大步便闯了进去:“你们……呵,在干什么哪?”
在说出这么一句软弱无力的话语时,张一秋冷不丁发觉自己也几乎跌到了和当时从大排挡摊位上冲出来拦他的章羽茗的那种地位,完完全全扮演了同一个不尴不尬的角色!
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完全是不成熟的一时冲动。
因为在张一秋开口发问的同时,他突然发现了章羽茗和时小红的膝上全都摊放着一大摞厚厚的剧本!
果然,时小红在以一个优雅的花旦动作拭去了眼角的一粒小小的泪珠之后,轻描淡写地朝他挥了挥手:“章导为我度身定做了一个剧本,女主角的命运……让我流泪了……”
剧本?张一秋大惑不解的目光转向了章羽茗。章羽茗完全没有那个晚上自己那般置身度外没发一言的气度,而是踌躇满志地笑了一笑:“团里不是要在今年推出一台大戏吗?当初我报的就是这么一个选题……”
那么这剧本,是你编剧的?
张一秋忍了忍,终于没能忍住,还是问出了这么一个很有点儿冒傻气的问题。
“是我特地邀请外团的一位编剧写的,不过是我的创意。”
没等章羽茗把话说完,张一秋已经转身走了。
他这一走就走进了团长办公室,王团正坐在那儿喝茶抽烟看报纸。于是,一切都清楚了,省里拨下了一笔款子,要剧团准备一台剧目参加省里的戏剧汇演,传统大戏现代大戏都可以,章羽茗的这一个剧本是现代剧,按行当属花旦戏,连剧名也很现代:《眼泪是蓝色的》。剧本写得不错,但上不上还没最后定夺,接下来要看你这一位张导有戏没戏了,没戏的话,就上那一位章导的现代戏。
王团的话无疑是一针兴奋剂。张一秋当即应战:行,等我的戏吧!
接下来的十余天,张一秋忽然也一如早些时日的章羽茗一般,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张一秋开始泡上了图书馆。他没有编剧行当的朋友,剧团里的那几位老编剧也已经老朽得退休的退休养老的养老去了,所以他只能“本本主义”地上图书馆来找剧本了。
皇天总算不负有心人。当张一秋把眼睛里的盈盈水分统统熬夜挥发成了缕缕血丝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一台绝对优秀的传统花旦大戏:《追鱼》
《追鱼》的版本很多。几乎是天下有什么剧种,地上就有什么版本的《追鱼》。张一秋最后选定的是大腕级的那一种———田汉安娥夫妇出任编剧的发表在50年代后期《剧本》杂志上的那个版本。
张一秋决定好好给时小红谈谈《追鱼》。
剧本好,心情也好,那么,谈剧本的氛围和环境也一定要好。
一个很晴朗的下午。有微微的和风,有暖暖的阳光,还有排练房浓浓的独特氛围。
张一秋开始向时小红说戏。
说着说着,两个人渐渐全都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当说到那鲤鱼精为了爱情而宁愿牺牲自己几千年的修行变为凡人的时候,时小红由感动而激动,由激动而大恸了!
天哪,张一秋忽然又见到了那似曾相识的一幕。
时小红先是抽起了鼻翼,接着抽动了双肩,最后则是两手掩面,大声抽泣起来!
一样的地点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场面一样的情景,张一秋陡然回过头去紧紧地盯着了排练房的大门———当时,他就是在这个时辰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的!
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
既没有猫也没有狗更没有人闯进来,惟有时小红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呜咽声在偌大的排练房里回荡着。
章羽茗情理之中又出乎意外地没有出现。
很好,那就请你“章导”安安静静地走开,不要前来打扰吧。
尤其是当时小红放下了手中的《追鱼》剧本,说出来的那第一句话便让张一秋热血沸腾:“张导,如果你不嫌弃我,能让我担任女主角话的话,我一辈子都会从心底里感谢你的!”
张一秋极其认真地看了看时小红的眼睛。时小红的眼眸中正升腾着一股热烈的火焰。
那是可以燃烧一切的熊熊大火啊!
张一秋浑身的血液也一下子从头顶心到脚底心呼呼地燃烧了起来。
可是,张一秋永远没有料到,这熊熊燃烧的满腔热血却让一句冰冷冰冷的话语几乎给浇灭了:“团里今年只能上一部大戏,省里拨下的只有这么点儿钱,至于到底是上他章导的呢,还是上你张导的,我看先由你们这二位‘zhang导自己商量决定究竟该谁让贤吧,你们一直不都是好朋友吗?尔后再经团里通过拍板,如何?再有一说了,不管最后上谁的戏,都是你们‘zhang导的,反正无论是念起来还是听起来统统是一个音,谁也没吃亏啊!”
能发出这种声音的绝对不会是花旦时小红那又柔又甜又糯的嗓门。
这样的声音只能属于一个男人。
这男人不是别人,恰恰便是很权势的王团--在剧团中端坐头一把交椅的那个人。
这样的回答是不是很有些老奸巨滑?
张一秋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有一点,凡是能够坐在那把虎皮交椅上的人,都是一些很有料的角色。
肯定属于狐狸家族。
就这样,三天后的这个下午,天色阴阴的,张一秋和章羽茗在红楼饭庄订下了这么个“死约会”。
王团的话已经把他们逼上了悬崖!
这“商量”二字实在无法再与“和风细雨”溶为一体,而分明蕴涵着越来越浓烈的火药味。
这已经不仅仅是关系到《眼泪是蓝色的》与《追鱼》两部大戏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关于一个名叫时小红的花旦的问题,而是成为了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的一场战争。
为了未来剧坛舞台上的扬名,为了一个心仪已久的花旦女孩,更为了在剧团里导演地位的确立,他们实在有必要在“红楼饭庄”一见高低一决雌雄。
究竟鹿死谁手?
大堂小姐不知道。
章羽茗不知道。
张一秋也不知道。
他们的手中都没有“一剑封喉”的秘密武器,但他们的心中都有“取敌首级”的雄心大志。
于是,在开火之前,他们只能一个斜倚椅靠以静制动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另一个则吞云吐雾一个劲儿地抽烟,将心中的怒气一缕缕一圈圈地从嘴巴里鼻孔中吐了出去喷了出去。
大堂小姐莲步轻移款款上前,将他们各自面前的酒杯给斟满了。
酒杯中,全是很男人的烈性白酒。
这样的时刻,需要的就是这种能点得着火能燃得着柴的酒!
他们全都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一把紧紧握住了酒杯。
酒杯,似乎在他们的掌中发出了“吱吱”欲裂的声音!
张一秋的目光一动,陡然凝固了:在章羽茗握住酒杯的手背上,有一道犹如长长的银蛇滑过的虬结疤痕!
一道回忆的闪电顷刻间将张一秋的思绪牵向了遥远:大二那一年的中秋,年少轻狂的同学们野外聚餐,有一位喝酒喝过了头的男同学莫名其妙地操起桌上的啤酒瓶当头向着张一秋的头顶砸了下来!近在咫尺的章羽茗情急之中伸手一档,那啤酒瓶顿时在章羽茗的手背上爆裂开来,碎片四溅!
一念及此,张一秋不由自主地微微呻吟了一声,将眼睛紧紧地闭上了。
已抓住酒杯的章羽茗显然是听到了张一秋那一声极其低微的呻吟,不觉大为惊诧地向张一秋扫了一眼。
然而就是这一眼,章羽茗的脸上也陡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红潮。
章羽茗的那一眼不偏不倚地扫在了张一秋那微微有些凹陷的鼻梁骨上。
张一秋早先的鼻梁骨绝不凹陷,是很挺很直的那一种,比如今那些经过隆鼻术手术的鼻梁骨还要标准。只是在他们当初刚进剧团在排练房观赏一场新排武打戏的时候,不知是哪一位武生使的劲儿大发了,手中的枪棍“咔嚓”一声,那断了的枪头愣愣地直朝着章羽茗飞来!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的张一秋一把将章羽茗用力地推了开去,自己却躲避不及地让那枪头擦着鼻梁亲吻了一下,自此而后那又挺又直的鼻梁骨便凹陷了下去,再也无法神气活现地弹凸出来。
于是,章羽茗的眼睛也紧紧地闭上了。
然而,仅仅一秒钟,他们又各自睁开了眼睛,虎视眈眈地瞪着对方了。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谁的心头一软,便已输了一着。
一着输,着着输,全盘皆输。
张一秋输不起。
章羽茗同样输不起。
他们的手重又有力地握住了酒杯。
窗外,下雨了。
很大的雨。
一颗一颗敲打在玻璃窗上,很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张一秋举起了酒杯。
章羽茗也举起了酒杯。
大战的信号弹升上了天空。
就在这时,他们的神色陡然一窒,高举酒杯的手臂顿时都在半空中停顿了。
因为他们的手机全都在这时不要命地拼命嘶叫了起来。
在他们用另一只手取出手机的当儿,铃声如同约好了似地又一下子哑巴了。
短信息。
发给他们两位短信息的,是同一个名叫时小红的女孩,发给他们的也是同一条短信息。
短信息果然很短,仅七八行字:
张、章导演:
你们的剧本均被省戏剧汇演领导小组决定暂缓推上,现由省里的大导演阿甲先生屈尊亲临我县执导他的一部新戏,力争为我们剧团夺取史无前例的戏曲大奖!
这是一出花旦戏,由我担纲主演。
另,经我力荐,阿甲同意你们共同出任该剧的技术导演———他不同意也不行,谁叫我是他的女儿呢!
时小红
张一秋与章羽茗仅对视了一眼,高举着酒杯的手臂忽然就不明就里地撤去了原先的那一把子力气,于是两只酒杯便一齐朝着地面上坠落了下去!
据大堂小姐后来的说法,这两只酒杯坠落到地面时的情景很好看,先是在地面上顿了一下,紧接着便溅起了无数的碎片,就象电影慢镜头中绽放的花朵一样向着四下里缓缓散落开来。
想来,也必然十二分地壮观。
张一秋与时小红
管燕草
我是在五年前分配进这家县级剧团的,在知道艺校把我分进这家级别仅停留在县级的剧团之后,我便没有想过真会有去剧团报到的那一天。直到一个午后,他敲响了我宿舍的门,出现在我的面前,说道,请问,张一秋是住在这儿吗?
我很是奇怪地看了看眼前的这位陌生男子,他大约五十岁左右,中等个儿,微微有些发福,肚子圆得鼓了起来,把衣服绷得紧紧的,脑袋上的头发已所剩无几,明显谢顶,我用很快的速度在脑海里无数熟人堆里搜寻着像他这样的人。
在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之后,我开口了:对,他是住在这儿,你是哪位?找他有事吗?
我边说着边把他请进了宿舍,倒了杯茶水给他。
他坐在椅子上,上下打量着我,在接过我递给他的茶水之后,他说道,你,就是张一秋吧?
我看了看他,但也不觉得惊讶,因为在这所学校里知道并认识我的人并不少,或许是由于我的专业成绩十分不错的缘故,也许是由于在学习导演专业的诸多同学中能长得像我这样帅气的人并不多的原因,这绝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是从学校异性、同性向我投来的目光中得出这个结论的,又在我的同班好友章羽茗的嘴里得到了证实,章羽茗在告诉我的时候满嘴都透出一股酸酸的醋味———那位他在一年前便一见钟情并追求了大半年的表演班女孩终于明确告诉他她喜欢的是我这种类型的男孩,然后女孩又多少有些伤感地对章羽茗说,可是,张一秋却从未认真地瞅过我一眼!
章羽茗对我恶狠狠地转述了女孩的这句话,我听着章羽茗说出这句话的口气忍不住地大声笑了起来,我笑得有些放肆还有些得意,为此章羽茗足足有一个星期没有搭理过我。
章羽茗人不错,他的专业成绩和我不相上下,长的是那种细细看来有点味道的男孩,在班上也只有他能和我谈得到一处,他不怎么受女孩青睐的原因是他不知该如何去吸引女孩的目光,更不知怎样去表达自己,所以他和女孩相处时一般选择的是沉默。而我和他截然不同,我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想要异性注意、重视我的欲望,对于她们我想的最多的就是两个字:征服。看到她们对我笑,目睹她们冲我笑时含情脉脉的眼神,听着她们主动向我暗示些什么,我就会有一种快感在心中升腾,因为大多在那种时候,我心中想的最多的正是我的下一个目标,所以我是那种不知满足贪得无厌的男人,而章羽茗恰恰和我相反,他常说如果老天让他爱上一个女子,她也爱着他,那么他要和她厮守一生,我因此常笑他不像个男人———没有一丁点儿野心。
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子喝了口茶水,然后突然说话了,他说道,你就是张一秋,我确定!
刚才已经说过对于别人知道我就是张一秋这个事实我并不感到奇怪,只是他后面所说的那句话有些激起了我对他的兴趣,只听他说,我是县剧团的团长,敝姓王。
我看了一眼这位王团长,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是从校长那儿来的吧?
王团长看着我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是直接来找你的,之所以确定你是张一秋完全是凭感觉,凭我做了十五年团长的感觉。
他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便又说道,我可以谈一谈这次来找你的根本目的吗?我这个人不怎么喜欢跟人兜圈子。
其实我几乎已经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在我打算开口告诉他我毕业后不打算去他们剧团之前,他抢先说道,只要你同意到我们团来,我可以立刻给你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给你和我一个级别的工资……
这些待遇对于自命不凡的我而言,实在不算太大的诱惑,真正让我心里一动的却是他最后的那句话:你一到剧团,我就让你成为一名名符其实的导演———让你导戏!如果有一天成为省里的名导了或者有让你心动的单位你可以离开,剧团绝不拦你,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劳动合同里写清楚!
我不否认能让我导戏的这个条件让我很是心动,因为我明白,省里所有的剧团都不可能启用一名新导演,能赏你一个导演编制,你已经是求爹爹告奶奶的了,更何况让你导戏?屁大个小戏至少也要熬上三四个年头,等把团里的领导、同事摆平之后才可能轮到你。
我问道,为什么你能允诺我这些个条件?
王团长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们剧团太需要导演了,现在团里老的老、退的退,连一个导演都没有了。所以我请求你能到我们剧团来,虽然你可能看不起我们这种县级剧团,但我们可以为你提供施展才能的机会,我希望你能考虑,但愿我这次没有白来。
他充满恳求的目光并没有得到我很快的答复,当天他走的时候多少有些失落。不过,看得出这样的结果是在他的预料之中的,因为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天他在心里一定暗暗庆幸过———我并没有拒绝他,而是告诉他我需要认真地想一想。很显然,我这样的回答对于他还是有很大的希望,失落的表情只是用来应付我的一种惺惺作态。
我最终还是选择去这家县剧团做导演,只是在报到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毕业去县剧团的并非我一个,还有同班的好友章羽茗。
章羽茗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同意进县剧团的原因,所以我也就没有问,因为我对一切既成事实的事情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对王团长这个县级剧团的团长有些刮目相看了。
艺校导演班的两名成绩最好的学生居然都在毕业后进了同一家县剧团当导演!这是一桩很有点意思的事情。
王团长没有食言,我去剧团报到没几天,他便给我一把钥匙,他说,小张,县里刚造好的住宅小区房型不错,你去看看,从今天起就可以搬进去,我在剧团大院里还给你安排了一间宿舍,就当是你排戏时的休息室。
我去看了住宅小区的房子,还不赖。没两天我发现章羽茗住在了我的楼下。他在剧团大院的宿舍同样在我的隔壁。
我和章羽茗的关系依然和学校读书时一般无异,除了讨论工作、谈论艺术,就是去小酒馆喝酒,去剧团的几年里我们分别导了好几出折子戏,无论是我在做导演时抑或是他,对方总会自然地参与进来,出些好点子。
不知不觉四年过去了,我好象已经习惯了县剧团的生活,因为有了与章羽茗的沟通,在工作之余我丝毫不觉乏味,反而有种平淡的恬静,而我和他也因为有些剧目在省里的几次汇演中获了奖项,成了省里有那么些知名度的青年导演,在团里连王团长看到我们都要吹捧上几句,那就更不用说那些个演员了,尤其是女演员们,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请我吃饭喝茶的,不过,我对自己送上门来的女人没有太大的兴趣。章羽茗开始还欣然赴约,因为他在情感上实在没有见过什么市面,只是,这样的兴奋劲儿在没有半年的功夫便烟消云散了,他在与女演员吃饭还是和我喝酒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遗憾的是,我和章羽茗的这种除了排戏就是喝酒的生活在距离我们报到之日四年后彻底被打破了,也就是说,这种生活在半年前突然消逝了。
两个男人之间平静和谐被破坏完全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半年前,有一位名叫时小红的花旦分进了我们剧团———剧团众多女演员中增添了一位名叫时小红的女人———不,确切地说,不是女人而是女孩。
时小红不属于那种初次见面便让你眼前一亮的女孩,换句话说,她是那种看了第一眼绝对勾不起你想要看第二眼欲望的女孩,她一米六零的个子———这样的身高在舞台上绝不占优势,给人感觉很单薄的样子,体重估计不会超过八十五斤,她单薄得让任何一个男人都有一种想要去保护她的冲动,五官还算端正,但绝不出挑。
总的来说,时小红是个很一般的女孩,这是我的结论。
她被分到团里没几天,剧团便召开了全团大会,王团长在会上很常规地向大伙介绍了她,打这之后,我才知道剧团分进了一个叫时小红的花旦。
当天傍晚,我去宿舍找章羽茗一起喝酒,我和章羽茗是走到宿舍大楼门口时遇上时小红的,我打老远便看到时小红向我们这边走来。
时小红是在走到我和章羽茗跟前时低低地叫了句:“张(章)导”的,然后她便走进了宿舍大楼。
我注意到她在开口说话时的表情是平静的,就好象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仅仅是她的演员同事一般。
而我,在这四年半的时间内早已习惯了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了,对于刚刚分进剧团没几天的时小红我表示了强烈的不满。
我看了一眼章羽茗说道,张(章)导?她是在叫我张导呢?还是叫你章导?
章羽茗没有回答,他冲着我笑了笑。
章羽茗是个话不多的人,这一点我早已熟知。
我说道,好一个“张(章)导”啊,时小红,你行,我操!
章羽茗淡淡地说道,人家刚到剧团,对团里情况不熟悉,说不定还不认得咱俩呢。
章羽茗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我对自己在剧团里的名气和地位还是有十足的信心的,只要他(她)是团里的人,哪怕是才进团一天,也没有可能不知道我和章羽茗的。
从那天以后,我便开始留意时小红了。在后来的一星期里,我几乎天天能遇上时小红,而她除了叫我一声“张导”便没有第二句话了,我悄悄观察了一下时小红,不能否认,她是剧团所有演员中最勤奋的一个,每天天不亮便去排练室练功了,她的唱念做打都还不赖,像她这样的演员,如果遇不上一个提携她的导演或领导,至少在剧团得混上个几年,等有点资历有点年龄才可能捞到点机会。不过,她也是剧团所有演员中对我最冷淡的一个———从不约我吃饭喝茶,从不向我抛媚眼,她甚至没和我说过一句闲话。
花旦时小红引发了我强烈的兴趣,她重新唤醒了我埋藏在心底四年之久的想要征服异性的欲望。我稍微考虑了一下,便决定在我即将开始排练的折子戏里启用她,并让她担任女主角。
王团长在听了我的想法后,有些担忧地问道,时小红?她可是才进团的新人啊,能行吗?这可是要参加省里折子戏评比的,开不得半点玩笑!
我很笃定地说道,王团,我张一秋在省里可也算是个有点名气的导演,你见过有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的导演吗?
王团长听我这么一说,便不再有任何异议了,他知道他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我是在和章羽茗喝酒的时候,将我对时小红的感觉和让她主演我导演的折子戏这个决定告诉章羽茗的,然后,我有些得意的问道,怎么样,我的这个策略如何?我就不信这一个折子戏排下来我还搞不定她!我是谁?张一秋是也!
就在我想笑的时候,我听到一声“砰”的声响,只见章羽茗手握拳头正重重地敲击在桌上,他涨红了脸,眼睛直直地瞪着我。
我奇怪地问道,你瞪着这双牛眼干吗?其实我很清楚章羽茗之所以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完全是因为他发怒了。
认识章羽茗这些年,他只有一次也这样瞪过我,那便是他灰心丧气地跑来向我诉说他是如何追求表演系的女孩,表演系女孩是如何拿他和我作比较并拒绝了他,我听后非但没有安慰他,还告诉他即使那女孩现在要和我开房间我都没有兴趣。章羽茗听了我的话,便很生气,我那天的确刺激了他,所以他对我的发怒还情有可原,但这次他的突然爆发让我有些莫名其妙起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章羽茗瞪了我一会儿,说道,不许你打她的主意!更不许你碰他!
我不明就里地问道,为什么?我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打不打她的主意是我个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章羽茗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因为我打算追她。
啊?!对于章羽茗的回答我很吃惊,我问道,你追她?为什么?
章羽茗认真地说道,她和其他的女演员不同,她不会为了名和利出卖自己,是个好女孩,她适合我,如果她也爱我,我会让她成为我的妻子。
章羽茗的话让我在一瞬间很想笑,他居然有让时小红成为他妻子的荒唐想法。
章羽茗看着笑容在我的嘴角绽放,又说道,假使你是为了证明你的魅力而动她的脑筋,我劝你放弃。
我笑着说道,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我不是和你一样想娶她呢?
章羽茗说,就凭你叫张一秋,凭我是你的朋友,凭我对你的了解,我断定你不会有要娶她的想法,而且……
章羽茗突然不说下去了。
我问,而且什么?说啊。
章羽茗说道,而且我前天已经约她看过电影了。
她答应了?我问道。
章羽茗点了点头,说道,我和她去看了《英雄》,就我和她。
我没有想到这一回章羽茗居然领先了我一大步,不过我并不以为然,我说,看场电影算什么?你不会告诉我在看电影的过程中你已经向她表白了吧?或者她向你暗示什么了吧?
见章羽茗没有回答,我知道章羽茗与时小红的交往仅仅停留在一起看过一部片名为《英雄》的电影上。不过,章羽茗先前说的话更坚定我要征服时小红的想法,我蓦地发现我和章羽茗之间将要开始一场很有意思的游戏,并且,我确信在这场游戏中担任导演的是我,不过在章羽茗的眼中这可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场战斗———两个男人之间的战斗,这一点我很清楚。
那天我与章羽茗的喝酒闹的不欢而散,后来的几天我便开始着手折子戏的排练工作了。
在排戏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时小红是一个有那么点儿悟性的女孩,她的话不多,当我跟她分析每段唱词的情感让她用心去体验的时候,她总是很认真地听着,从不打断我的话,顶多也就是等我讲完之后,她才对那些她还没想明白的地方提出质疑罢了,这样的排练维持了两天,第二天的晚上,我独自坐在剧团的宿舍里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便决定去找时小红,我不能让时小红和我的关系仅仅停留在演员和导演上,因为这不是我让时小红担当折子戏女主演的真正原因,于是我准备以“阐述剧本、深入人物内心”的借口把时小红单独约出来,然后便可见机行事了。
我来到时小红宿舍的门口,敲响了房门。
房门打开时,我愣了愣,出现在我面前的并非时小红,而是陈嫣然,陈嫣然是我们剧团的青衣。
陈嫣然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眸在一接触到我的面孔时,陡然变得放光发亮起来,脸颊边上的那两块肉立刻高高地往上突起。她比我大五岁,算是团里众多青衣中上了台还能凑合唱几句的主儿。
只听陈嫣然用她那略微夸张的语调叫道,呀,张导,怎么是你啊?快,进屋坐,进屋坐!
我站在门口没有移动脚步,只是问道,时小红呢?你叫她出来一下。
陈嫣然笑了,她说,姐姐我就知道你准是来找那丫头的,不就是为了商量排戏那档子事吗?再怎么着,你也得进屋喝口茶再谈你们的戏吧?来来来,啥都别说了,先进屋。
我是在犹豫的时候被陈嫣然拉进房间的。
被拉进房间的那一刻,我便有些发愣了———屋子里除了陈嫣然便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我正打算离开,突然腰间一紧,低头一看,只见一双手正牢牢地环上了我的腰,接着我便感觉到女人那炽热的身体紧紧地贴向了我的背脊,一阵阵幽兰的香气从身后飘来。
这时陈嫣然的声音悠悠地响起在我的耳边,她说,时小红有什么好的?年纪太轻,啥都没经验,哪能和你姐我比?我说,你啥时也考虑考虑姐,还记得上次给你看的那个小戏剧本吗?别老想给花旦排戏,也给我这个青衣排一个,那本子可是我找团里的赵编剧写的。
我冷冷地说道,可惜我不是团长,排不排是我说了就算的吗?
陈嫣然说道,咱团里谁不知道,只要你到王团跟前说一声好,那戏啊一准上!帮姐说说吧,姐我亏待不了你,怎么样啊,张一秋……
她在低低地叫唤着我的名字,有一种欲望在她的声音里弥漫开去。
我稍稍镇静了一下,慢慢地将她环在我腰间的手拉开了,并转过了身。
陈嫣然看着我,她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光泽。
我笑了,我知道是很坦然的那一种,我说,我承认我并不喜欢你,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讨厌你。
陈嫣然轻轻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接着说,做任何事,都别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说完,我便走向房门,打开它,走了出去。
我在走廊里大约走出了四五步,便听到身后传来陈嫣然一声很响的叫声:张一秋!
我停下脚步,缓缓地回过头,我看到一脸愤怒的陈嫣然正倚在门框上,我看着她,等待着她说出她想说的话,然后继续我的目的———寻找时小红。
在我看着她的时候,我发现愤怒的表情从她那风韵犹存的脸蛋上开始慢慢地撤退直至消失殆尽,然后她有些疲惫地对我说道,她应该在排练室和李琴师在一起。
我像没听到陈嫣然的这句话似的,等她话音一落,便走了,而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很响的“砰”的关门声。
陈嫣然的那句“她应该在排练室和李琴师在一起”的话其实对我是尤为重要的,至少它可以避免让我在偌大的剧团大院里胡乱找寻时小红。
我走近排练室,却没有听见半点胡琴的声音,有些奇怪的我推开了排练室的门。
却只见排练室里只有琴师老李一人,他正在将胡琴放入盒子,准备离去。
老李估计是听到了推门声才抬起头的,他见我便说道,张导,你怎么来了?
我问道,时小红呢?
老李说道,哦,刚走,你找她?
我点了点头。
老李说道,时小红这孩子真不错,挺用功的,这两天她每天晚上都来找我练习唱段呢。
我说道,是吗?你知道她上哪儿了吗?
老李朝我摇了摇头,说道,这倒不清楚了,她没提,我也就没问。
我“嗯”了一声,说道,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排练呢。
我离开了排练室,抬腕看了看表:二十一点三十五分。这个时间时小红会去哪儿?最大的可能便是回宿舍睡觉了,一想到她那宿舍,我便很自然地想到了和她住在同一个宿舍的青衣陈嫣然,我不打算再去敲响她宿舍的门,免得节外生枝,于是我决定回到自己的宿舍去。
我每次走回自己的宿舍之前总是要先经过章羽茗的房间,距离我们最后的那次喝酒已有四天的时间了,在这四天里我和章羽茗再也没有一同去酒馆喝过酒,也没有在剧团里遇见过,我一直在忙于我的那部折子戏的排练,而章羽茗也不知在折腾些什么,老见不着他的身影。
所以在经过他的宿舍房间时,我的脚下有一个稍稍的停顿。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这一个稍稍的停顿惹出了祸事。
因为正是脚下的这个停顿,让我听到了章羽茗的声音,虽然是隔着房门,可我依然能毫不费力地感受到章羽茗很是激动亢奋的声音。章羽茗不常这样,至少在我的印象中是这样,他只有在说到他特别有感触的事情或者是在和他特别投缘的人面前他才可能激动才可能亢奋,除此之外,他好象是那种并不擅长言谈的人。
我站在他的门口好一会儿,却始终只听见他一个人在说话,并没有其他人的声音。我将手伸入衣袋,准备拿出我的房门钥匙,然后去开我房门的锁,却依稀听到有一声低低的如同银铃般的笑声从章羽茗宿舍的门缝里渗漏出来。这使我伸入口袋正欲掏钥匙的手久久没有能够掏出那把钥匙———那声低低的如同银铃般的笑声让我迅速而又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一个人。
为了证实我脑海中此刻浮现的并非就是从章羽茗的房间内发出笑声的那个人,我没有丝毫犹豫地敲了敲章羽茗宿舍的房门。
屋子里章羽茗的说话声随着我的手指接触到他的房门便立即消失了。
房门被打开的一刹那,我的目光并没有投向此刻正将房门打开的章羽茗的脸上,我在房门打开的瞬间便捕捉到了房里正坐在沙发上的另一个人。
那另一个人是位女孩,是一位我和章羽茗都认识的长得并不漂亮的女孩。
她的出现使我开始后悔适才作出的敲响章羽茗房门的那个决定。
章羽茗用事实验证了我在门外的联想,而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很平静的眼神看着我的正是花旦时小红———那个夜晚我花了挺长时间寻找的女孩。
章羽茗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说,这么晚了,你是来找我的?还是……
章羽茗没有说下去。
在我看着章羽茗正准备回答的时候,时小红从沙发上站立了起来,她说道,你们谈事吧,我先走了。
她走到门口,对章羽茗说道,章导,再见。然后又看了我一眼,说道,再见。
我看着她走过我的身边,我说道,时候不早了,回宿舍再好好研究一下明天要排练的戏。
时小红走了。
时小红走了以后,我关上了房门,房间内只剩下了我和章羽茗。
我没有开口,章羽茗也没有。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时钟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良久,我终于低低地说道,我在排戏,而她是我排的戏里的女主角,希望你不要让她分心,我不喜欢我的演员在排戏阶段做与排戏毫无关联的事情,谈与排戏毫无关联的话题。
章羽茗看了我一眼,说道,你怎么知道今晚我和时小红交谈的内容就与你排的戏无关呢?
我笑了,我说,听你的口气,你俩今天尽谈戏了?
章羽茗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我帮她分析了她饰演的那个人物的性格,分析了人物的情感逻辑,分析了……
够了!我一下子打断了章羽茗的话,我不满地说道,你在帮她分析?你有没有搞错?我才是这出戏的导演,不是你章羽茗!你有什么资格给我的演员分析我导演的戏?要分析等导演你的戏的时候再说!我不需要你的瞎掺和!
我很生气,我竟然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刚才章羽茗的话不仅仅涉及到时小红,还伤害了我作为导演的自尊,我被激怒了。
章羽茗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口吻说道,我的掺和说明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问道。
章羽茗说道,你的主演为什么会让我帮她说戏?因为,她信任我,而你,根本就不是一名合格的导演,至少在时小红眼里是这样,你愧对“导演”这个称谓!
我没有和章羽茗继续争执下去,因为我知道我只有用事实说话,我不仅要证明我是一名导演,更要证明我是一名不错的导演。
好在由我导演的这出折子戏在不久举行的全省折子戏汇演评比中拿了奖项,时小红也因此得了省里“新人奖”的称号。
回到团里正想去好好臭臭章羽茗,却不料在庆功宴上喝得微醉的王团长无意间泄露出了章羽茗已从省里一位知名剧作家处求得一个现代戏剧本《眼泪是蓝色的》的消息,而章羽茗提出女主角的扮演者非时小红莫属!
“不过,我还没最后定夺。”王团长又补充着说道。
原本应该高兴的庆功宴在王团长对我说出这番话后,变得索然无味。
从最初的电影《英雄》到后来在宿舍里给她“说戏”直至现在为时小红度身定做排练大戏,看来章羽茗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并且每一次都先我一着———看来,章羽茗是用心在追时小红。
我用了最快的速度———整整一个礼拜泡在资料室里找剧本,最后我找到一部老戏剧本《追鱼》———这是一出唱红了整个中国的老戏,当然也是我们剧种的保留剧目,我清楚地知道团长对于这出戏早就有想要复排的打算,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始终将这一打算滞停在了口头,最重要的是,这出戏是花旦戏,我花了两天时间将剧本稍稍作了些调整,便在一个早晨来到了王团长的办公室。
我是在敲了敲门听到他说了声“进来”之后,走进他的办公室的。一走进办公室我便看到王团长坐在办公桌前,一旁的椅子上坐着章羽茗,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本厚厚的剧本,从两个人的表情里我感觉到他们似乎正在商量着什么事儿。
我对王团长说道,我待会儿再来找你吧。
王团长说道,不用,你来得正好。
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在另一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王团长看了看章羽茗和我,说道,你从资料室找来的那个《追鱼》已经修改好了吧,怎么也准备让时小红主演?
我点了点头,说,没错。
我悄悄地看了一眼章羽茗手中紧握的那部剧本,我想这一定就是他去省里求来的剧本《眼泪是蓝色的》了。
王团长悠悠地说道,为什么会是你们俩呢?你们可是团里挑大梁的呵!
王团长的话让我心中一颤,是啊,为什么偏偏就是我和章羽茗呢?
在时小红没进剧团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和章羽茗排戏、喝酒的生活将永远持续下去,我甚至以为大学四年,同事四年半,将近九年的革命友谊将万古长青,会如同长城一般坚不可摧。有时我也会问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可以破坏我和章羽茗之间的平衡?我曾经很自信地认为即使有一天我俩真会遭遇某些事情,那也一定是在激烈的矛盾、对抗之后。可我怎么也料想不到当时小红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和章羽茗看似铜墙铁壁似的友谊竟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我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却始终在想,时小红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孩?我了解她吗?她值得我不惜背叛与另一个男人八年半的友情吗?当时是什么让我如此积极地参与到这场战斗中去的呢?
就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王团长的声音又一次地响了起来,我抬起了头。
只听他说,你们也别争了,昨天省文化厅召开了全省的戏曲团体会议,我去了,散会后,省里有关领导找我谈了,明年全省要举办戏曲大戏汇演,然后从汇演中选拔出优秀剧目参加全国的戏剧节,省里决定拨给我们团可以排一个大戏的经费,这笔经费对我们团来说可是六年一遇的难得的机会啊,所以我绝不会放弃!但领导说了,要想得到这笔经费必须同意省里的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问道。
王团长说,第一,鉴于这次时小红在折子戏中的出彩表演,省里秉承“推新人、出新戏”的主导思想,提出让时小红担任这出大戏的女主演。
我和章羽茗都在点头。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章羽茗,有些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谁来担任这出戏的导演呢,定了吗?
王团长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我接下去要谈的第二个问题,在省里排戏经费下达的同时,上面会派一名省里著名的导演来执导这出戏。
我叫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王团长说道,这是条件,你们想想,我们省的县剧团这么多,省里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把钱拨给我们?
我和章羽茗对视了一眼,我突然觉得这场游戏玩到这儿已经提前结束了,而我和章羽茗却都已出局了。
良久,我听到章羽茗说道,这么说,这出新戏从现在开始就没我们两个的事了,对吗?
王团长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没办法啊,这事我做不了主,谁让咱们是一个小小的县剧团呢?你们能理解我这个做团长的吗?
我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着章羽茗说道,咱喝酒去吧,我请客。
章羽茗苦笑了,说道,好啊,也有一段日子没一起喝酒了。
我和章羽茗正走向房门,王团长桌上的那部已经很旧的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继续向门走去,并一把按下了门把手。
这时,我听到王团长在拎起电话听筒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叫了起来:什么?钱不拨了?导演也不下来了?那我们团……我们团……啊?你们决定把时小红调到省剧团去?可昨天……哦,这是省里最后的决定……我知道了……那……好吧,我们……服从省里领导的决定……
我定格在门把手上的手指终于在半分钟之后用力拉开了房门,我缓缓地走出了团长室,我听到身后传来章羽茗那“咕兹咕兹”的脚步声———那是皮鞋接触剧团的木质地板后发出的独特声响。
那天我和章羽茗一同去了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小酒馆喝酒,酒馆的老板依然像过去那样热情地招呼着我和章羽茗,在我俩走进酒馆大门的时候时,他问道,怎么这段时间没来喝酒?
我和章羽茗没有回答,只是笑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来回答他。
然后,他立即明白了似地说道,哦,我知道了,你们一定在忙着排戏吧?这回一定是两位联手导演吧,怎么样,合作的感觉如何啊……
我们和往常一样要了三碟小菜、两壶烫温了的酒。
也不知为什么,那天我和章羽茗喝了和平时一般量的老酒,没有多喝一杯,不过,两人很快便醉了,事后听酒馆老板说是他跑去剧团叫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武生把我和章羽茗扛回剧团大院的。
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头疼得要命,章羽茗那天醒得比我更晚。
剧团的同事告诉我时小红是下午离开剧团的,那会儿剧团门口来了一辆很豪华很高级的轿车,轿车上下来一位年轻男子,是他帮时小红把行李搬上了车。
“那男子绝不是我们县的,那穿着,那派头,就像是省里来的。对,一定是省里来的!”
这是我从当时很多亲眼目睹时小红离开剧团的同事的嘴里听到的。
管新生,男,共和国同龄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自十九岁发表处女作始,迄今已在全国各地报纸杂志发表、出版了长篇小说《太极门》、《英雄无泪剑有泪》、《犹太历险记》、《兄弟时代》(荣获第十四届(2000年度)华东地区优秀文艺图书一等奖)、《演艺圈女孩》(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管新生、管燕草父女作家小说系列)及中短篇小说共四百余万字。
一九九七年入选首届“上海市十大艺术家”行列,被授予“上海工人小说家”称号。
管燕草,女,1978年出生于上海,上海淮剧团编剧,上海市作家协会最年轻的签约作家。迄今已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钟山》《延河》《佛山文艺》等刊物上发表了中短篇小说。出版了长篇小说《一个高三女生的日记》《上网去,下载一个情人》《上海酷哥》《长大的快感》,中短篇小说集《靠近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