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歌十八拍

2004-04-29 00:44庞鹏远
黄河 2004年3期
关键词:山丹筑路大路

庞鹏远

路,延伸在脚下,曾经被许多人扛在肩头。

路,拉动日月,远远地闪耀汗珠和智慧的光芒。

——题记

(一)

星星熄灭,萤火虫跳动光芒。我独倚窗前。

极目远望,只见隐秘的群山。渐渐地,夜在纠缠中,走向无极。

让眼睛擦去黑,我想努力理清路来自的方向。冥冥中,惟有奶奶讲过的一则故事,在思绪的长风中飘荡:

从前的从前,一位提着水罐的老妪颤悠悠地走来。她是我奶奶的奶奶。小脚努力移开一片阳光。走了很久很久,日头紧挨着她的肩头。

她带着梦,嫦娥奔月的神话填满她脑子里所有的奇想。

走啊走啊,她听见群山在咳嗽,一朵云牵走了灿烂的微笑。

终于有一天,她累了。她停了下来。想解开裹在脚上的布条松松脚。可是,就在她随手丢开那窄窄布条的刹那,一股风吹了过来,布条随风而去。飘飘的、细细的,最后落在地上,升起一道蜿蜒的月光。

老妪转首望了望身后,又看了看前方,笑了。但是她最终没能继续朝前走。

奶奶说,那道蜿蜒的月光就是最初的路。

我一遍又一遍地寻思,仿佛看见老妪身后那浅浅的、小小的足印,像一枚枚冻伤的鸟巢,不时地有尖利的鸟叫传来;她眼前那条小路正顽强地伸去,落满了细碎的黄金;而那只陪伴她身边的陶罐,则久久地闪动着渴意。

我于是恍然……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地上的路忽然多了起来,纵横交错,忽明忽暗,如炽热躯体内虬曲的脉络。

那随信天游绕坡又绕梁蛇行而去的,是路;

那搭在纤夫背上,一条沉重的缆绳拉动的,是路;

那阡陌间,扶犁荷锄者赤脚踩响的,是路;

那乡野里,拉车挑担者落满吆喝的,是路;

千条万条路,每一条都滚动着晨昏日月,每一条都牵动着长长的向往和思念。

路,使大地渐渐复苏;路,使人类变得忙碌。

于是,春天里清风醒了,路边淡淡的野花开成行;夏天里知了欢叫,路上多了一支绿色的歌谣;秋天里,田园压满果实,路的深处,闪耀起镰刀的光辉;冬天里,万物宁静,沿路飘来炊烟的芳香。

撩开纷乱的思绪,我忽然想起一位先师说过的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三)

在广漠的夜色里,我注视苍茫古道上的风雨。月光高挑着暗红的灯笼,窥见了明亮的忧伤:

一支抬着花轿的队伍,连天的唢呐吹出燃生燃死的火。盖头下的新娘,还未曾识得新郎的模样,出发后便不能再返回来,一生的路过早地抵达未划句号的终点。路向前一步,心中的泪就拔高一寸。但新娘在笑。

一队迎风而行的商旅,驼声曾一次次地喊散石头。忽一日,实在顶不动了头上的炎日,重重地砸倒在路上。倒下时,扯碎了亲人的哭声,也升起了一片霞光。

一条迤逦的古栈道,一声声咸涩的拉纤号子;

一座群山包围的村落,一串串叩响石头的脚印;

一位悲风中行吟的诗人;

一叶沧浪中前行的小舟……

风雨一样赶来又随风雨远逝的那些路魂。我用文字这只斑斓的鸟噙住天空的泪,照耀着善感的心灵。

往事是渐渐剥去枝叶的大树,记忆只是树上最后的那枚红叶。

我用冰冷的手,把一场流浪的风雨,试图挽回明亮的梦里,洗礼那横渡苍生的灵魂。

(四)

今夜无梦。月光升起的哨声里,我望见那开山筑路的人群。

路,祖祖辈辈的牵挂;路,始终绊在脚上。为搬开路上的石头,一茬又一茬生命曾经砸倒在路上。

然而,他们无畏,无悔。在目光的最高处,我看见他们大锤砸下去溅起的火星。

月光比雪光还白,映照他们的脸,从他们脸上,我看见了繁盛的四季和稠密的风尘。

大山躁动不安,像抱紧了它的耳朵。一任掘进的号子和飞舞的铁锹拼命地掏,掏尽那黑,掏出高过夜的高度。

山风是穿梭的针,而此刻,连一颗汗珠也挑不破。

人说,一缕月光就能使心儿轻盈地飞翔。而此刻,我的心中却站着一群石刻的雕像,他们分明从千里之外移来,撑开的月光远比我头顶上的多。

流月无声。我已无法将这夜色揽回怀里,听任周身的血浆一热再热。不知道那饱满激情的人群,将以怎样的方式捞去我双眸深处的绝唱。

(五)

居住在路边,我是一只幸福鸟。听夜渐渐打开,路上的风如翻动书页,我仿佛从一章乐曲里感受泉的沐浴。我坚信已有什么流淌和注入了,并且如血脉一样不可逆转。

这音乐是从路上传来的,缓缓流过我生命的绿草地。每天,当我静静合上眼,阳光和时光便在记忆里萌生出翅膀了。

是理查得·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么?在这美妙动听的旋律里,汽笛是落在琴键上的短暂休止,人声是拥挤的阳光,而我是一只口衔草籽的幸福鸟,时刻飞向你遥远的地方。我用全部的河流和生命为你歌唱,我情愿驻入你不歇的启程和依恋。

想象你,一路清辉落下来,滋润我的期盼和歌喉。你袅袅荡来的风,使我拥有一份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动力。我体味到生活中的草籽就是一粒粒诗歌,体味到活着就要展开双翅,不畏风雨地前行。

我是一只幸福鸟。只因在你的旁边筑巢,只因这音乐的怀中拥着我。星空闪烁,那让人心灵敞开一片明亮,久久地,是你泛着的光芒吗?

路啊,我日日夜夜飞向你。

(六)

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倾泻满纸的阳光,为一个筑路者画下肖像。

太阳下,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我首先从他舒展的皱纹里,看见了温暖。

走进世纪的新一代劳动者,走在人类的地平线上。大路上定位,使他在脚手架上站起。

智慧和焊枪的火焰喷向钢铁,抚摸那些沉淀的火花,使它们光滑,散发出一片温柔的色泽。一些思想的鹰隼就在他焊接钢铁的凸凹处,用尖利的喙整理着羽毛。当我看到他的身姿,仿佛看见高原的天空,掠过庄子的蝴蝶菲薄透明的翅影。

黄昏的阳光无垠地照射着,放大他的身影,直到一条大路的尽头。浃背的汗珠灿烂如花朵,惬意的神情洋溢着征服者的欢乐。

只有白云记得。那些洁白如裙裾一样飘动的云朵,每天陪伴他从简陋的工棚里走出,在天与地之间徜徉。风缓缓吹过,他的眼里充满大片大片的蔚蓝,那是爱与美赋予劳动者的礼赞。

大路上播下永恒的光芒,让人放声歌唱。握焊枪的焊工呵,多像是我的父兄,高大的背影让我震颤,全人类纯洁的赞美,在他的身上就像拥有了月亮之后的大海那样静谧和安详。

站在苍茫的暮色里,他静静地向我赶来。一群鹰仿佛正从我的骨子里飞出。

(七)

仰望汾河大桥,比海水更深的蓝,飘浮在天空。

是舞醉了的苍龙,这上帝的赤子,要低下头来到河中喝水吗?

一路晃过大风,一种苍茫的声音像刀剑的呼啸,在大河上安顿下来。

苍龙牵着谁的愿望?一千朵云在飘……

当我们把生命还给劳动,心存高远;当我们的眼底浮现出那为苍龙梳洗的人群,从光芒中升起盛大的马群。风啊,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大片工棚盛开在大河的周围,歌声如花开放。一座钢铁的灵台祭起无数背影和汗珠,一千种力量,一千种智慧,随风吹过。

那神圣的高处,云朵依旧照耀。

一辈一辈在河上舞龙灯的人们——这龙的子孙。此刻,龙腾之气穿梭如空旷的钟声,龙吟从脚趾上穿过,春天的脸庞静静闪烁。畅舒自由与向往,绝唱是青春的风格。

云朵越来越高。从光芒中升起的马群,在我的血液中狂奔。我双目举起烛焰。远方桥头上的人群正在光芒里飘动。

(八)

沿一条大路,我想再一次看看汾河。

思念是一场大雪。仿佛吕梁与太行山口泄露的神性之语,敞开我永恒的心。

我已被高原的风带回。汾河就在眼前。岁月深处,左右都是稻香和血气飘动。一种巨大的明净的力量,重新掠动我的眼底。我的血液听从于诗歌的率领,在生命之上就这样一泻千里。

命运的河流。最平静的是水,最鼓噪的是水,最柔软最坚硬的也是水。我想象的翅膀,正划响汾河哗啦啦的水声。

谁铺张百里琴音?天鹅的鸣叫溅落于琴弦,蛙鼓敲破音符,而小草竖起了它们的耳朵。

谁描出清新画廊?穿裙裾的少女,牵小孩的老人;斑斓的蝴蝶,游弋的蜻蜓,开放在风筝的季节里。

汾河千年的流韵,洗清了红尘。

一千种风为生命而歌。一千重浪拓向远方。我目光的亮处正站着我热泪灿烂的家园。

汾河已被生命照亮。一条条路,一排排灯,像一支支民歌向水面移动。亮丽的母亲啊,汾河是一面宽广的明镜,日日照见你梳妆。我在阳光里看见,你带水的心思落满芬香。

(九)

像倾听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李白,我让风提紧耳朵,倾听天籁,倾听一条大路穿过。

大地散开,呼啸直入。大路已布满歌声,布满日月星斗,布满我们生活深处的黄金。白天,阳光大朵大朵燃放,倾听钟声般的呼唤,在群山走远和大海赶来的远方。黑夜,星光一点一点远逝,倾听又一次涨潮,微动处,谁的手擂响天光?

哦,尘埃里的噪音已被逼下耳鼓,我沉醉于激情,真想大喊一场。

把丰收的气息带入秋天,把想飞的梦送上翅膀,这光芒中的飞狐,给我们播下了吉祥。

紧靠城市与村庄,大路出口处的风声,正把母亲的歌谣洗亮,光阴闪动在长高的谷垛之上。

我所渴望的田园,卷起沿途的青草和砂砾,处子一般喘息,充满了幸福和欢乐。

天籁里响起最高的回音。大路从我们的生活里穿过,阳光的桃花一片汪洋。

(十)

我所说的这朵山丹花,至今都让人忍不住要回头。

在风雨太祁路上,山丹花天天比鸟鸣都醒得更早。

在绿草的歌谣中舞蹈,舞步踩倒晨昏,铺成红红的乐章。

一簇红不断向前,向前……一阵风,悄悄地飘进青石的背后,偷看或者缠绕山丹花醉迷的身影。

妙龄的女技术员自远方走来,山丹花,便成了她一路相亲相依的姊妹。

太祁路上的一朵山丹花啊。

我已分不清淋湿我梦的酥雨,来自哪一片祥云?我忽然想到应该用色彩说话,用芬芳的歌声和轻风握手。

很多时候,在一座山坡、一条深沟,山丹花用直泻的阳光、斜横的风雨濯洗面容。倩影,潜入婉转的歌声里,潜入远逝的星光中。

无数次,鹰翅掠过山丹花……

山丹花全身打入鹰的影子。在向黄昏和风雨靠近的地方,山丹花也就有了足够的从容和胆魄。

远远望见山丹花的憨哥儿们,总是说:“风撩起她的衣角或雨裹住她的胴体,那才叫美呢。”

山丹花一开,整个季节便不再冰凉。此刻,我已分不清那一簇红色的火焰,在谁的内心炽燃?我所知道的春天,正被山丹花一点一点指向天边……

(十一)

站进互通望日出,不知谁突然拉响钟声,辉煌若现代派绘画大师之狂草!

黑与绿相间的大背景,一下子扶住护栏攀高,兀起于土地之上的山川景物,早已呈现出一派蒙蒙青气。

远远望去,光之剑剖开无名的阴影,墨彩的云块大片大片汇聚天空,若山峦聚首,若江河怒涌。

溪水因金辉而泛动,树叶因轻风而摇曳,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无不流露出生命的欣喜……

万物在上升的宁静中期待。

东方的地平线隆隆沉响!大路黧黑的远处,太阳的金轮轰然碾过……

编钟的流韵,古筝的清响,亲热地敲着清纯的音符。互通内外,似乎已有一支古典乐队,用抒情的手弹响一天的晨曲。

漫散开来的晨曲中,不远处的乡村在上升。

篱笆墙上站起引颈啼鸣的雄鸡。薄薄的炊烟,一两声村妇的吆喝,便令你酸鼻的乡情浓浓郁郁了。

哦,那配乐的风景正诱我返回童年。我突然意识到黑夜如短暂的死亡,光明一生一世都归于永恒。

站进互通望日出,眼睛里充满朝阳的万物,我渴望沿大路到遥远的地方。

变一片唱歌的树叶……

(十二)

在热火朝天和争分夺秒的筑路工地,我撞见一支歌谣。

掀动筑路工人的衣角,然后飘荡在猎猎迎风的旗帜上。

这是种纯净的号子,搅和泥土和汗水的气息,在筑路工人的心头,凝结成明亮种子,风一吹,就引燃歌情。

时光如练,生命如虹。在靠近沸点的筑路工地,背景总是高原的风沙和炎日,抑或寒雨和雷声,丰富、鲜明而生动。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歌谣都是以站立的姿势,展示一种惟美的生命原色。

悠扬总伴着钢铁的碎片,飞起来可以击倒一座大山,铆死一个黄昏。对于挥汗劳作的筑路工人来说,歌谣是驱散疲劳的鞭子,是命运结缘的绳索。

最绚烂的生活是劳动,最具生命力的歌谣长在劳动中间!

走向伟大的筑路工人,我丝毫嗅不见脂粉,他们传唱的那些歌谣如行走着的花朵,煨热我的眼眶,寻找着我久久流浪的心迹。

淌成一团火焰的劳动歌谣,在我的心路上划出道道擦痕,敲响了生命的音乐……

(十三)

我没见过他们的容颜,也数不清他们的名字,与他们相识,在一部厚厚的《英模谱》里。

风翻动书卷,抬头我就望见大路高处闪烁的群星。

温暖的光芒,走进来,包围我。

谁打动一路风尘,与阳光有约,在我们还像伊人小鸟蜷曲在生活的暖巢,他们早没入天空无底的蓝呢?

谁握着露珠的语言,与群山交谈,在我们穿过粼粼的人群极目仰望,他们早无踪迹,无声息了呢?

这些无名的群星,构成我们头顶旋转的星座。

让我想象,他们撑开的阳光肯定比我多,他们后面的情节也肯定比我从书卷上读到的厚。而在黑夜,他们熠熠地照耀我,从头顶一直到灵魂,始终在最高处。

真实地面对,面对打开的书卷,我的许多话,时常有一种想说而说不出的时候。想对着天空唱支歌,亦如树上的鸟,唱不出的样子又很无助,黑如一个休止符。

合上书卷,我看见一群人与星星结伴而来。

他们是太祁路上的筑路者。

(十四)

太祁路,横亘在广阔的高原上,远远就能看得见。

写不尽的是一个描粗的“人”字,它煽动的激情比张旭的狂草还要狂,一笔就是上百里。李白写蜀道的诗情,放大数百倍,也抹不出这部经典。

不信,请你敞开眼读,走上去读……

那里,是沥青混凝土精心冶炼的玉墨,远比历代书家用过的墨有光泽。

那一座座桥,或横卧河道,或飞架长空,或连结互通,如卧虹,如弦月,如飞龙。走去,坎坷与曲折消失,一条条直径和捷径,眨眼之间,就引你到另一个天地。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有看不完的美景。

汽车鱼贯而去,那汽笛声是绝妙的行吟,行吟之路由纵向横扩展,另一度空间,蓦然出现。天地更开阔,视野更新亮。城市与乡村之间被拉直,遥远便缩短。

上下路之间长长的中央分隔带和大路两旁宽宽的绿化带,让你眼里灌满绿。若车速稍慢,你会担心腾过来的绿会把人扑倒。

夜晚,红黄色的反光漆闪动在大路上,灯光一亮,犹如初上的华灯,让你目不暇接,想奔向远方。

这织路的浪漫诗行呵,恐怕李白也写不出。

在这苍茫的高原上,大路是横生的翅膀,一路走来,仿佛对你说:一切都在翅膀上。

走完了太祁路,你大概也读了万卷书了吧。

(十五)

我怀念手套,像怀念深秋的叶子。

虽然颜色早已褪去,有的形如褴褛,但是,永不褪去的是那荡动的芬香,永不消逝的是那曾经握在手上的花朵。

手套是一种极普通的穿戴,五颜六色,形态纷呈。我的怀念只属于薄薄的、白色或蓝色那种,想起它,就与质朴的筑路工人亲近。

手套把一双双粗壮的手安置在铁锤把上、焊枪柄上、方向盘上……汗水如殷红的血渗出来,如灿烂的菊语,让人想起凄艳的杜鹃。

白手套,蓝手套,传统的色泽与模样,在油光锃亮的年代,由此相形见绌。可它敢于与钢铁相握,与火花叫劲,与劳动号子相织在一起,这是那些貌似尊贵的手套无法相比的。它那淳朴的本质,深蕴着筑路工人的爱。

我把它放在心灵,和敬仰诗歌一样。我无数次眼睛发酸发热,惟一探究的是手套的光芒。深入手套,我就能看到那一双双大手上面虬涨的脉络、散落的风尘和升起的花朵。

我怀想那些普通的筑路兄弟,与手套对视。那柔软而坚硬的物质,如飞翔在血液里的叶子,风一吹,就可以抹倒我全部的时光。

当我佩戴城市的阳光,走进手套煨热的生活,手套以完美的姿态打动我,那朴素之光告诉我。

别忘了劳动!别忘了劳动者!

(十六)

在宽广大路的远方,黄昏降临。一朵黑色的火焰闪电般冲破岁月深处的屏障,掠过我沧桑的目光呼啸而去。

一只鹰在远离心灵创伤的万仞绝壁,以灵魂的圣洁不燃而歌。

冥冥苍穹,金属的硬度擦响无与伦比的辉煌。

呵,鹰,生命的精灵。掠动的双翅下,我再一次看见一位筑路者雕塑般的形象。

只要还是一只鹰,就永远飞翔如光。从清晨到黄昏,血液涌动江河,脊梁撼动山脉,胸怀抒卷长风。我的爱人呵,踏着生命的节拍在太阳燃放的花朵上,将意志和信仰美妙得风姿绰约。

从不悲叹命运,从不抱怨人生,这伟大时代的伟大誓言,始终泉涌在你咯血的喉头,你坦荡的心胸始终宽广坦荡,坚强的信念始终执着坚强。天与地、昼与夜、风与雨都在你的飞翔之内。

石头上浮,流水下沉。你无拘无束,搏击长空。那么多的黎明与子夜在一种厚重的音质里,高唱大风的歌。你坚守属于自己也属于众生的领地,为今天捕捉永恒的期待。雄健如铁的翅膀,掠过一道鲜亮的彩虹。

凝思远方,沉淀一段岁月的风风雨雨,鹰翅徘徊星星初上的夜空,优雅地划过我梦的眼睛。我想,如果我们眼眶里溢出的是一杯酒,我会遥远地祝福好人一生平安。

鹰,一首闪腾生命的高歌!

鹰,一篇男子汉抒写命运的宣言!

(十七)

走在太祁路上望秋天,不啻进入一种字面上的季节,也是进入一种心境。

又望见大自然的秋天,更望见另一个成熟的秋天。

远远地,庄稼成熟了。夏日湿漉漉的情绪从此被爽净的秋风带走,盼望了许久的清新爬出田埂。谷物们将被齐声割倒,大自然浑身散溢着一股稔熟的温香。

渐渐地,一场秋雨一阵凉,花已在凋谢,叶已在发黄。秋野上的一番美景不知躲向何处。让人感到仿佛有一种淡淡的离愁。

秋风就像一把小刀,在我的脸上刻出浅浅的皱纹,暗示岁月的痕迹。我喟然长叹:生命已不再年轻。

秋天到底哪里去了呢?我尽量让撩开的视线带走淡淡的忧伤。不知不觉,日光停留在宽阔明亮的大道上。

噢,那里不正是另一番秋天吗?

阳光率性走在大路上,一缕云霞,一股流岚轻轻荡过来,大路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瞧,那不像是秋野里汹涌着的金黄的庄稼么?

汽笛三三两两长鸣着朝前而去,从你身边闪过时,一阵薄薄暖意,一缕淡淡的清爽。哦,我仿佛找到了秋风的那种感觉。

低下头,脚下的路明净得似乎要渗出油来,脚来回踩动,便听到一种欢乐、祥和、向上的声音,就像踩到一片铺满庄稼的秋田里。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棵树,站在明净的天宇下,任风的哨声左右吹响。

我忽然明白,秋天对于乐观的人永远都是快乐的,因为心中有希望,就永远不会泯灭在萧瑟的秋意中。对于生活中的英雄,永远都不会有英雄老去的悲哀,因为,博大的心胸,永远都不会因任何世事而改变。

正是踏上这条大路,使我一下子变得乐观,心胸豁然开朗起来。

(十八)

我思忖了很久,想为这条路谱支歌。

什么是它的背景和前景,什么是筑路者,什么是筑路者的路,我一万次地问那些滚动的日月,追问那些远逝的风尘,追问那些头顶盘旋的雁阵,追问那些夜空中闪烁的星斗。

哪里寻找第一颗音符,怎样拨动它的和弦,如何将它收回琴瑟的键盘?许多情节,不只一次地摊开在白夜这张大纸上。

那洒不尽的汗水,挥不断的风雨,染不完的映山红,唱不完的阳光颂;一次又一次艰难困苦的跨越,一次又一次辛酸和欢乐的延续,一场又一场热血宣誓,一场又一场争分夺秒,都写在大路的每一块路标,都刻入人生的每一道年轮。

大路记录了世纪豪言和壮举,浓缩了劳动汗水和智慧,显现了时代风格和精神。岁月的风风雨雨洗去了生命的年华,只留下大气势、大手笔、大踏步的浪漫。

我想写下一支歌,却无法诠释这大包容的一切。

伫望远行的大路,云中有志,背上有鞍。摸住灵魂的青藤,驾起一路长风,当我们走遍黄土高原的每一寸热土,当送走最后一场雨雪寒霜,大路承载我们永不褪色的梦在不远的春天里升腾、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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