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漫记

2004-04-29 00:44王宝权
辽河 2004年3期
关键词:红学借书做人

王宝权

文化大革命那个“乱世出英雄”的年代,我,一个涉世不深的小青年,经不住那场急风暴雨式的“革命”的考验,成了那一运动的“落伍者”。成了一个逍遥派。在那个时候学校无学可学,而我又没有“革命”的能力,也就只好退避三舍了。有时候我偶尔到街里看看大字报,壮着胆听几次吓人的批斗会,其他时间便把自己关在家找书看。

看书!在那个时代谈何容易。破“四旧”时,社会上的书该烧的烧了,该收的收了。当时,全县最大的一个反革命集团案件,就是因为一帮小青年在县文化馆偷书看引起的。那时,人们一谈起书就紧张。书店的书架上,除了马列著作,《毛泽东选集》。便是《毛主席语录》、《老三篇》,惟一的一部小说便是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这部书,我实在是不知看了多少遍,因为到后来我已经能够把这三十多万字全部背下来了。我为了满足自己精神生活的需要,说准确点,是为了有事干吧,便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社会关系;亲属、同学、朋友去借书,凡是能够找到的,如《三国演义》、《三侠五义》、《家巷》、《警世通言》、《警世恒言》等,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我都采取了拿来主义。就是这样,我的书源也出了问题,叫做“能源短缺”吧。我这个逍遥派便又开始“逍遥”起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他,从而改变了我的生活处境和生活方式,他把我载人了知识的海洋中,我一直把他视为最初的带路人。

我们相识是在县汽车站里。当时,我因为要到姑母家去,正在车站里候车,为了消磨候车的时间,便拿出本《古文百则》偷偷的看了起来。“小伙子看的什么书啊?”听到有人小声问我,我急忙藏起书来,抬头看去,只见我眼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手里拿着扫帚,身上背着一个簸箕,弓着腰看着我,我仔细的打量着他,他的脸很瘦,然而却又很白,鼻梁上挂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从镜片中望去,他的眼窝很黑,不大的眼仁中放出忧虑,微笑和探询的目光。这个人从气色上看四十上下的年纪,可他的满头白发却又使你不能不对自己的判断表示怀疑。我站起来问:“你有事吗?”他微笑着看了看四周说:“要小心呢!”我这才想起这不是看这种书的场合。我感激的说:“谢谢你了。”他笑了,然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如果你没书看,可以找他去借。”说完交给我一张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西南街三十六组郑庆山。”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识,以后我便常去他家借书,看书,谈心。他也时常来我家。我有时称他“郑老师“,他写文章时笔名叫“青山”,因此我有时称他“青山兄”。他则把我的“泉”字拆开,称我“白水老弟”。从此,我们成了忘年之交。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半个月以后,我拿着他给我的地址找到了郑庆山的家。给我开门的正是他,我这才发现,我要找的这个郑庆山就是在车站里认识的那个四十多岁的“白发老翁”。他笑了,我也笑了。

他家三间土房,屋里陈设很简单,靠东墙是一个小长条桌,桌上放着文具和一个自制的小台灯。桌右边立着一个用两只旧货物包装改制的书架,此墙摆着一口这个家惟一的一件高级家具——大柜。在交谈中我得知,他原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哈师院毕业的。因是地主家庭出身被请出教师队伍,下放到县客运站当清洁工。他对我说:“知识总是有用的,这么些年我没有积下什么财富,只是存下了一些使自己日夜担心的书。”说完便从仓房里把一箱箱的书搬出来。他接着说:“知识是属于社会的,我没有权利把它封锁起来,只要有机会,我就希望它得到更多的读者。”在那样的年月里,对于一个得不到学习条件而又有着强烈求知欲的我来说,听到这样真诚得话,怎么能不为之动情。他自称没有什么财富,可我认为他拥有整个世界。

从那以后,我便经常的到他家去借书,为了使我得到较为系统的学习,他为我订了学习计划,教我学习方法。

他说:“读书作为消遣,最见于独处幽居之时;作为装饰,最见于高谈阔论之中;增长才干,最见于处人办事之际。”

他说:“狡猾的人轻鄙读书,无知的人羡慕读书,惟有聪明的人运用读书。”

他说:“读书切不可读死书,死读书,运用书上的知识在书外,而不在书内。”

他说:“读书可以弥补天资的不足,使人头脑充实,博达。”

他说了很多很多。

就这样,他带着我,使我借助书的力量从那个艰难的岁月里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文革的后期,他落实政策回到了教育界,分配到教师进修学校搞语文教研。我则因为爱书,调到了新华书店。由于长期的交往,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产生了共同的爱好和志趣。他搞鲁迅研究,我也十分喜爱鲁迅的著作;他搞《红楼梦》版本和曹雪芹世家研究,我则为他收集资料;林甸买不到,就从北京、天津等地的古旧书店邮购。一次,搞到一部脂评本线装七十四回手写影印《红楼梦》,这是当时发现的最早的版本,价格是七十元一部,为了买这部书,他卖了自行车,书买回后,他高兴的脸上几天都闪着光。他写作的红学研究诗稿、论文,我则是第一个读者,从中我学到了很多知识和方法。后来他调到了老师大专班,开红学研究课。在全国性的大型刊物上发表了多篇论文,受到了国内外专家的重视,被纳为中国作协红学研究会的会员。我至今还保存着他的很多红学研究诗稿、讲稿和论文的副本。

他不但学业上是我的启蒙者和带路人,在做人上也是我的严师益友。他治学严谨,处世也极严肃。身上总有一股学究气。他看到个别同行随波逐流,热衷于关系学,在政治上搞投机,感到很气愤。他常说:“‘关系学不是真学问,学深了,迟早要落伍。”他常告诫我:“为人要正直,正义,这样才有正气。”还说:“即要学知识,又要学做人。”他的这些教诲,这些年来时常响在我的耳边,使我在这复杂的社会里,身上也总留着那么一股“书生气”。这些年我也同样没有积下什么财产,书架上那一千多册的书便是我的全部财富。

我时常想,当初,如果不在那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他,我这十多年说不上要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每当我想到这点,便在心里深深的感激他。每当我在人生的征途上遇到坎坷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他告诫我的话:“即要学知识,又要学做人。”是呀!是要学做人,做一个正直的人,正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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