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碎片(外一篇)

2004-04-29 00:44:03
辽河 2004年3期
关键词:后园魂魄老屋

那时候我还不大,可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仿若在那个村庄呆了许多年了,甚至觉得身后会发生什么事,明天会有什么事,一星期之后会有什么事,亦或是秋季过后、到明年或是再往后,会有怎样的事,好像都知道了。

我就到村庄以外的田野上调我破琴一样的心。旷野的风吹来,灌木丛中传过忧郁且动听的飒飒声。我想:风是在通过它那特有的方式,特殊的语言通过灌木的特别的韵律正在向我低声诉说。蓦地,大脑混沌不清的记忆违背了我的心意。从那声音里我听出了将要与村庄告别的玄音,也许明天,或者以后。

回头看看我的村庄死气沉沉,那一排排土屋,灰墙黑瓦,不规则地排列着,土墙特有的颜色更使得整个村庄灰呛呛一片。似乎连烟囱也正在无力地坍塌。茅厕上病着早巳腐烂的芦苇。荒芜的庭院杂草丛生,曾经繁华的后园只剩一株直抵苍穹的老榆树。

而我的老屋则像村庄苍白的窗口。老屋已被岁月熏黑了泥土墙壁,和时光在木头上刻下沧桑痕迹的廊檐。我还知道:太阳出来,光线从仄旧的窗缝钻进老屋,尔后就能看见无数藏在这束光线里的尘埃,无言落定。

老屋静得让你感到可怕,尽管有祖母的咳嗽声。可是什么声音也打不破那昏暗逼仄的老屋里让人忘不掉的寂静,如同祖母堆累的皱纹,屋屋递进。

因为寂静,因为想往,在一个孩子小小的心里,寂静让想往更加完善。那时村庄以外的东西被我逐步勾勒得有了具体的脸,具体的眼,而且在风中已经不只一次地展示它真正确凿的表情。

城市里永无休止的躁动,杂乱无章的声音,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竟都改变了在我心中最初的模样,一度的疑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见过之后,这里竟让我感到冷清,憋闷,孤独。如同煎锅里的一条鲇鱼,被扣上锅盖之后,更感寂寞难捱。在黑暗中眨着即将僵硬纯白的鱼眼。表面的煎熬滋滋作响,内在的疼痛此起彼伏。

这样的时候,竟想做一匹曾经在动物园看过的狼。独自在角落里蜷起身子,低声哀嚎一阵。

在嚎叫中,村庄和老屋距我越来越近,直到我似平从未离开过。记忆中可以接上去的印象,当是我从祖母的墓地回至老屋的一段路。似乎一下子从黑暗中将我领了出来,走进了光明,竟也为周围的东西罩上了五彩光环。

不是每个人都等到死后才有灵魂,活着的人也有灵魂。活着的灵魂总是停在自己欢喜的地方。

原来我一直在村庄里,在旷野上听灌木的风声,有始有终;在土炕上看阳光中灰尘的舞蹈,心细如尘。灵魂不用双脚行走,却穿着皮靴。就像有些故事我们永远不懂一样。

我是行走到别处的树木,而灵魂是空留在村庄我沉默的根。

尽管窗外的麻雀已记不得它们栖息的那些杂树以及曾经破落的屋檐,而我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都能认出通往村庄的那路是哪一条。

若说田野是父亲及众多农民劳作了一天的乐园,那么老屋就是祖母讲述风尘旧事的天堂。若说田野是村庄的左眼,那么老屋就是它的右眼。

我呢?我又是谁呢?

我想:我就是它们之间印堂上的一颗黑痣,不偏不倚,让我记得:自己永远在哪里!

后园深处

重迭的回声再次响起,那一刹都复活了,童年的记忆变得异常明亮。庭院街巷以及那个一度让你迷失的后园。

曾经的后园很大很深,断墙旁的瓦砾间生出许多高茂的草,缺少阳光和肥料的缘故草茎更显苍白和纤细。你又总能在瓦砾间拣拾起泛着光亮的青瓷片,误以为是哪朝哪代的宝贝,窃喜地将其揣进口袋。

墙角一个个的小窝是一种叫秃老绍的居所,信手将整个窝居摊在手心,并叫着土老绍你绍你绍,那个浑身有着褶皱灰突突的小精灵便倒着退出你的掌心,那种后退着的刺痒让你心无由来的激动。

那瘦小柔嫩的枸杞树竞结满了紫红诱人的枸杞籽。你只有踮起脚来方能捉住那摇晃的枝杈,那枸杞籽是万不可多吃的,否则会流鼻血。记忆里枸杞籽的红和鼻血的红是相同的。

后园的中央有祖母栽种的烟草,祖母叫它叶子烟。烟花是那种喇叭状的,粉红色的。怒放的时节,后园有种香甜的辣气,让人在捏鼻的同时又不舍离去。谁知是不是这些烟花的香气的缘故,总之那时后园的阳光总是明亮。三株老树总能筛下碎片一样的阳光。而午后的那一片斜阳也都染上了莫名其妙的惆怅。

东南的那口老井是最吸引你的地方。虽然祖母一再的叮嘱你不许走近,而你那叛逆的本性在不为人知的状态下又浮出水面。大人们午睡时你偷偷的来至跟前,手扶着朽木的辘轳,脚踩着石沿上的青苔,小心翼翼的向下张望。幽深的水将太阳的光影拖得老长,仿若太阳不小心掉进了水里,摇晃的光芒折射出死寂的悲哀。你登时被那种清寂的幽深吓住了,那美过于幽深,不是一个小孩子所能承受得了的。然后你撒腿就跑,跑至庭院大人们午睡的窗前,你颓然的坐下去,任强烈的阳光刺痛你的肌肤,你的心仍咚咚跳个不停。

你还来记得那垛柴,就堆在后园西南角,那一垛灰黑的柴由于风吹日晒雨淋巳使它更坚硬和牢固,每次燃炊抱柴都要用大力气才能将其刨出。刨柴的工具是一把两个齿的铁钩子,经年的搭在那垛柴上,如同一个女孩子将手搭在一个男人宽阔的肩上,从来不曾离开过。

不寒而栗记起那个而天你去刨柴,一二齿钩子下去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只刨下了一点柴散落在脚背上,你低下头想将柴从脚上移开的瞬间,你看见一条同柴一样颜色的蛇,灰色的蛇身回旋走向着黑色的花纹,身上的花纹细碎而真切,优柔地逐渐收拢起来的蛇身,将自己盘卷成团.也许你从未曾见过那种庄严虚弱的美丽是如何收拢.继尔它高昂起头,吐出的红信在嘴边卷来绕去活灵闪现,张扬之中略显疲惫镇静的眼神,自如之中又显柔弱.你想蛇如果说话,它的语言定是忧郁和沙哑的.

这次你没有像见到幽深的井水那样撒腿就跑,而是静静的原地不动与那条灰黑美丽的蛇对望起来,直到它缓慢地画着优美的曲线在你的眼前渐行渐远你才木然地流下了泪,尔后你惊骇得灵魂出窍.

自此后你无由地哭闹,亦或是夜里无端的惊醒又哭又叫。祖母说蛇是老宅的护使,蛇回老宅探望,正巧被你撞见,便带着你的灵魂出去玩耍。于是便将村子西头的阴阳先生请至家中为你唤魂。阴阳先生净手上香,闭上眼摇头晃脑的在你额上边敲边诵道:魂魄魂魄,玩耍过了快回来,迷魂游魄休玩耍。路途遥远不好回家来,我把玉尺为你量路。你若到了黑暗处,你若落进天罗地网里,我剪刀一挥都剪断。你若饥渴没力气,我用粮米供给你。你莫在林中听鸟叫,莫在深潭边上看游鱼,人叫千声你莫回答。魂魄魂魄你快回家,自此魂守身,魄过舍……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你沉沉睡熟。一睡你便越过了童年的后园。

后园对你曾经如饥似渴的感受,如同一个人无意间来到一个陌生美丽的地方,总希望跑遍这儿的整个地方。

现今你正用自己乡村的脚丈量着别人的城市。这之后大多数的岁月要在都市里度过,可你还是无法将那嘈杂庞大的都市作为故乡,你只能在都市的某一处、某个角落、某个房间、某个瞬息之间找到一些纯然属于你自己的真实记忆,只有在这种浅淡的记忆里你才能保存你自己,不受到伤害。

那种朦胧无法确定的梦一样的岁月,那给过你许多茫昧时光的后园,你无法诉诸语言的记忆,当你用整个心叙述的时候,只剩下被顺理过的句子,被语言的结构筛下的一点苦味的渣滓。

后园在你心深处,已不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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