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短篇二题

袁琼琼

尖叫

老太检查出得了末期癌症。她已经八十一，照说应该是看开了，家里头决议要照实告诉她，“让患者有时间交代一些未了之事。”这是医生的说法，听上去很有道理，虽然谁也想不出老太可能有些什么事需要交代。她是个安静、和气，对任何事都没有意见的老太太。

她果然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事，只问医生估计自己还有多少日子。也不多，大致就在三个月到半年之间。听到了这数字，她也没什么表情。后来她就说：住院以后，她不要老太爷来看她。其他人都可以来，但是她不要见老太爷。一直到什么时候呢?到她过世为止。

老两口感情好是出了名的，六十年婚姻里从来没有吵过。大家都认为老太是怕老先生受不了眼见老伴逐渐衰死的过程，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她就是不要见他。有一两次老先生到医院去，人一出现在病房，老太就开始尖叫。这是她这一生里从未发出过的噪音，她蒙住眼掩住耳高声尖叫，直到有人把老太爷带走?

几次以后，老太爷不再去了。她而且不要人家提他，只要听到老太爷的名字，老太又开始尖叫。后来大家也就不再提老太爷。在老太酌病房里，那个跟她活了一生的男人并不存在，她用尖叫将他处死。之后，一直到临终，老太都非常安静、和气，再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发生

她每天做三百个仰卧起坐。早上一百，晚上两百。因为晚上吃过东西了，要比白天多消耗一点。

她吃维他命、钙片，服荷尔蒙，每天睡觉前一定会涂抹芦荟凝胶。说明书上说过那会有结实、润滑和紧绷的效果。每周护发、敷面一次，每月SPA两次。

她减肥。年纪大了比较难，因为代谢缓慢的关系。她吃得非常少，忌淀粉类，忌油脂，忌甜食。她吃纤维素、青菜、热量低的水果。一个月吃一次肉。为了使自己的身体始终保持在燃烧状态，她永远穿着胶皮紧身内衣，只有洗澡和睡眠才换下来。

睡眠时她有另一套规矩。她穿塑身内衣，把浑身骨肉皮奶酪似的紧扎起来，按照销售员的指导，把肉块拨到正确的位置：后肩的肉往胸前拨，大腿根的肉往臀部推，所有多余的在自己紧身衣里归了正位，在高科技的太空纤维骨架里凝固成形。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绷紧，坚硬得像脱了水的柴鱼，而这凝固使她心安，让她一直睡到天明。

她穿合适的服装，喷合适的香水。时常飘着润丝过的长发走在街上，等待在某个转角，某个或晴或雨的天气里，遇上某个，某个命定要相遇的人。

二十多年来，每天都准备着，但是那件事还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