诨名和同窗

2004-04-29 00:44:03萧重声
延河 2004年3期
关键词:同窗外号恩师

萧重声

喜欢喊同学的外号,似乎是当年某些中学生的一种嗜好,他们中有些人即使后来成为大学生了,也难以泯灭这种固有的天性。

记得我刚进大学校门不久,把同班同学的名字尚未记全,隔壁邻舍几个新生看见我就呲牙裂嘴地笑,毫不客气地大呼“迷糊!”那眉飞舞色的架势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暗暗吃惊,想不到同窗们竟然如此神通广大,这么快就已侦知我高中时候的诨名。但也无可奈何,这诨名就像我当时身上穿的衣服,缀有刺眼的补巴,无论走到哪里,总是遮掩不住。

不言而喻,这诨名很快就传遍全班,直至灌进老师的耳朵,成为我的特定代号。某日,一位老师饶有兴趣地拦住我问道:“他们怎么喊你迷糊?”承蒙恩师垂问,我就老老实实汇报了这个外号的缘起。

我上高中的时候,适逢饥荒年月,每月要从家中背粮上灶。家中缺粮,我虽墙高马大,但每餐只有二两粮,就是一碗汤菜糊糊。夜晚躺在床铺上,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一遍一遍地咽唾沫。上厕所时,蹲下去就起不来了,强撑着墙挣扎起来,眼前金星乱迸。身体如此虚弱,心中却充满着蛮劲,没黑没明地啃书,终于酿成一场大病。其中眼疾最为严重,虽经终年治疗也未治好。从此双目难开,眯成一条缝,看去总像在瞌睡打盹。明亮的眸子又蒙上一层云翳,变成一块毛玻璃,看书时爬在书上就像闻字一样。于是,男生们就暗暗送我一个外号:“迷糊。”

我满不在乎地说:“这个外号不过是三年困难留给我的纪念罢了。”恩师沉思片刻,也笑嘻嘻地说:“而今喊这个外号的人,可能只知皮毛不明就理,觉得喊起来开心好玩而已。要是和你生分的人,想来就不会这样喊叫。”

其后的客观事实也确像恩师分析的那样。

当时正值那场狂风暴雨蠢蠢欲来的时候,校园里的空气已经让人压抑憋闷。就说我班那位调干生“领头羊”,平时脸上也紧绷绷的,好像绷满了阶级斗争的弦索,讲起话来也斩钉截铁,一口一团火药味。不知道其他同学心中的感受如何,就连像我这样出身贫农的共青团员,按说属于“根正苗红”的一代,起初看见他心里也不免发毛,觉得他就是我班上的“最革命”,担心什么时候也会被他瞅成阶级斗争的活靶子。

出人意料的是,他平时看见我也像其他同学那样,嘻嘻哈哈地大喊“迷糊”,使我顿时感到亲热亲切,原来的感情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以致后来渐渐地忘记了他是班中最让人害怕的人,而只是一个腋下夹着书本和我同去教室听课,手中敲着瓷碗和我同去饭堂打饭的同学。待到狂风暴雨袭来的时候,他也有幸荣获了“走资派”的外号,和大家一起成了难兄难弟。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俩还少不了要杀几盘。

在喊外号这件事情上男女同学泾渭分明。男同学不但敢当面喊,甚至有意地逗惹作贱,企图逼着我发火。据说女同学喜欢背后嘲笑男生,但在男生当面总是文质彬彬的,不苟言笑。

忽一日,一位女生突破惯例,也笑吟吟地当众大喊“迷糊!”让我大窘不已。我本该从容不迫一笑置之,岂料根深蒂固的“男女有别”蓦地袭上心头,就故意装作没有听见,却板起面孔眯瞪着她,仿佛在说:“这个外号岂是尔等女生叫的?”她脸上一红,扭转身就走。我起初庆幸这一招还灵,遏制了女生喊我外号的雅兴。孰料这位女生从此看见我就躲得远远的,实在无法回避时就点点头匆匆而过,好像我已不是个和她还算“具有共同语言”的同窗。我内疚,就去找她试图解释,她痛哭流涕地控诉我的傲慢无理。我大惑不解,想不到一个冷面孔居然板出一条断裂的鸿沟。

当那场来势凶猛的狂风暴雨慢慢地变成马拉松式的阴风冷雨的时候,曾经风风火火的同窗们已经明显地冷静了。厌倦了,开始回眸虚掷的青春年华。虽然嘴里不敢承认“上当受骗”,但心里都能咀嚼出苦涩的滋味。当初被捧成“天兵天将”者曾几何时又被骂成浑身是刺的“马蜂”。该到毕业的时候了,却不准我们毕业,这不就是惩罚我们么?同窗们重新审视自己,无可奈何地感叹道:“年过二十五,吃饭靠父母,裤子烂了没人补,谁知大学生苦!”

同窗们渴望“解脱”,需要慰藉,于是打扑克、下象棋、瞎转游、谝闲话就成为打发日子的手段。更有甚者,就是想方设法捕捉、挖掘同学中的轶闻趣事。越是埋藏久远的,就越有价值,越能填永久心灵的空虚无奈,满足编派打趣的需要。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仿佛具有特异功能,居然连我小时候在家中的外号也挖掘出来了。

我是从黄土疙瘩里拱出来的,从小挑着个光溜溜的大脑袋,前额奔突而出,后脑右侧扁平,想来犹如一团不很规则的大土块,被人称作“奔颅马坡”。大堂兄老拿这颗脑袋开玩笑,带头喊我“大sá”,这是家乡土话,意即大头。他还不厌其烦地在地上划了一颗有眉有眼硕大无比的人头,说是sá字,要我记住。可我一直记不住,长大了在字典里也查不出来,所以至今也只能以拼音代替。

同窗们这次的欣喜若狂,胜于考古学家发现了稀世文物。举止文雅的,或者过往不密的,仅喊我“大头”;言语粗放的,或者平时混得狗皮袜子没反正的,便直喊“大sá”,而且故意将土得掉渣的sá字咬得很重,听起来就像电锯解板那般刺耳。末了还要带上两句顺口溜:“大sá有宝,一捶袭倒!”或者“奔颅奔颅,下雨不愁,人家打伞,我靠奔颅!”好像只有这样才显得更加亲热而开心。我起初还不直接应声,只是嘿嘿一笑。日久天长,也就不当回事了,别人喊,我就应,反倒减却了对方的兴致。

某次,我去女生宿舍办事,曾经喊我“大头”的那位女生一改往日的冷漠,文绉绉地笑道:“未到门前三五步,奔颅先进门里头!”这次我也多少学聪明了,不敢再板起面孔,立即笑嘻嘻地反唇相戏道:“人面仍像去年红,桃花何故笑春风?”她先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随即也只好放声大笑。从此,彼此之间总算解冻了。

某天晚上,一位平日憨厚老诚的同学急火火把我叫到宿舍,写了一个大大的“”字,问道:“你认识这个字吗?”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摇摇头,他故意惊呼道:“哎呀,你也算学富五车,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另一位同学道:“不认识不要紧,听我给你念!”随即翻开一部辞书,怪声怪气地念道:“者,大头也!引申为大貌。《诗经·小雅·六月》中写道:‘四牡修广,其大有。意思就是:四匹公马肥又壮,大头大脑气昂昂,你听明白了吗?”

一番引经考据之后,几位同窗好像事先商量好了,齐刷刷地毕恭毕敬地站在伟人的石膏像前,开始了例行的“晚汇报”:“伟大领袖毛主席,遵照你老人家‘要斗私批修的最高指示,我们经过认真检查,深刻反省,一致认识到过去称老萧为‘大sá不够文雅,有失臭老九的尊严。于是,我们分头查阅各种字典,费时半日,终于发现《康熙字典》中有个一字可以代替,随即通知老萧,今后改称他为萧颙。现在特此向您老人家予以汇报……”至此,我笑得几乎岔了气,他们亦笑得前仰后合。真该感谢这些洋相专家,给人沉重郁闷的心田播下一丝快活和轻松。

可能因为这一诨名缺乏通俗之美,尽管发明者竭力宣传,却没有能够流传开来。倒是原来的“迷糊”或“大头”,仍常常吊在他们的嘴上。

时至今日,我已是两鬓斑白的人了,因为视力昏蒙,出门总是小心翼翼地踽踽而行,两眼只看脚下的路面,不敢东张西望,曾经有过好几次,冷不防听到有人高声大喊:“迷糊!”或者“大头!”虽然刹那间游弋的目光不一定能搜索出喊我的人,但仅凭那分外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仅凭那粗犷粗豪毫无顾忌的声音,我立即就会判断出,又遇到当年那些可亲可爱的同窗老同学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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